转眼,过了正月,进入二月,运河水流。
曹颙、曹頫两兄弟,带着护卫长随二十余人,在通州码头上船,顺运河而下。
船是王鲁生使人从徐州雇的大船,拢共四只。三只货船,一只客船。
那些从内务府中标而来的绢帛,算是精细货物,虽不怕压怕摔,却是怕潮怕湿的,不能露天放置,所以每只船装的有数。
几十万匹,整整装了三船。
那艘客船,虽比不是货船大,但是看着也不小。甲板下两层客舱,几十个房间。其中几个大舱,有一、两间屋子那么大。
这是因曹颙要同行,王鲁生专程安排的。
几间大客舱中,所有陈设铺盖,都有王家子弟安排着换了新的。王鲁生对曹颙的用心,可见一斑。
曹頫见状,都跟着感叹,悄悄问兄长道:“哥哥,若只是大哥旧日治下乡绅,这王鲁生太殷勤了,别再是有所图?”
除了扬州望凤庄那段不好实说,其他也没什么隐瞒的,曹颙就说了康熙四十九年的江宁的拍卖。
曹頫这才晓得两家的渊源,竟追溯到十年前,便不再多说。
曹颙其实并不是挑剔之人,但是这船舱宽敞干净总是好的。
按照计划,从京城到扬州走运河;到了扬州,顺流而下,到入海口在走海路到广州。就算一路上顺风顺水,在船上也要待两、三个月。
怨不得王鲁生花银子雇大船,生怕慢待了贵客。
曹頫那年随曹寅夫妇上京,走的是陆路,这还是他头一遭乘船远行。到底年轻,精力充沛,离京那几日,每日里拉了兄长到甲板上赏景。
不过水面风大,曹頫又不是惯乘船的人,没几日就蔫了。
曹颙倒是难得的清净,手头上是托十六阿哥寻来的地图。虽然还不精确,但是南方诸省已经是后世的轮廓。
曹颙没事,就摆开地图,看看标注广州的地方,再看看澳门。
杭州的孙家,江宁的清凉寺,曹颙心里惦记的很多,但是去时都顾不上,只能回程时再去这几处。
曹頫晕船越来越厉害,除了喝粥,其他的吃什么吐什么。
如今,他也不念叨随兄长同去广州,算是同意了让他去杭州接曹颖母子的提议。原本,他嚷着要拉着兄长同去杭州,而后他也随着南下广州的。
王家留在京城押船的是王鲁生的义子郭全有,跟在王鲁生身边十来年,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毛手毛脚的小厮,看着敦实稳重得紧。
就算对王鲁生有几分戒心的曹頫,同郭全有相处得也很随意。
跟着曹颙而来的,有曹方父子、魏黑、曹甲、曹乙等人。
伴着微微春寒,数日后,曹颙等人船抵徐州。
船队在徐州,停了一日,补充蔬菜清水等。
王鲁生早已在这边等候,在徐州最大的酒楼鸿雁楼订了上席,为曹家兄弟接风洗尘。
虽说船上也有厨师,材料也齐全,但是连吃了这些日子也腻了。曹颙自然是胃口大开,好好地祭了祭五脏庙。
曹頫却没有什么好胃口,人也没有精神气儿。
曹颙见堂弟数日功夫,瘦了一圈,眼睛都凹陷,于心不忍,想要安排他从徐州陆路。
曹頫却是不肯,直道:“难道这辈子还不搭船了?越是晕船,才是要坐,这点苦都熬不过去,就真成废材了。”
看着堂弟这般倔强,曹颙没说什么,只是吩咐人去买了不少薄荷油同梅干。
这个时候没有晕船药,这两样东西的多少能起到些作用。
过了徐州,春寒渐消,曹颙也不愿整日闷在船舱中,就使人在甲板上放了几把椅子,立了遮阳的棚子,赶上天气晴好,风平浪静的时候,众人就在甲板上吃茶聊天。
在甲板上逗留的功夫久了,曹頫晕船的症状也没了,饮食如常起来。
曹颙这边,则是盘算到扬州的日子。
年后已经写信给杭州孙家,说曹家二月里会使人去接曹颖母子。
孙文成也回了信,提及媳妇、孙子都安好,勿念之类的话……
……
杭州织造府,内院。
曹颖此时处境,确实算不上坏。她带着孙礼兄弟,腊月二十七才到抵杭州。接着,就是预备过年、孙文成的寿辰,整整忙了一个正月。
原本她还忐忑,怕遇到丈夫又有一番闹腾。要是公公婆婆摆出长辈的谱来,怪让人闹心的。
还好,担心的情景并未出现。孙珏还在徐州,并没有回来上寿。
孙文成待孙子们慈爱依旧,对这个长媳,也还是同过去一般无二。曹家护送其回来的管家、媳妇,孙文成也叫人妥善安置。
只有婆婆安氏看她的眼神,跟射刀子似的,却也不敢怠慢这个长媳。不管心中如何怨愤,她还是遵从丈夫的安排,将媳妇带在身边,同杭州城里的官场女眷,交际往来。
随着曹颖母子回杭州,那些孙、曹两家“义绝”的传言不攻自破。
不算坏,曹颖也称不上好。
不仅婆婆冷淡,妯娌小姑待她也不如早先亲近。明面上,她依旧是孙家人,但是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隔阂与疏离,已经存在。
曹颖在婆家待着没意思,寻思带儿子们回京,安氏却是搂了长孙,不肯松口。
孙文成也劝媳妇多留些日子,毕竟孙礼已经十四,以后进学出仕,能陪在祖父母身边的日子有限。
曹颖虽着急,但是见公婆是真心疼孙子,儿子在长辈宠溺下也露出几分笑模样,不再是之前小大人一般,实舍不得说什么。
直到曹颙信至,孙文成告之媳妇,曹家将过来人接,曹颖的心才踏实下来。
这日,她正拟给兄弟姐妹们带的礼单,想着妹妹曹颐爱喝龙井,忙吩咐人去茶园预定些雨前龙井。
待拟好单子,曹颖想起一事儿,叫丫鬟称了两百两银子,预备了几套尺头,叫人将曹家跟来的几个媳妇子叫来,说了过些日子回京之事。
那几个媳妇子听了,都多了笑模样。
虽说出来前,大奶奶已经交代了,好好办差事,少不了大家赏赐,但是这出来已二个多月,众人也都惦记京城。
待同几个媳妇子说完话后,曹颖便叫丫鬟端上了尺头,又拿出了五十两银子,道:“大过年的,难为你们陪我走一趟。原本想买些土仪酬谢大家伙儿,但是京城繁华,并不缺什么。这有些尺头,给大家添衣裳,外加每人十两银子,给大家买茶吃,莫要嫌少。”
众人皆俯身谢过,口称谢过大姑奶奶赏赐。
护送她来的曹家下人中,以赵安夫妇为首。赵安带着这些人出来,御下极严,生怕下头人有半点错处,坏了曹家的名声。
来杭州两个月,拘着大家在织造府,不敢放出去。
曹颖想了想,便道:“如今正是赏景的好时候,若是不去看一眼西湖,也白来趟杭州。我同赵管家商量商量,看能不能让大家出去透透气。”
众人再次谢过,曹颖单留下赵安家的,打发其他人下去。
她将剩下的一百五十两银子,交给赵安家的,道:“这是给外头管事的,你交给赵管家,管事每人十两,听差的每人五两,这一路辛苦,总不能让大家白辛苦一遭。”
这次来的管事除了赵安,还有四人,另有听差十人。
赵安家的,就是早年做过老太太丫鬟、后来又侍候过曹颙六、七年的玳瑁,又叫惠心。她年纪同曹颖相仿,曹颖出阁前,关系也是相熟的。
曹颙、初瑜选他们夫妇带人送曹颖,也是因这个缘故。
接过银子,赵安家的就问出心中疑惑:“大姑奶奶,这管事五人,五十两银子,听差十人,五十两银子,拢共一百两就够了。一百五十两,是不是多了?”
曹颖闻言,笑道:“不多,那五十两银子,是我酬谢你们两口子的。大年下的,撇下几个孩子,天寒地冻的赶路,委实不容易。如今你男人在大爷跟前体面,你管家娘子当得好好的,本不该接这样的苦差,遭这个罪。”
赵安家的听了,忙起身道:“瞧大姑奶奶说的,折杀奴婢了。能服侍大姑奶奶,是我们的福分……银子奴婢可不敢收,要是大爷、大奶奶晓得了,说不得要怪我们轻狂……”
曹颖见她谨慎,摇头道:“快坐吧,咱们也是打小认识的,规矩多了,瞅着都累。早先我同二妹妹都以为你会在大爷身边侍候一辈子,没想到你却是个有主意的。给你就收着,几十两银子,我还掏得起……”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不收就不恭敬了,赵安家的只能谢过收了……
……
眼看着媳妇预备回京,安氏有些急了,拿着帕子在丈夫面前抹眼泪,抱怨道:“家有贤妻,夫不生横祸。若不是曹家迫得紧,老大也不会丢官罢职,有家归不得。平素装贤惠,还不是捻酸拿醋的。儿子已经回不来,还要让她将孙儿带走?老爷,礼儿可是咱们孙家嫡长孙,这离乡背井的,算什么?”
孙文成也舍不得孙子,这一个多月,暗中观察长孙,发现他实在是个品行具佳的好孩子;就是庶出的孙初,小小年纪,也乖巧守礼。
这兄弟两个,不仅比他们父亲少年时强出许多,就是同孙文成几个幼子比起来,也是高出一截。
他对孙子们的慈爱,倒是全然发自内心。也看出,这个媳妇没挑错,看着绵了些,但是到底大家出身,却会教孩子。
不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孙子们的前程,孙文成也只能忍了这骨肉离别之苦。
“胡说八道!仔细叫孩子们听见。提那个丢人现眼的孽障做甚?早死早清净,我倒宁愿没这个儿子!”孙文成提及长子,恼羞成怒,呵道:“还不带人去库房,穿的、用的,要给孙子、孙女们带齐备些。亲家那边,也不好失了礼数。”
安氏被骂得急赤白脸,嘟囔道:“又要送礼?年前节礼才送了两个多月……”
“嗯?”孙文成见她还啰嗦,瞪了一眼,止住妻子的唠叨……
……
曹颙等人,顺着运河,到扬州已经,已经是三月初。
古人说得好,烟花三月下扬州,可见扬州仲春,胜景无限。
扬州繁华,水运陆运中枢,是江南货运集散地之一,王家有子弟在这边驻扎。
这次因为运了三船绢帛,王鲁生不想再置办其他货物。可是因为船队还要走海运,为求稳妥,必须要进船坞修整,所以众人就在扬州上岸,在王家别院住了下来。
曹頫已经习惯了船上生活,还想央求着兄长想要跟着去广州见世面。
曹颙却始终不松口,一是因为不好让曹颖在孙家久等,二是京城东西两府就剩下曹项,还要在衙门当差,顾不得家里,总叫人惦记。
毕竟,这到广州还要耽搁些日子,年前能回京就算不错。
曹頫也不是任性之人,央求未果,就老实地下了船,带着几个长随去杭州接姐姐。
王家是山东数一数二的豪族,王鲁生又是出了名的好人缘。听说他在扬州,就有不少至交好友过来拜会,请客吃酒什么的。
曹颙不耐烦见人,就没有随王鲁生应酬,没事就带着人到街市溜达溜达,看看这边的布店什么的。
这一日,王鲁生吃酒回来,带了两位客人回来,却不是拜会他的,而是来见曹颙的。
来人,是扬州城里的头面人物,程家家主程梦昆同他的堂弟、回乡守孝的前翰林程梦星。
旁人曹颙不耐烦见,这两位却是要见的。
到底是富甲天下的程家家主,程梦昆脸上丝毫看不出内务府失标的怨愤,如同没有这回事儿一般。
那次失标后,他求见了十六阿哥,将流拍的染料买下。如今,那些染料还在内务府仓库里放着,并没有往回运的意思。
曹颙早年承过他的人情,对他向来客气,两人规规矩矩地寒暄片刻。
程梦星却是随性之人,皱眉道:“孚若到了扬州,竟不晓得知会故人,委实叫人伤心。莫不是嫌我粗鄙,当不得孚若好友?”
曹颙忙道:“伍乔兄误会了,数载未见,小弟也甚至想念兄长,如何不惦记相见?只是还要着急往广州去,寻思回来时再拜会伍乔兄,这次就没有叨扰。”
程梦星看了一眼王鲁生,道:“反正我问过王七爷了,你们的船还要修整几日,这不是正得闲?我是厚着脸皮直接上门邀客,明儿要请孚若去我那园子转转。要是孚若不赏脸,我今儿可就不走了……”
他早已孝满,隐居不出,但是才名比早些年更显。
就是曹颙在京中,听人提及江南士林时,也不时有程梦星的消息。
如今,一个名誉江南的大才子,做泼皮小子状,看得大家不禁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