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州,道台府,偏厅。
今日,郑虎从江宁送年货过来,曹颙在这里设席给他接风,叫了魏黑与曹方两个作陪。
酒菜上来后,曹颙自己手边放了壶热茶,叫边上侍候的小厮给在坐三人满了酒。
听说他是腊八才从广州府回的江宁,曹颙说道:“这般匆匆忙忙的,算算日子,你没怎么在江宁歇,就北上了!何必,不过是押送几车东西,又是太平年景,路上无碍的,打发其他人来就是!”
郑虎讪笑了两声,摸着头说道:“原本算计着在冬月底到江宁的,没成想,路上耽搁,初八才到!北上来山东来,除了给爷请安,送年货外,老虎还有两桩事儿要求爷做主!”
听了郑虎的话,曹颙点点头,说道:“即是这样,到底何事,说来听听?”
席上另两位,曹方是郑虎的叔岳丈,魏黑是曹颙的心腹,都不是外人。郑虎便没犹豫,说道:“有一遭是关于小的妹子的,她转年就二十二,实是到了出阁的年纪。去年冬天的那批珠子,采摘完毕,小的妹子去了广州,这些爷是晓得的。这一年来,她就在小的身边呆着。今夏,日照王家有子弟到那边做营生,与咱们府做过几次买卖。后来两下里往来交好,不知怎地,他瞧上小的妹子,便托人提亲。小的不晓得他底细,又没寻爷问过,至今还未答复!”
听郑虎提到他妹妹,不知为何,曹颙眼前浮起那个略显倔强的女子极力将手缩回袖子里的情形,不由微微一怔。
郑虎与曹方都看着曹颙,瞧他不应声,也都没有说话。
魏黑见众人神色有些不自在,笑着对郑虎道:“你上来就说自家的事,老黑倒忘了问你,魏五那小子如何了?可还是不讨婆娘,听说他身边添了好几个南洋婆子,模样俊不俊?”
郑虎转头,望着魏黑道:“魏爷,这话说的,说起南洋婆子,个个黑黑瘦瘦的,哪里有江南女子水灵?五爷不过是猎奇罢了,说起来他待那几个东洋婆子,倒是更稀罕一些!”
魏黑早年亦是风月场里的人物,各色女子,也见识许多,但是对于东洋、南洋这些个却是只有听说罢了。想要再问几句,瞧见曹方在座,虽然素日说话言行无忌,但是毕竟是郑虎的长辈,让郑虎说风月之事也不便。
东洋、南洋的听得曹颙也稀奇,问道:“广州那边,东洋人、南洋人都有,那西洋人呢?魏信这小子,没寻思弄个西洋婆子吧?”
说起魏信,实在逍遥,是家中幼子,上边四个哥哥支撑门户,自己往广州帮曹颙打理生意,小日子过得自在无比。
曹颙想着自己操心劳神,没事还要防范这、防范那,对魏信的商贾生活就很羡慕。
郑虎道:“爷算是晓得五爷的秉性,可不是惦记了咋地!后来有个什么教会的,带了女眷在广州登岸,五爷还巴巴地去瞧了,却是唬了一跳,直道是像罗刹,再也不提了!”
几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曹颙对王鲁生原本就印象极好,连带着对这日照王家心中也存了些许好感,但是也晓得像这种地方的宗族大户,子弟众多,品性不一,因此也不好随意评点,问道:“王家子弟,嫡支的,还是远支的?你来沂州,可是想往日照走一遭?”
郑虎瞧曹颙神色如常,方说道:“这还要请爷做主,若是爷瞧着这门亲事还使的,那老虎就过去打听打听。”
曹颙摇了摇头,道:“尽说这不着边的话,有你这亲哥哥在呢,哪里需要我做主?”说到这里,顿了顿,说:“不过既然你问我,我少不得说一句,事关郑姑娘的终身大事,就算你是兄长,也不要太轻率,总要问问她的意思,选个她满意的人家才是正经。”
郑虎点了点头,说道:“爷说得是,小的晓得这个理,并不敢胡乱拿主意。那人叫王全泰,早先是官身,在卫所任千总,提起爷来,他还说是见过!因也是采珠人家出身,说起来与老虎姥姥家昔日也有过往来,小的妹子与他倒说得上话!”
“是他!”曹颙有些意外,不禁讶然出声。对于这个王全泰,他是记得的,是王鲁生的堂侄。四月查烧锅时,就是他带着官兵来的。听说甚是勇武,大兴镇简亲王的那个烧锅庄子,就是他带人直接去封了的。
而后,听说他因病辞官,曹颙还以为是怕简王府那边报复,特地给王鲁生去信,叫他们不必担忧此事。
王鲁生回信说并不因差事的缘故,曹颙还将信将疑,不安良久。真没想到,他竟是去了广州,是了,王家的珍珠,也往南洋卖的。
知道是他,曹颙也有些放心,笑着说道:“嗯,是该仔细打听打听,刚好近日王家的年礼到了,你歇一日,后儿我写封信与王鲁生,再备下回礼,你往日照走一遭。有什么想要仔细探知的,寻人问个清楚!”
郑虎点头应了,第二件事却是他自身的。在广州虽呆了两年,他手上也有些小钱,折腾了两次小生意,却是有赔有赚。
他本就不是细心人,去那边不过是在太湖闷得久了,又听魏信说得热闹,过去见见世面罢了。水土不服,乡音难觅,待得极是不自在。若不是他妹子去了,怕是去年就要回来。
听说魏白回乡,他便动了要到曹颙身边当差的心思;到了沂州晓得曹颙上个月遇袭之事,更是打定主意要留在曹颙身边。
曹颙叹了口气,虽说前年他将兄妹两个的出籍文书都给了郑虎,但是郑虎却仍是亦曹家下仆自居,多数时候只在魏信身边帮衬。
曹颙开始并不晓得,后来在信中听魏信提起,也曾写信劝郑虎不必如此,但是却没说服他改变主意。
见他执意如此,曹颙也不好说太多,直叫他不必心急差事,待办妥当妹子亲事再说。嘴里这样说着,他心下却思量着,是不是也该给家里这些人捐个官缺什么的,总要让大家有个奔头。
不过,他突然想起一事来,就是璧合楼之事,自己早年可是答应郑家兄妹过,不管是报仇、还是如何,都责无旁贷。
郑虎听曹颙提起,就说了杨明昌已病死之事,言道并不愿意再与杨家或者白家有何干系,对璧合楼也全无心思。
曹颙还是第一次听说杨明昌已经死了,见郑虎身上虽只是素服,但是酒盅里的酒却一口没喝,想来心里终是有些念着父子情分的。
只是这个话,外人不好多说什么,曹颙便唤了小厮,给郑虎换上茶,几个人说了会儿闲话,也算是聊得热乎。
……
内宅,正房,堂上。
初瑜与紫晶对着单子,一样样地瞧着魏信在广州采买的这些稀罕物件。除了有几样好的,留着做万寿节贺礼外或者是留着自用,其他的多是要留着年后备礼使的。
虽然曹颙与初瑜远在京城,但是每季总要使人往京城去一遭,各色的年节寿礼,是半点不能马虎的。
今年的年礼,是上月月末便打发人上京的,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将这些南边来的物什料理妥当,初瑜松了口气,笑着对紫晶道:“这些倒是来得正可好,要不年后都不晓得往京城送什么礼。虽说沂州有些土仪,翻来覆去不过那些样,也不好年年送。又有皇玛法甲子万寿,原本还想着年后打发人往南边采买,这样却是便宜!”
紫晶道:“可不是?每回见额驸叫人弄那些个陶人柳编,奴婢也跟着悬心,怕是京城那边的人家嫌礼薄呢!若是觉得咱们怠慢,也是不好!虽然晓得大爷有轻重,送的也是亲近的人家,但是人心难测,终是怕人家挑理!”
初瑜放下手中的一个西洋样式的银镜子,说道:“是啊!额驸待人虽然实诚,但是他这边精心选的,未必合人家的意,原是想劝他,又怕他着恼。京城各个王府里,看着虽然体面,但是没有几家富裕的,多是寅年吃了卯粮。幸好左右不过是那几户人家,就算要挑理,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来!”
初瑜打发人将这些大大小小的匣子装箱抬了下去,只留下几匹素净的料子与几匣西洋来的胭脂,对紫晶道:“紫晶姐姐,这些个,就咱们府里的女眷分了吧!虽说不值钱,但到底是洋货,稀罕物件,或多或少,总是个意思!”
紫晶点点头,道:“郡主说得是!不说别的,就是庄先生房里的两位姨娘与韩路两位师母,到底算是客卿女眷,年底的尺头表礼按照规矩也要备一份!”
她与初瑜都没把田氏算在内,因晓得田氏身份,在她们心中,田氏算是自家人。
初瑜想着庄先生到底身份不一般,丈夫是以师礼待的,若是也同韩路两位师爷一块送,反而不好,便道:“两位秋姨娘的,备得重些,也无需按规矩凑齐四色表礼,倒显得外道!除了她们三家的,田氏妹子与五妹妹自不必说,玉蜻与玉蛛那边,也留一份!”
紫晶应了,不过因提到玉蛛,少不得问一句,道:“郡主的意思,这玉蛛是不惩戒了?”
初瑜叹了口气,说道:“你瞧她如今病成那个样子,又如何惩戒呢?玉蜻特地来,说了玉蛛害病的实情,她是晓得是自己个儿拉玉蜻说闲话闹出是非,吓得不行!她不是家生子,又没了清白身子,若是离了府,越发没个好了!”
紫晶犹豫了一下,要再劝一句,不过想到自己身上,终究是没有开口。
……
日照,王家庄。
因外头的庄头管事也好,珠场的场头账房也罢,都赶在这个时节来齐账,因此王鲁生也是忙活了好几日。
今儿,王鲁生对了半天账目,刚坐到堂上,喝了口热茶,就见老管家急火火地打外头进来。
王鲁生放下茶碗,不耐烦地道:“这又是哪个庄子的人到了?娘的,都给爷赶集似的,半口气不让歇!”
老管家略带紧张地往四周瞧瞧,确是四下无人后,方到王鲁生身边,低声禀道:“老爷,山里来人了!”
王鲁生闻言,不由皱起眉来,略带疑惑地嘟囔道:“这眼看过年,他们怎么下山了?难不成是要过年了,没肉吃,下来要银钱?”
老管家继续禀道:“老爷,来的不是别人,就是开春来的那个刘二当家,私下寻了老奴,说是有要事寻老爷相商!”
王鲁生摆了摆手,道:“既来了,就请他书房里说话!”
老管家迟疑了一会儿,开口劝道:“老爷,杜家不明不白地拘到济南府去,咱们是不是也该避讳些个?”
王鲁生站起身来,在地上走了几步,最后拍了拍脑门,说:“不管如何,还是先见吧!总不好就这般拒之门外,他们不是好相与的,惹恼了他们,也没有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