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最新的法令,各报报馆在前晚就应派出人到倡议局议事,议事的内容也很简单,讨论的主要是次日清早报纸刊载的内容。说白了,就是事先告诉他们,禁忌是什么,应该登载什么。
到了第二日的清早,所有报纸在发售之前还要将报纸的样本送来倡议局,由这儿的人进行最后一次审查,唯有在确认可以颁布才能兜售出去。
就在这不起眼的庭园,如今成了所有报馆的中心,一份份的报纸送来,朱夫子几乎一夜未睡,眼睛都熬红了,他带着满身的疲累亲自敲定了一份份报纸,当最后一份学而报即将通过审查的时候,朱夫子的脸色显得很凝重。
他心里清楚,等清早的报纸开始发卖之后,整个京师将要陷入一场仓促酝酿的暴风雨里。
其实朱夫子想象不到,平叛在即,朝廷的心腹大患应当是在江西,可是柳乘风为何要暗渡陈仓,选择这个时机闹出这幺蛾子出来。不过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廉国公既然选择了他,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报馆这边的编辑已经在催促了,所有的报纸都已经印刷完毕,现在只等朱夫子加个印就能发售,若是耽误了时间,会影响当日的销量,所以当然是尽早为妙。
朱夫子在踟躇过后,终于还是借着油灯,用代表自己身份的印章盖在了恳请书上,他疲累地站起来,亲自将同意审核的文书递给学而报的编辑,他的眼中熬出了血丝,满是疲倦,在将最后一个编辑送走之后,便迫不及待地要去歇息了。
“卖报……卖报……”
所有人都后知后觉,都还没有察觉出这悄然的变化,芸芸众生便是如此,他们看到的永远都只可能是表象,大家照旧起来,照旧吃着早茶,照旧拿了一份报纸,随即惬意地享受这清早难得的清静。
各报的所有头版,几乎毫无例外地选准了一个目标,宁王……
其中包括了朝廷的讨伐檄文,历数了宁王的二十条罪状,从忘恩负义,到滥杀无辜,再到欺君罔上、横行乡里,总而言之,历朝历代所有谋反的混账的罪名都有他的一份,想必老祖宗发明的罄竹难书四字便是为这宁王专业打造的。
头版是朝廷的正式公文,无非是告诉大家,宁王罪孽太大,人神共愤,现在朝廷已经打算加罪于他,若是他敢谋反,数十万王师可以顷刻部署,朝发夕至,一举直捣南昌府,令他灰飞烟灭。
到了其他的版面,关于宁王的文章自然也是不少,从翻旧帐到推陈出新,宁王父子相斗的秘闻,宁王淫乱的各种胡编乱造,再到宁王在王庄里欺压佃户,以及侵吞其他乡绅土地的各种消息一一出炉。
这里头的消息是经过了认真甄选的,绝不是单纯的胡编乱造这么简单,比如每份报纸里都根据读者的不同进行一些修改。比如专门卖给读书人的报纸,主要刊登的是宁王侵吞乡绅土地,轻视读书人的消息。而读者为商贾居多的报纸则是历数宁王如何阻扰商业发展,甚至让人化为盗贼,劫掠商户的秘闻。而对大多数凡夫俗子的报纸,则欺压百姓的文章更多一些。
总而言之,报纸想要告诉所有人的是,宁王就是个逆潮流而动的跳梁小丑,这个跳梁小丑在朝廷忍无可忍之下,朝廷为了江西的百姓不在此人的暴虐之下,为了清理门户,非要动手不可。
秘闻的方式,也有很多不同,比如那种对某乡绅的专访,说是从江逃到京师的乡绅,因为受不了宁王的淫威,不得不举家而逃,里头自是血泪控诉不绝于耳。
这种所谓的舆论战实在有些超前,因此收到的效果反而最大,几乎所有人对这些消息没有丝毫的质疑,所有的茶馆里现在都在议论这件事,对宁王几乎都是否定的态度,但凡有人提及到宁王,都免不了鄙夷之色,有了报纸推波助澜,各种流言也四起,流言比报纸更加离谱,也更令人发指,甚至一些宁王淫乐的段子也纷纷流传出来,这种小段子固然是百姓们喜闻乐见,反而更乐于消化,隐隐之中,宁王的名声不但臭不可闻,而且已成了过街老鼠,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以至于许多地方都有人私下讨论,宁王造反是肯定了的,朝廷如何平叛已经成了刻不容缓的问题,大家纸上谈兵,自然免不了要带入其中,排兵布阵,分析朝廷与宁王力量的优劣,一个个都如自己是运筹帷幄的大将,免不了要好好的与人讨教一番,这样的讨论出现在工坊,出现在士人聚集的茶坊,甚至连聚宝楼都不免波及,为人津津乐道,仿佛人人都成了平叛的一份子。
而京师的议论,随着报纸在各地的行销,很快就波及到了各省,天下的三教九流,如今竟都是同仇敌忾,矛头直指宁王。
不过,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在许多报纸的某个角落里的一篇文章的存在,这是一篇看上去很规矩的文章,可是你若是仔细去读,才会发现其中的猫腻,这篇文章叫君子论,文章的标题似乎也看不出什么猫腻,若是继续往下读,才会发现里头的离经叛道之处。
在文章的开篇,作者先是提出了一个问题,何谓君子?
顺着这个题目,作者先是说,按现在的说法,所谓君子,既所谓读书人,读书人读书明礼,知礼自然就成了君子。
很快,作者就告诉大家,这是不对的,不但不对,而且大错特错。
如所有的文章一样,既然要找论据,就开始引经据典了,秦桧也是读书人,而且书读得好,那么他是君子吗?显然……秦桧不是君子,是国贼。可是有一个这样的人,他是君子吗?
可是在古时,有个叫弦高的郑国商人,他是不是君子?弦高何许人也,他虽是个寻常的商人,可是得知秦国欲出兵灭郑,弦高听罢,非但没有听从友人的劝说举家离开郑国,反而是挺身而出,向人说:“我父母之邦,就要遇到战乱的灾难,没听说也就算了,现在听说了而不设法救助,我个人反而逃跑,万一家族父老兄弟沦亡了,我日后有什么脸面回故乡呢?”
面对既将被强敌攻打的状况,弦高不逃跑而留下来,为自己面临灭亡危险的国家想办法化解灾难。在这里弦高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聪明智慧。他一方面派人骑快马日夜兼程去向郑穆公通报敌情,作好迎战的准备,另一方面又怕来不及而采用了缓兵之计。他打起犒劳秦军的旗号,选了十二头肥牛,又买了许多劳军礼品,前往秦军大营,秦人原本是偷袭郑国,想不到竟已有人事先的得到消息,误以为这个时候郑国想必也已经得知偷袭的消息做好了战争准备,最后不得不退兵。
弦高是商贾,那么文章又不免要问,弦高是不是君子?秦桧是读书人,他不是君子,而弦高是商人,却能知晓大义,那么这个人难道就不算是君子吗?
文章的作者在巧妙的做了个对比之后,笔锋一转,便开始呜呼了,呜呼什么?呜呼孔圣人,说孔圣人的世上,士农工商虽然已经有了,却从无优劣之分,士人为国家出谋划策,农人为国家耕作,工人为国家制器,商贾为国家聚财,但凡有大义者,皆可谓之君子,从不拘泥出身。可是到了后来,有人歪曲了孔圣人的意思,以至于产生了错误的认知。
文章的背后,则是告诉大家,士人若是明理,则为君子,商贾若是明理,又何尝不是君子,士人有优劣,商贾也有好坏,以士人之优而一概认为士人为君子,而以商贾之坏来断定商贾无德,这显然是错误的,大错特错。
到了最后,孔圣人他老人家又不免要站出来,话说这孔圣人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说东是他,说西也是他,他一辈子说了这么多话,做了这么多事,想从他的话语和事迹中找出对自己有利的证据可谓信手捏来,显然这个文章的作者深谙此道,他又开始发表议论了,说是孔圣人并没有说过士农工商的话,商贾聚财,利于国家,又为什么一定深受歧视?而士人同样是为国家效力,与工人、农人、商人并无什么不同,为何又高高在上?
士农工商一概都是大明的子民,同为子民,没有优劣之分,所以士农工商都有君子,也都有小人,君子晓大义,晓大义的便是君子,小人追逐眼前的蝇头小利,追逐眼前蝇头小利的就是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