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升授课虽然古板,可是引经据典,言辞优美,彝伦堂里,所有人鸦雀无声,听的如痴如醉。
一晃眼的功夫,一个时辰很快过去,马文升的嘴角,升起了一丝冷笑,随即他抛下手中的戒尺,慢悠悠的道:“诸位乃国之栋梁,今日虽是后生晚进,可是异日迟早是在这天子堂下,占据一席之地。”
马文升的手撑住了身前的案牍,古井无波的脸上,似笑非笑的继续道:“所以诸位要好好用功,将来为朝廷效力,泽被苍生。至于近日的许多流言,不要去听,也不要去议论,身上大好的前程,和一些商贾们计较什么?”
“开海禁……”马文升脸上露出厌恶之色:“只要内阁还在,六部还在,海禁之策就断不会废除,一些人用心险恶,打着聚天下财富于大明的幌子,四处游说,上串下跳,可耻可怜,我大明的朝堂上有的是忠贞的义士,有的是耿直的臣子!圣人若存之于心,则祖法断无废黜之理,尔等谨记这句话,莫要被小人所误。”
说完了这些,马文升似乎有些疲倦了,卷起了袖子,淡淡的道:“老夫有感而发,叨扰了……”
这一句话很客气,可是马文升的脸色很不客气,拂袖而去!
留下这彝伦堂里一干监生面面相觑,一时还没恍过神来。
随即,低声的议论断断续续传出,有人预感到,马文升绝不是无的放矢,只是因为一些商贾流言,就惹得吏部尚书大人‘有感而发’,这简直是荒谬,尚书大人之所以如此做,更像是放出一些风声,警告这朝廷里的某些人,不要想上串下跳,走可耻可怜的事,更直截了当的警告,内阁和六部,都倾向海禁,谁要是不怕死,尽管放马来试试。
这明显是挑衅哪,明着是向监生们喊话,其实却是向某人发出挑衅。
想玩?你还嫩着呢,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还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马文升在国子监的消息,立即传了出去,一时间议论纷纷,到处都是议论此事,不少人已经察觉,马文升这是警告了,而且后果很严重,因为他说的很明白,他的背后是六部,是内阁。
大家议论的焦点倒是不在马文升的警告是什么意思,而是马文升为什么要警告,若当真只是一群商贾在议论此事,身为吏部尚书,难道还会为了一群无关紧要的人发出如此严厉的词句,甚至把内阁和六部都抬出来?
这个人,一定十分可怕,或许已经让整个朝廷感觉到了危险,以至于有了马文升在国子监的一席话。
越是分析下去,这里头的意味就越是深长,因为能让整个内阁、六部都紧张起来的人,世上还真不多,宫里的太监?他们还不够格。锦衣卫,那更是差的远了。有一个人,一个人可以让内阁和吏部尚书紧张——皇上!
事情明了了,有人翻出了一份前几期的学而报,便恍然大悟,因为学而报里,确实有一篇文章,是关于开海禁的,文章倒是没有直截了当的要开海禁,只是介绍了一些海禁若是打开,会得到的好处,只是这么一篇文章,让有心人明白怎么回事了。
学而报虽是报纸,可是千万不要小看了学而报,因为学而报的背后,如今已经被人揭露与东宫和锦衣卫有揪扯不清的关系。而学而报在这个风口浪尖刊载这篇文章,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一篇文章,是东宫和锦衣卫默许的。
更有趣的是,学而报出来之后,为了防止学而报出现一些诽谤朝议和亵渎宫室的文章,所以宫里特意建了一个报局,这报局不同于内宫二十四衙门,独立于内宫之外,除了校阅文章之外,还负责给当今皇上呈送报纸。
开海禁可是祖制,是国策,本来嘛,是不允许讨论的,可是偏偏学而报堂而皇之的刊载出来,不但刊载了,而且报局那边,似乎一点儿动作都没有,无动于衷。
那么事情就明朗了,这件事宫里并没有反对,甚至皇上甚至可能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皇上的态度,自然引来整个朝廷的不安,可是皇帝就是皇帝,皇帝的暧昧态度,你还能反对不成,所以才有了这一桩指桑骂槐的事,内阁、六部,甚至整个朝廷将马文升推出来,明着是告诉监生要好好读书,其实是警告那些商贾,不要自误。只是在这句警告的背后还有一个警告,第一个暗示是警告商贾仔细自己的脑袋,第二个暗示却是告诉宫里,皇上你不要胡来,从内阁到六部再到各衙门,大家都做好了准备,别想着再重蹈十年前的覆辙。
这才是真相,马文升所做的,无非是敲山震虎而已,只是给皇上打下预防针。当然,皇上是天子,大家是臣子,君君臣臣的条条框框大家还是要遵守的,这样的警告至少相当程度是给那些商贾,对皇上,只不过是一个暗示罢了!
马文升从国子监回去,随即便上了奏书,说自己年纪老迈,近来旧疾发作,请朝廷准假,告养几日。
原以为这奏书递进宫里去,皇上会极力挽留,甚至有人在想,若是皇上挽留,就等于是宫中示弱,到了那时,这所谓的海禁的争议只怕很快就能消弭干净。
可是事情却出人预料的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宫中居然准了,奏书里还有皇上亲自批写的朱语,大意是说,马爱卿既然染疾,朕不敢挽留,准予病假,赐予人参、鹿茸等物,望马爱卿好生调养,待身体康健之后,再为朝廷效力。
看客们呆住了,皇上这玩的是哪一出啊,傻子都知道,马文升这是一种姿态,皇上会不清楚?可是现在准了假,这意味着什么?
马文升二话不说,直接在家‘养病’了。
只是事情才刚刚开始,马文升只是个前奏,其实堂堂吏部尚书之尊,来做这马前卒,就足见朝中大佬们对这件事的重视。紧接着,六部尚书、侍郎纷纷告假,理由都是一样,病了!宫里的态度明显发生了转变,这一次不再痛快的答应,六部是朝廷的骨干,若是这些人都罢了工,皇上便是有三头六臂,只怕也得歇菜。宫里把所有的旨意都留中了,所谓留中,就是说皇上对这些病假条儿并没有批准也没有反对,没批准,你还得乖乖的来衙门上工,没反对,就是说皇上似乎也没有太多挽留的意思。
这一下真的捅了马蜂窝,皇上怎么可以这样,这不是逗人玩吗?
而且经过这一次试探,朝野上下已经确认,皇上是当真站在了开海那一边,态度已经十分明朗。
内阁值房里,出奇的安静,此时正是七月二十,夏日炎炎,不过转眼就要入秋了,值房外的林木枝叶已经可以见黄,进出的书吏都是蹑手蹑脚,似乎生怕触怒了值房里的几位大学士,而值房的大门也出人意料的禁闭,这是很少出现的状况,除非几位阁老有密事要商量。
昏暗的值房里,点起了一盏灯笼。
刘健一直不发一言,沉默着坐在椅上,手肘靠着身侧的茶几,手指头轻轻抠着茶几的漆面。
李东阳借故在看奏书,只是一向稳重的李东阳,此时似乎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试探的主意是他出的,人选也是他选好的,甚至连国子监放话也是他出的主意。让马文升来说这些话再恰当不过,一方面,马文升是内阁之外最紧要的人物之一,是朝廷的核心大臣,这个人出来说的话,谁也不敢轻视。
另一方面,也可以借着马文升探听一下皇上的心思,学而报的文章,到底根本就是皇上主使,是下头人揣摩上意,又或者只是有人无心发出的文章,报局那边在审核的过程中产生了疏忽,这些可能性,只要试探一下就能明白。
可是现在已经很明朗了,这学而报的文章分明就是皇上主使,甚至文章本就是皇上亲自书就的,皇上在这件事态度十分坚决,一点儿没有商讨的余地,从马文升告假被批准的时刻,皇上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来看,宫里这一次明显是有备而来,看上去似乎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其实是来势汹汹,凶险到了极点。
李东阳不由轻叹了口气,皇上别看对大臣一向优渥,可是一旦决定了某件事,有时候脾气倔的连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看这架势,宫里头是铁了心了。
而谢迁则显得很愤怒,似乎刚刚与人发生争吵一般,拳头攥着紧紧的,充满了血丝的眼睛格外狰狞,不过这时候,又似乎停止了争吵,呼哧呼哧的喘气。
就这样的沉默,谁也没有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