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汉学与宋学】
至于清代,一时之风尚,转向于所谓汉学。所谓汉学家者,以为宋明道学家所讲之经学,乃混有佛老见解者。故欲知孔孟圣贤之道之真意义,则须求之于汉人之经说。阮元云:“两汉经学,所以当遵行者,为其去圣贤最近,而二氏之说,尚未起也。”(《汉学师承记序》)讲汉人之经学者,以宋明人所讲之道学为宋学,以别于其自己所讲之汉学。
宋明人所讲之理学与心学,在清代俱有继续的传述者,即此时代中之所谓宋学家也。但传述者亦只传述,俱少显著的新见解。故讲此时代之哲学,须在所谓汉学家中求之。盖此时代之汉学家,若讲及所谓义理之学,其所讨论之问题,如理、气、性、命等,仍是宋明道学家所提出之问题。其所依据之经典,如《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仍是宋明道学家所提出之四书也。就此方面言,则所谓汉学家,若讲及所谓义理之学,仍是宋明道学家之继续者。汉学家之贡献,在于对于宋明道学家之问题,能予以较不同的解答;对于宋明道学家所依经典,能予以较不同的解释。然即此较不同的解释,明末清初之道学家,已略提出汉学家所讲义理之学,乃照此方向,继续发展者。由此言之,汉学家之义理之学,表面上虽为反道学,而实则系一部分道学之继续发展也。
二 【颜李及一部分道学家】
在汉学、宋学之对峙尚未成立之前,北方即有所谓颜李之学。颜元,字浑然,号习斋,直隶博野县人。生于明崇祯八年(西历一六三五年),卒于清康熙四十三年(西历一七〇四年)。李塨字刚主,号恕谷,直隶蠡县人,习斋之弟子。生于清顺治十六年(西历一六五九年),卒于雍正十一年(西历一七三三年)。二人俱反对宋明道学,而主张其自己所以为真正孔孟圣贤之道。颜习斋自述其为学宗旨云:
自汉晋泛滥于章句,不知章句所以传圣贤之道,而非圣贤之道也;竞尚乎清谈,不知清谈所以阐圣贤之学,而非圣贤之学也。因之虚浮日盛,而尧舜三事六府之道,周公孔子六德六行六艺之学,所以实位天地,实育万物者,几不见于乾坤中矣。迨于佛老昌炽,或取天地万物而尽空之,一归于寂灭;或取天地万物而尽无之,一归于升脱。……赵氏运中纷纷跻孔子庙庭者,皆修辑注解之士,犹然章句也;皆高坐讲论之人,犹然清谈也。甚至言孝弟忠信如何教,气禀本有恶,其与老氏以礼义为忠信之薄,佛氏以耳目口鼻为六贼者,相去几何也。故仆妄论宋儒,谓是集汉晋释老之大成者则可,谓是尧舜周孔之正派则不可。……某为此惧,著《存学》一编,申明尧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道,大旨明道不在诗书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身实习之,终身不懈者。著《存性》一编,大旨明理气俱是天道,性形俱是天命。人之性命气质,虽各有差等,而俱是此善,气质正性命之作用,而不可谓有恶。其所谓恶者,乃由引蔽习染四字为之祟也。期使人知为丝毫之恶,皆自玷其光莹之本体;极神圣之善,始自充其固有之形骸。(《上太仓陆桴亭先生书》,《存学编》,卷一,《畿辅丛书》本,页十一至十三)
《书·大禹谟》:“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周礼·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颜李谓古圣贤教人,只教人实有此六德,实行此六行,实习此六艺,实研习兵农等六府之事,以利用厚民之生而已。《大学》所谓格物,即谓此也。格如手格猛兽之格,谓“亲手习其事”。物即“物有本末之物也,即明德亲民也,即意心身家国天下也。然而谓之物者,则以诚正修齐治平皆有其事,而学其事皆有其物,《周礼》礼乐等皆谓之物是也。(李塨《大学辩业》,卷二,《畿辅丛书》本,页八)习斋以为宋儒乃“集汉晋释老之大成者”,而非“尧舜周孔之正派”。就历史说,此言本亦合于事实,但因此即以宋儒之所学为根本错误,则不可耳。
习斋之时,尚无汉学之名,习斋亦非汉学家,然习斋已以此理由反对宋明之道学矣。然当时之道学家中,亦有持与习斋相同之见解者,如习斋此所上书之陆桴亭是也。陆桴亭名世仪,字道威,太仓人,尝云:
天下无讲学之人,世道之衰;天下皆讲学之人,亦世道之衰也。三代之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务躬行,各敦实行,庠序之中,诵诗书,习礼乐而已,未尝以口舌相角胜也。(《思辨录》,卷一,《正谊堂全书》本,页十)
又云:
近人讲学,多以晋人清谈,甚害事。孔门无一语不教人就实处做。(同上)
桴亭所著《思辨录》,对于兵农礼乐政制,俱有研究,与习斋同。而习斋亦讲正心诚意,与桴亭亦同。故习斋之学,虽反道学,然实系一部分道学之继续发展也。
(一)理、气
习斋之学,大部分为关于教育及修养之辩论。其较有哲学兴趣者,为其《存性编》中对于理、气、性、形,之辩论。《存性编》中“为妄见图凡七,以申明孟子本意”。(《存性编》卷二页二)其总图如下:
习斋释此图云:
大圈,天道统体也。上帝主宰其中,不可以图也。左,阳也;右,阴也。合之则阴阳无间也。阴阳流行而为四德,元亨利贞也。(自注:“四德先儒即分春夏秋冬,《论语》所谓四时行也。”)横竖正画,四德正气正理之达也。四角斜画,四德间气间理之达也。交斜之画,象交通也。满面小点,象万物之化生也。莫不交通,莫不化生也。无非是气是理也。知理气融为一片,则知阴阳二气,天道之良能也。元亨利贞四德,阴阳二气之良能也。化生万物,元亨利贞四德之良能也。知天道之二气,二气之四德,四德之生万物,莫非良能,则可以观此图矣。(《存性编》卷二页三)
所谓上帝,下文未再提及。习斋之宇宙论中,实不必有此。习斋以阴阳二气为“天道之良能”。“阴阳流行,而为四德。”此段仅言及四德之交通。实则“二气四德,顺逆交通,错综薰蒸,变易感触,聚散卷舒”。(同上页六)此“十六者四德之变也。德惟四而其变十六。十六之变,不可胜穷焉。为运不息也”。(同上页六)二气四德如此永久变动周流,互相影响,而万物于以化生。然所谓“十六之变,不可胜穷”者,乃就其极言之。实则十六变为三十二类,即“中边直屈,方圆衡僻,齐锐离合,远近违遇,大小厚薄,清浊强弱,高下长短,疾迟全缺”。(同上页七)“此三十二类者,又十六变之变也。三十二类之变,又不可胜穷焉。然而不可胜穷者,不外于三十二类也。三十二类,不外于十六变也。十六变不外四德也。四德不外于二气,二气不外于天道也。”(同上,页九)
万物之生,皆禀此二气四德。惟其所禀有上述三十二类之不同,故物之聪明愚蠢,强弱寿夭,皆视其所禀而异。(同上)然物虽有此不同,而其所禀,则皆“不外于天道”之二气四德也。习斋云:
万物之性,此理之赋也。万物之气质,此气之凝也。正者,此理此气也。问者,亦此理此气也。交杂者,莫非此理此气也。高明者,此理此气也。卑暗者,亦此理此气也。清厚者,此理此气也。浊薄者,亦此理此气也。……至于人则尤为万物之粹,所谓得天地之中以生者也。二气四德者,未凝结之人也。人者,已凝结之二气四德也。存之为仁义理智,谓之性者,以在内之元亨利贞名之也。发之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谓之情者,以及物之元亨利贞言之也。才者,性之为情者也,是元亨利贞之力也。(同上,页三至四)
习斋之主要意思,在于以气为宇宙之根本。虽亦言理,而以理气为“融为一片”。以此别于理学家。
然此以理气融为一片之说,一部分道学家亦已言之。如刘蕺山云:
盈天地间,一气也。气即理也。天得之以为天,地得之以为地,人物得之以为人物,一也。(《刘子全书》卷十一页三)
又云:
或曰:虚生气。夫虚即气也,何生之有?吾溯之未始有气之先,亦无往而非气也。当其屈也,自无而之有,有而未始有。及其伸也,自有而之无,无而未始无也。非有非无之间,而即有即无,是为太虚,又表而尊之曰太极。(同上)
此以气之屈为无;气屈则伸,故即自无而之有。以气之伸为有,气伸则屈,故即自有而之无。此即用横渠之说矣。
刘蕺山名宗周,字念台,浙江山阴人,明亡,于清世祖顺治二年(西历一六四五年)不食死,(《年谱》,《刘子全书》卷四十,页四十九)其弟子黄梨洲,(名宗羲,字太冲,浙江余姚人,卒于清圣祖康熙三十四年,即西历一六九五年。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鲒埼亭集》卷十一,《四部丛刊》本,页十一)对于理气之见解,亦与此同。梨洲云:
夫大化之流行,只有一气,充周无间。时而为和谓之春,和生而温谓之夏,温降而凉谓之秋,凉升而寒谓之冬。寒降而复为和,循环无端,所谓生生之为易也。圣人即从升降之不失其序者,名之谓理。(《与友人论学书》,《南雷文案》卷三,《四部丛刊》本,页六)
此以气为较根本者,亦与蕺山同。盖理学与心学之差别之一,即理学需要二世界,心学只需要一世界。或可谓理学为二元论的,心学为一元论的。阳明出而心学盛,即一元论的哲学盛。然阳明对于理气,未多讨论。若亦持一元论的见解,而又欲为理学家之理气问题,作一相当的解决,则理气“融为一片”之说,正其选也。
与梨洲同时,有王船山。(名夫之,字而农,号薑斋,湖南衡阳人,生于明神宗万历四十七年,即西历一六一九年,卒于清圣祖康熙三十二年,即西历一六九三年)船山学无师承,而对于理气之见解,亦与蕺山有相同处。船山云:
天地间只理与气;气载理而以秩序乎气。(《读四书大全》卷三,《船山遗书》本,页三十二)
理为气之秩序,气为较根本的。船山云:
盖言心,言性,言天,言理,俱必在气上说。若无气处,则俱无也。张子云:“由气化有道之名”,而朱子释之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气之化也。”……程子言:天,理也,既以理言天,则是亦以天为理矣。以天为理,而天固非离乎气而得名者也。则理即气之理,而后天为理之义始成。(《读四书大全》,同上,卷十页五十八)
天与阴阳等之关系,船山云:
折着便叫作阴阳五行,有二殊又有五位;合着便叫作天。犹合手足耳目心思即是人不成耳目手足心思之外,更有用手足耳目者。则岂阴阳五行之外,别有用阴阳五行者乎?(同上,卷二页十)
所谓天即阴阳五行之总名;天之理,即气之理也。关于形上、形下,道、器之分,船山亦详论之。船山云:
天下惟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谓之道之器也。无其道则无其器,人类能言之。虽然,苟有其器矣,岂患无道哉?……无其器则无其道,人鲜能言之,而固其诚然者也。洪荒无揖让之道,唐虞无吊伐之道,汉唐无今日之道,则今日无他年之道者多矣。未有弓矢而无射道,未有车马而无御道,……道之可有而且无者多矣。故无其器则无其道,诚然之言也,而人特未之察耳。……上下皆名也,非有涯量之可别者也。形而上者,非无形之谓。既有形矣,有形而后有形而上。无形之上,亘古今,通万变,穷天穷地,穷人穷物,皆所未有者也。(《周易外传》卷五,《船山遗书》本,页四十五)
此所说关于道器之见解,与朱子之见解,正相反对。自其关于理气之见解推之,船山固可如此说也。然船山固自命为道学家,其以气为一切根本之说,取之横渠。故船山自铭其墓云:“抱刘越石之孤忠,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邱,固衔恤而永世。”(《船山先生传》,《船山遗书》内)船山学无师承,而其见解则与蕺山、梨洲、习斋等有相合。则可见当时对于理气之问题,俱倾向于此一方面之解决也。
(二)性、形
以此形上学为根本,习斋乃据以指出朱子设气质之性与义理之性之分之非。“万物之性,此理之赋也。万物之气质,此气之凝也。”若专就此二语言之,则习斋之说,与朱子无异。惟下文云:“清厚者,此理此气也”云云,盖以理气“融为一片”,故可如此说。若在朱子,则只气可以清厚言,而理不可以清厚言。盖理为永存不变者,不能有或清或厚之分也。习斋以理气“融为一片”,故以为义理之性,即气质之性,不可以气质为恶之起源。上所引一段下文云:
谓情有恶,是谓已发之元亨利贞,非未发之元亨利贞也。谓才有恶,是谓蓄者元亨利贞,能作者,非元亨利贞也。谓气质有恶,是元亨利贞之理,谓之天道,元亨利贞之气,不谓之天道也。噫,天下有无理之气乎?有无气之理乎?有二气四德外之理气乎?(同上,页四)
盖宇宙只有一源,吾人只有一性。习斋又举例明之云:
盖气即理之气,理即气之理,乌得谓理纯一善,而气质偏有恶哉?譬之目矣。眶疱睛,气质也。其中光明,能见物者,性也。将谓光明之理专视正色,眶疱睛乃视邪色乎?余谓光明之理固是天命,眶疱睛皆是天命。更不必分何者是天命之性,何者是气质之性。只宜言天命人以目之性。光明能视,即目之性善。其视之也,则情之善。其视之详略远近,则才之强弱。皆不可以恶言。……惟因有邪色引动,障蔽其明,然后有淫视而恶始名焉。然其为之引动者,性之咎乎?气质之咎乎?若归咎于气质,是必无此目而后可全目之性矣。(《存性编》卷一页一)
目之眶疱睛,形也。其中光明能见物者,性也。有此形则有此性,有此性则有此形,所谓“性形俱是天命”也。习斋《存性编》之主要意思,即为驳朱子以气质之性为恶之起源之说,其理如上引。
习斋以恶之起源,归于“引蔽习染”。习斋云:
其恶者,引蔽习染也。惟如孔子求仁,孟子存心养性,则明吾性之善,而耳目口鼻皆奉令而尽职。……当视即视,当听即听,不当即否。使气质皆如其天则之正,一切邪色淫声,自不得引蔽。又何习于恶,染于恶之足患乎?……六行乃吾性设施。六艺乃吾性材具。九容乃吾性发现。九德乃吾性成就。制礼作乐,燮理阴阳,裁成天地,乃吾性舒张。万物咸若,地平天成,太和宇宙,乃吾性结果。故谓变化气质,为养性之效则可,如德润身,睟面盎背,施于四体之类是也。谓变化气质之恶以复性则不可,以其问罪于兵,而责染于丝也。(同上,卷一页二)
习斋之意,本欲在人性论方面,打破理学家所说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或性与气质之分。然细按其说,则此二者之分,依然存在。如云:“当视即视,当听即听,不当即否。使气质皆如其天则之正,一切邪色淫声,自不得引蔽。”所谓“天则之正”,正理学家所谓理,所谓性。惟此“天则之正”,非即气质,故“气质皆如其天则之正”之言,乃可成立。惟此“天则之正”,非即气质,故“当视即视,当听即听,不当则否”之言,乃有意义。气质能为邪色淫声所引,而“天则之正”则定不能。此理学家所以以气质解释恶之起源也。至“六行乃吾性设施”以下一段,与朱子心具众理之说,又几乎无以别。不过习斋以为此即吾人固有形骸之功用。所谓“极神圣之善,始自充其固有之形骸”也。
习斋此主张,刘蕺山等本亦主张之。蕺山云:
理即气之理,断然不在气先,不在气外。知此则知道心即人心之本心,义理之性即气质之本性。(《刘子全书》卷十一页五)
又云:
心只有人心,而道心者,人之所以为心也。性只有气质之性,而义理之性者,气质之所以为性也。(同上,卷十三页三十一)
又云:
昔人解人心道心,道心为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如此说,是一身有二心矣。离却人心,别无道心。如知寒思衣,知饥思食,此心之动体也。当衣而衣,当食而食,此心之静体也。然当衣当食,审于义理,即与思衣思食,一时并到。不是说思衣思食了,又要起个当衣而衣,当食而食的念头。(同上,页三十七)
上文对于习斋之批评,对于蕺山仍可应用。盖“人心之本心”,及“人之所以为心”,非即人心;而“气质之本性”,及“气质之所以为性”,非即气质也。故虽以为只有一心,而必又于其中分为动体静体。梨洲对于此问题,亦有类似的见解。梨洲云:
其在人而为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心,同此一气之流行也。圣人亦即从此秩而不变者,名之为性。故理是有形之性;(自注:“见之于事。”)性是无形之理。先儒“性即理也”之言,真千圣之血脉也,而要皆一气为之。(《与友人论学书》,《南雷文案》卷三页六)
此虽亦许“性即理”之言,为千圣之血脉,而又谓“要皆一气为之”,则仍以气为主体也。
船山对此问题,亦有其见解。船山云:
程子创说个气质之性,殊觉崚嶒。……初学不悟,遂疑人有两性在。今不得已而为显之。所谓气质之性者,犹言气质中之性也。质是人之形质,范围著有生理在内。形质之内,则气充之。而盈天地间,人身以内,人身以外,无非气者,故亦无非理者。理行乎气之中,而为气主持分剂者也。故质以函气,而气以函理。质以函气,故一人有一人之生;气以函理,一人有一人之性也。故当其未函时,则且是天地之理气,盖未有人者是也。(自注:“未有人非混沌之谓。只如赵甲以甲子生,当癸亥岁未有赵甲,则赵甲一分理气,便属之天。”)乃其既有质以居气,而气必有理。自人言之,则一人之生,一人之性,而其为天之流行者,初不以人故阻隔,而非复天之有。是气质中之性,依一本然之性也。(《读四书大全》卷七,《船山遗书》本,页十六)
此以气质之性为气质中之性,实即气质中之理。然气质中之理,即朱子所谓义理之性也。船山此段下文云:
夫气之在天,或有失其和者。当人之始生,而与为建立。(自注:“所以为质者,亦气为之。”)于是而因气之失,以成质之不正。(同上,页十六)
朱子所谓气质之性,正就此方面言也。
综合上所引述观之,则在习斋诸人之系统中,理学家所说之理,仍自有其地位,不过诸人之意,以为理不在气外,性不在气质外。此点李恕谷更明之。恕谷云:
在天在人通行者,名之曰道。理字则圣经甚少。《中庸》“文理”,与《孟子》“条理”,同言道秩然有条,犹玉有脉理,地有分理也。《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理见于事,性具于心,命出于天,亦条理之义也。(《论语传注问》,四存学会铅印本,页三)
又曰:
夫事有条理曰理,即在事中。今曰理在事上,是理别为一物矣。天事曰天理,人事曰人理,物事曰物理。《诗》曰:“有物有则。”离事物何所为理乎?(同上,页二十六)
此所谓理,与理学家所说之理无大异。其异者即恕谷以为理学家以为“理在事上”,而其自己则以为“理在事中”。此点亦为以后戴东原所提出以驳斥理学家者。就此方面思想之发展言,颜、李、东原,实为蕺山、梨洲、船山等之继续也。
三 【戴东原】
戴震,字东原,安徽休宁人,生于清世宗雍正元年(西历一七二三年),卒于清高宗乾隆四十二年(西历一七七七年)。其著作讲“义理之学”者,有《原善》、《孟子字义疏证》。其《孟子字义疏证序》曰:
孟子辩杨墨。后人习闻杨墨老庄佛之言,且以其言汩乱孟子之言,是又后乎孟子者之不可已也。(胡适之先生校本,《戴东原的哲学》,附录页三十七)
东原又曰:
宋已前,孔孟自孔孟,老释自老释。谈老释者,高妙其言,不依附孔孟。宋已来,孔孟之书,尽失其解,儒者杂袭老释之言以解之。(《答彭进士允初书》,《戴东原集》卷八,《四部丛刊》本,页十三)
东原以为宋明道学家之学,皆“杂袭老释之言”,以解经者。自以辟道学家之学为己任,如孟子以辟杨墨为己任然。
(一)道、理
颜李以为理学家以为“理在事上”,东原亦以为如此。并以为此乃杂袭老庄释氏之言。东原云:
在老庄释氏,就一身分言之,有形体,有神识,而以神识为本。推而上之,以神为有天地之本,遂求诸无形无迹者为实有,而视有形有迹为幻。在宋儒,以形气神识同为己之私,而理得于天。推而上之,于理气截然分明,以理当其无形无迹之实有,而视有形有迹为粗。益就彼之言而转之,因视气曰空气,视心曰性之郛郭。是彼别形神为二本,而宅于空气,宅于郛郭者,为天地之神与人之神。此别理气为二本,而宅于空气,宅于郛郭者,为天地之理与人之理。(《孟子字义疏证》卷中,页七十八)
“此别理气为二本”下,东原自注云:“朱子云:‘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气也,生物之具也。’”此理学家所谓气上有理之说也。为驳此说,东原以为阴阳五行即是道。东原云:
道犹行也,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谓之道。《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洪范》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行亦道之通称。举阴阳则赅五行,阴阳各具五行也。举五行即赅阴阳,五行各有阴阳也。(《孟子字义疏证》卷中,页七十三)
下文续云:“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以阴阳五行之实体为道之实体;道即是气而非超时空之抽象的理也。此与习斋之以二气四德为天道之意正同。不过此不用四德而用五行,盖四德犹有“理”之意味也。至于所谓形而上形而下之分,东原云:
气化之于品物,则形而上下之分也。形乃品物之谓,非气化之谓。……形谓已成形质。形而上犹曰形以前;形而下犹曰形以后。阴阳之未成形质,是谓形而上者也,非形而下明矣。器言乎一成而不变;道言乎体物而不可遗。不徒阴阳非形而下,如五行水火木金土,有质可见,固形而下也,器也。其五行之气,人物咸禀受于此,则形而上者也。(同上)
阴阳五行之气为道。人物咸“禀受”此气,而始有其形质;此所谓气化也。但此气之本身,则无形质。惟其无形质,故为形而上之道。若有形质者,即为形而下之器。此五行之气,非即吾人所见之有形质的水火木金土。盖吾人所见之有形质的物,既有形质,皆形而下之器也。
举人物之生成,皆归之于“气化”,则似可不须理学家所说之理矣。然此气之“化”,乃乱杂无章,抑依一定秩序条理?东原以为阴阳五行之流行,乃是有条理的。东原云:
天地之化不已也,道也。一阴一阳,其生生乎?其生生而条理乎?……生生,仁也。未有生生而不条理者。条理之秩然,礼至著也。条理之截然,义至著也。(《读易系辞论性》,《戴东原集》卷八页九)
又曰:
天地,人物,事为,不闻无可言之理者也。《诗》曰:“有物有则”是也。物者,指其实体实事之名;则者,称其纯粹中正之名。实体实事,罔非自然,而归于必然,天地,人物,事为之理得矣。夫天地之大,人物之蕃,事为之委曲条分,苟得其理矣,如直者之中悬,平者之中水,圆者之中规,方者之中矩,然后推诸天下万世而准。《易》称“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夫如是,是为得理,是谓心之所同然。……尊是理而谓天地阴阳不足以当之,必非天地阴阳之理则可。……举凡天地,人物,事为,求其必然不可易,理至明显也。从而尊大之,不徒曰天地人物事为之理,而转其语曰理无不在,视之如有物焉,将使学者皓首茫然求其物不得。(《孟子字义疏证》卷上,页六十至六十一)
天地,人物,事为,皆有其理。天地,人物,事为,乃实体实事,是自然。其理乃其所应该,是必然。必然是“必然不可易”,“可推诸天下万世而准”。天及鬼神,皆不能违者。东原云:“惟条理是以生生。条理苟失,则生生之道绝。”(《孟子字义疏证》卷下,页一一八)由此言之,东原亦认为有客观的理,非自然界之实体实事,而却为实体实事所遵依者。其与理学家者不同之点,在名词方面,即理学家名此为道,东原不名此为道;在见解方面,即东原以为理学家以为理在气上或气先,而其自己则以为理在气中。正如李恕谷之以为理学家以为理在事上,而其自己则以为理在事中也。名词上的争论,无关重要。在见解方面,理学家以为理在气先乃依逻辑言之,事实上“无无理之气,亦无无气之理”,则理事实上亦在气中。不过理学家可谓为有以理在气先之说而已。东原又以为理学家“尊是理而谓天地阴阳不足以当之,必非天地阴阳之理则可”。天地阴阳之理,非即天地阴阳,理学家正如此说,但不能因天地阴阳之理,非即天地阴阳,所以亦非即天地阴阳之理也。理学家谓理无不在,正因天地,人物,事为皆有理耳。东原亦云:“一物有其条理,一行有其至当。”(《原善》下,胡校本页二十三)若认天地人物事为皆有理,则理无不在,何不可说耶?理学家未尝以理为如一物;理学家以理为形上,正明其非物耳。东原此诸语,虽可訾议。然若就东原所以为此诸语之本意观之,关于理气问题,东原与理学家异者,实只在于东原以为理学家以为理在气上或气先,而其自己则以为理在气中。用西洋哲学中之术语言之,则东原以为理学家以为理乃超世界之上(Transcendent),而其自己则以为理在世界之中(Immanent)。此蕺山、梨洲、船山、颜、李、东原,一致的见解也。
(二)性、才
此外另有一点确为东原与理学家不同者,即理学家以为人人有一太极;人心中之太极,即吾人之性也;太极既为众理之全体,故吾人之性,亦具众理;而东原则反对此说。东原云:
《大戴礼记》曰:“分于道谓之命,形于一谓之性。”言分于阴阳五行,以有人物,而人物各限于所分,以成其性。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血气心知,性之实体也。有实体,故可分。惟分也,故不齐。(《孟子字义疏证》卷中,页七十三)
以“血气心知”为“性之实体”,亦即习斋所说“性形俱是天命”之意也。东原又云:
性者,分于阴阳五行,以为血气心知,品物区以别焉。举凡既生以后,所有之事,所具之能,所全之德,咸以是为其本。故《易》曰:“成之者性也。”气化生人生物,以后各以类滋生久矣。然类之区别,千古如是也,循其故而已矣。……一言乎分,则其限之于始,有偏全厚薄清浊昏明之不齐,各随所分而形于一,各成其性也。然性虽不同,大致以类为之区别。(同上,页八十)
东原以类为常存,其类中之个体,则气化所生。若细推之,则仍可至于共相不变之说,不过东原不觉之耳。东原以为每一类之物,其所禀之气,偏全、厚薄、昏明,皆大致相同。惟此类与彼类则不同,所谓“品物区以别焉”。故牛之性不能与人之性比;人之性不能与犬之性比也。
东原又立性与才之分云:
气化生人生物,据其限于所分而言谓之命;据其为人物之本始而言谓之性;据其体质而言谓之才。由成性各殊,故才质亦殊。才质者,性之所呈也。舍才质,安睹所谓性哉?……如桃杏之性,全于核中之白,形色臭味,无一弗具,而无可见。及萌芽甲坼,根干枝叶,桃与杏各殊。由是为华为实,形色臭味,无不区以别者,虽性则然,皆据才见之耳。(《孟子字义疏证》卷下,页一〇二至一〇三)
由斯而言,则性为潜能,才为现实。潜能不可见,必待其现为现实,方可知之。此性是具体的,与理学家所说之性不同。
【注】东原此意,与梨洲同时同学之陈乾初已言之。陈乾初名确,浙江海宁人,刘蕺山弟子。梨洲称其“于先师之学,十得四五”。(《陈乾初先生墓志铭》,《南雷文案》卷八页十三)其论性善云:“‘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之一言,是孟子道性善本旨。盖人性无不善,于扩充尽才后见之也。如五谷之性,不艺植,不耘耔,何以知其种之美耶?……是故穮衮熟而后嘉谷之性全;怠勤异获,而曰麰麦之性有美恶,必不然矣。涵养熟而后君子之性全;敬肆殊功,而曰生民之性有善恶,必不然矣。”(同上)陈乾初此意,梨洲初不以为然。梨洲初驳此说云:“夫性之为善,合下如是,到底如是,扩充尽才,而非有所增也。即不加扩充尽才,而非有所减也。”(《与陈乾初论学书》,《南雷文案》卷三页十一)梨洲此言,正朱子所谓性如混水中明珠之意。梨洲后又言:“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本体。”(《明儒学案序》)或亦改从陈乾初之说。(此点钱宾四先生说)
就人而言,其血气心知之性中所具之能有三,即情,欲,知。东原云:
人生而后有欲,有情,有知,三者血气心知之自然也。给于欲者,声色臭味也,而因有爱畏。发乎情者,喜怒哀乐也,而因有惨舒。辨于知者,美丑是非也,而因有好恶。声色臭味之欲,资以养其生。喜怒哀恶之情,感而接于物。美丑是非之知,极而通于天地鬼神。……惟有欲有情而又有知,然后欲得遂也,情得达也。天下之事,使欲之得遂,情之得达斯已矣。(《孟子字义疏证》卷下,页一〇五)
人惟有知,故可知天地万物之理。东原云:
气化流行,生生不息,仁也。由其有生生有自为之条理。观于条理之秩然有序,可以知礼矣。观于条理之截然不可乱,可以知义矣。(同上,页一一八)
人有知能知理,故可由自然而知必然。东原云:
耳能辩天下之声;目能辩天下之色;鼻能辩天下之臭;口能辩天下之味;心能辩天下之义理。……物不足以知天地之中正,是故无节于内,各遂其自然斯已矣。人有天德之知,能践乎中正。其自然则协天地之顺,其必然则协天地之常。莫非自然也,物之自然,不足语于此。孟子道性善,察乎人之材质,所自然有节之谓善也。(《读孟子论性》,《戴东原集》卷八页十一至十二)
人之所以异于物者,即物但是自然,而人则因有知而能知必然也。人依其知而行,即是行诸道德。东原云:
理义者,人之心知,有思辄通,能不惑乎所行也。……人之心知,于人伦日用,随在而知恻隐,知羞恶,知恭敬辞让,知是非,端绪可举,此之谓性善。于其知恻隐,则扩而充之,仁无不尽。于其知羞恶,则扩而充之,义无不尽。于其知恭敬辞让,则扩而充之,礼无不尽。于其知是非,则扩而充之,智无不尽。仁义礼智,懿德之目也。孟子言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然所谓恻隐,所谓仁者,非心知之外,如有物焉,藏于心也。己知怀生而畏死,故怵惕于孺子之危,恻隐于孺子之死。使无怀生畏死之心,又焉有怵惕恻隐之心?推之羞恶辞让是非亦然。(《孟子字义疏证》卷中,页八十六)
又云:
惟人之知,小之能尽美丑之极致,大之能尽是非之极致。然后能遂己之欲者,广之能遂人之欲。达己之情者,广之能达人之情。道德之盛,使人之欲无不遂,人之情无不达,斯已矣。(《孟子字义疏证》卷下,页一〇五)
由是人之有一切道德,皆由于人之有知。知识即道德之说,东原可谓持之。人有知而物无之,故人能知理,知必然,而遵行之,能知同类有同于己之情欲,而推己及人。此人性之所以为善也。
及乎知之极致,则吾人之行为,皆完全合乎必然。至此则可谓系吾人性中所具之能之完全的发展。东原云:
善,其必然也;性,其自然也。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此之谓自然之极致。天地人物之道,于是乎尽。(《孟子字义疏证》卷下,页一一一)
又曰:
荀子知礼义为圣人之教,而不知礼义亦出于性;知礼义为明其必然,而不知必然乃自然之极则,适以完其自然也。(《孟子字义疏证》卷中,页九十二)
必然为自然之极致,即自然之完全发展也。自然之完全发展,为天地之至盛。东原云:
是故人也者,天地至盛之征也。惟圣人,然后尽其盛。(《原善》中,页十三)
就上所述,可见东原与理学家不同之处。盖东原虽亦以为有客观的理,但不以此理为同时在吾人之性中。吾人之性即是血气心知,即是宋儒所谓气质之性。此气质之性中,虽无万事万物之理,而因其有知,却能知之。所以人能本自然而上合于必然。“宋儒以理为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孟子字义疏证》卷上,页六十一)之说,颜李欲驳倒之,而未能十分成功。东原则实能另立说以替代之,即本节所述是也。惟东原仍未能把住此点,尽量发挥,详下。
(三)求理之方法
客观的理,吾人有知可以知之。以知求理之方法,东原亦有论及。东原云:
理者,情之不爽失者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以我絜之人,则理明。天理云者,言乎自然之分理也。自然之分理,以我之情,絜人之情,而无不得其平是也。……问:以情絜情,而无爽失,于行事诚得其理矣。情与理之名何以异?曰:在己与人,皆谓之情,无过情,无不及情之谓理。(《孟子字义疏证》卷上,页四十一至四十三)
此就人事方面,指出求理之方法。即“以情絜情”是也。“以情絜情”,即孔子所谓忠恕之道,大学所谓絜矩之道。人之情欲之发,有一定的界限,过此界限,即妨害别人。此一定的界限,即“自然之分理”,过此为过情,不及此为不及情。无过情无不及情,即为得理。
至于别方面事物之理,则“必就事物剖析至微,而后理得”。(《孟子字义疏证》卷下,页一二八)不过剖析事物,如何始为至微?即在事物之理,如何始为得之?东原云:
心之所同然,始谓之理,谓之义。则未至于同然,存乎其人之意见,非理也,非义也。凡一人以为然,天下万世,皆曰是不可易也,此之谓同然。……分之各有其不易之则名曰理,如斯而宜,名曰义。(《孟子字义疏证》卷上,页四十四)
理是客观的,不变的。吾人剖析事物,而求其理,求得之后,则观其是否只吾一人以为然,或只少数人以为然。如只吾一人以为然,或只少数人以为然,则此只是吾一人或少数人之意见,非理也。若天下万世皆曰不可易,是则所求得者,必为客观的不变的理矣。
东原立理与意见之分。理是客观的,公的;意见是主观的,私的。东原以为宋儒以为理具于心,故往往以意见为理。东原云:
宋儒亦知就事物求理也,特因先入于释氏,转其所指为神识者以指理。故视理如有物焉,不徒曰事物之理,而曰理散在事物。事物之理,必就事物剖析至微,而后理得。理散在事物,于是冥心求理。谓一本万殊;谓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实从释氏所云“遍见俱该法界,收摄在一微尘”者,比类得之。……徒以理为如有物焉,则不以为一理而不可;而事必有理,随事不同,故又言心具众理,应万事。心具之而出之,非意见固无可以当此者耳。(《孟子字义疏证》卷下,页一二八至一二九)
此批评宋儒,甚中其弊。盖宋儒皆受佛学之影响,理学家虽以为万物莫不有理,而同时以为万理皆具于心中。至于心学家更以为心即理,故其所说之理,虽不必皆非理,然其只是主观的意见之可能,则甚大也。
(四)恶之起源
人之情、欲、知,皆有失。东原云:
欲之失为私,私则贪邪随之矣。情之失为偏,偏则乖戾随之矣。知之失为蔽,蔽则差谬随之矣。不私,则其欲皆仁也,皆礼义也。不偏则其情必和易而平恕也。不蔽,则其知乃所谓聪明圣智也。(《孟子字义疏证》卷下,页一〇五)
情、欲、知之失,爲道德的恶之起源,就中以私与蔽为尤可注意。东原云:
人之不尽其材,患二:曰私,曰蔽。……去私莫如强恕,解蔽莫如学。(《原善》下,页二十二)
因己之欲,推而及人之欲,是之谓强恕。若只知己之有欲,不知人之有欲,因纵欲以害人,是之谓私,欲之失也。知之知其对象,如光之照物。光有所蔽,则不能全照;知有所蔽,则其知物,亦必有差谬。(《孟子字义疏证》卷上,页四十八)知识即道德,若知有所蔽,则有恶起矣。
宋儒立天理人欲之分。东原极不以为然。东原云:
问:宋以来之言理也,其说为不出于理,则出于欲;不出于欲,则出于理。故辨乎理欲之界,以为君子小人,于此焉分。今以情之不爽失为理,是理者,存乎欲者也。然则无欲非欤?曰:孟子言养生莫善于寡欲,明乎欲不可无也,寡之而已。人之生也,莫病于无以遂其生。欲遂其生,亦遂人之生,仁也。欲遂其生,至于戕人之生而不顾者,不仁也。不仁实生于欲遂其生之心。使其无此欲,必无不仁矣。然使其无此欲,则于天下之人生道穷促,亦将漠然视之。己不必遂其生,而遂人之生,无是情也。然则谓不出于正则出于邪,不出于邪则出于正,可也。谓不出于理则出于欲,不出于欲则出于理,不可也。(《孟子字义疏证》卷上,页五十四)
此等辩论,如有结果,须先明宋儒所谓人欲,是何所指。饮食男女之欲,宋儒并不以为恶,特饮食男女之欲之不“正”者,换言之,即欲之失者,宋儒始以为恶耳。朱子谓欲为水流之至于滥者;其不滥者,不名曰欲也。故宋儒所以为恶之欲,名为人欲,名为私欲;正明其为欲之邪者耳。如“欲遂其生,至于戕贼他人而不顾”之欲,东原所谓私者,正宋儒所谓欲也。东原所立邪正之分,细察之与宋儒理欲之分,仍无显著的区别。盖所谓正邪最后仍须以理,或东原所谓之必然,为分别之标准也。
【注】东原此意,陈乾初又已言之。乾初云:“周子无欲之教,不禅而禅,吾儒只言寡欲耳。人心本无所谓天理;天理从人欲中见,人欲恰好处即天理也。向无人欲,则亦无天理矣。(黄梨洲《与陈乾初书》,《南雷文案》卷三页十二)梨洲驳之云:“老兄此言,从先师‘道心即人心之本心,义理之性即气质之本性,离气质无所谓性’而来。然以之言气质,言人心,则可;以之言人欲则不可。气质人心,是浑然流行之体,公共之物也。人欲是落在方所,一人之私也。”(同上)盖所谓人欲,照定义即是私的,是不“恰好”者,故总是恶也。
(五)东原与荀子
“知之失为蔽”,“解蔽莫如学”。此二语完全荀子之意。荀子注重学,东原亦极注重学。东原云:
人之血气心知,本乎阴阳五行者,性也。如血气资饮食以养,其化也,即为我之血气,非复所饮食之物矣。心知之资于学问,其自得之也亦然,以血气言,昔者弱而今者强,是血气之得其养也。以心知言,昔者狭小而今也广大,昔者暗昧而今也明察,是心知之得其养也。故曰:虽愚必明。(《孟子字义疏证》卷上,页五十二)
又云:
形体始乎幼小。终乎长大。德性始乎蒙昧,终乎圣智。其形体之长大也,资于饮食之养,乃长日加益,非复其初。德性资于学问,进而圣智,非复其初,明矣。(同上,页六十四至六十五)
盖东原以为吾人之心,不具众理。其中只有荀子所谓“可知之质,可能之具”。故须因学以知众理而实行之。至于知识既盛,道德既全。吾人之自然,皆合乎必然,有完全之发展。此最后之成就,并非复其初。道德之成就为非复其初,正荀子之说也。(参看第一篇第十二章第五节)
不过东原与荀子不同者,荀子之宇宙论中,无客观的理。礼义道德,皆人伪以为人之生活之工具者。东原则以为有客观的理,礼义道德,皆此客观的理之实现。此东原所受于理学家之影响也。荀子所说之心,实只有知、情、欲三者。其所谓知只知利害而不知善恶,后因经验见善能致利,恶能致害,因亦遂知善之为善,恶之为恶。东原虽亦明言吾人之心,只有知、情、欲三者,而按其所说,则似心除有知外,又能直觉的觉善之为善,恶之为恶。东原云:
味与声色,在物不在我,接于我之血气,能辩之而悦之。其悦者,必其尤美者也。理义在事情之条分缕析,接于我之心知,能辩之而悦之。其悦者,必其至是者也。(《孟子字义疏证》卷上,页四上七)
又云:
孟子曰:“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非喻言也。凡人行一事,有当于礼义,其心气必畅然自得;悖于礼义,其心气必沮丧自失。以此见心之于理义,一同乎血气之于嗜欲,皆性使然耳。(《孟子字义疏证》卷上,页五十一)
吾心不但能知礼义,并能“悦”礼义;吾人行事,如合于礼义则心即觉畅快,否则即觉沮丧。是吾人之心,实兼有吾人普通所谓之知及心学家所谓良知矣。东原又云:
荀子之重学也,无于内而取于外。孟子之重学也,有于内而资于外。夫资于饮食,能为身之血气营养者,所资以养者之气,与其身本受之气,原于天地,非二也。故所资虽在外,无化为血气以益其内。未有内无本受之气与外相得,而徒资焉者也。问学之于德性亦然。(《孟子字义疏证》卷中,页九十二至九十三)
若以此言推之,则吾人所以能知众理,岂非亦以吾人先有众理于内欤?岂非吾人之性,与天地之理,非二欤?东原又云:
人之材得天地之全能,通天地之全德。(《原善》中,页十五)
此非正理学家之说欤?
由上所述,吾人可见东原之学,实有与宋儒不同之处;但东原未能以此点为中心,尽力发挥,因以不能成一自圆其说之系统。此东原之学,所以不能与朱子阳明等匹敌也。
颜李及东原,皆反宋学,而其所攻击辩论者,多及理学家,而鲜及心学家。在颜李及东原或以为心学之近禅,乃不可掩之事实;理学则“弥近理而大乱真”,故须辟之。就吾人观之,则颜李及东原对于理、气,及性、形之见解,乃与蕺山梨洲,有相同处。蕺山梨洲为心学之继续。盖颜李东原在此方面之主张,与心学较相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