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陆象山】
朱子为道学中理学一派之最大人物,与朱子同时而在道学中另立心学一派者,为陆象山。杨简《象山先生行状》云:
先生姓陆,讳九渊,字子静。……生有异禀,端重不伐。……先生独谓间曰:“丱角时闻人诵伊川语,自觉若伤我者。”亦尝谓人曰:“伊川之言,奚为与孔子孟子不类?”初读《论语》,即疑有子之言支离。先生生而清明,不可企及,有如此者。他日读古书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忽大省曰:“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又尝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行状》无此语,据《年谱》增,见《全集》卷三十六页五)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象山全集》卷三十三,《四部丛刊》本,页四至五)
《行状》谓象山抚州金溪人,生于宋高宗绍兴九年(西历一一三九年),卒于宋光宗绍熙三年(西历一一九二年)。
象山自幼即觉伊川语“若伤我者”,象山之学,虽与伊川不同,而与明道则极相近。明道《识仁篇》,以为学者须先识仁。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此外更无他事。象山之说,正与此同。象山云:
近有议吾者云: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无伎俩。吾闻之曰:诚然。(《全集》卷三十四页八)
所谓“先立乎其大者”,即先知道即吾心,吾心即道;道外无事,事外无道。如明道所谓学者须先识仁也。象山云:
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是理。(《全集》卷三十四页三十八)
又云:
孟子云:“尽其心者知其性,知其性则知天矣。”心只是一个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载圣贤之心,下而千百岁复有一圣贤,其心亦只如此。心之
体甚大若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为学只是理会此。(《全集》卷三十五页十八)
又云:
此理塞宇宙,所谓道外无事,事外无道。舍此而别有商量,别有趋向,别有规模,别有形迹,别有行业,别有事功,则与道不相干,则是异端,则是利欲。谓之陷溺,谓之旧窠。说即是邪说,见即是邪见。(《全集》卷三十五页五十五)
又云:
道遍满天下,无些小空阙,四端万善,皆天之所予,不劳人妆点;但是人自有病,与他相隔了。(同上,页二十三)
吾人之心,本是宇宙全体。但普通人则常有所蔽。象山云:
道塞宇宙,非有所隐遁。在天曰阴阳,在地曰柔刚,在人曰仁义。故仁义者,人之本心也。……愚不肖者,不及焉,则蔽于物欲而失其本心。贤者智者过之,则蔽于意见而失其本心。(《与赵监书》,《全集》卷一页十一至十二)
此象山所谓:“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也。
吾人为学,即所以去此心之蔽,而复其本体。象山云:
此理在宇宙间,何尝有所碍。是你自沈埋,自蒙蔽。阴阴地在个陷阱中,更不知所谓高远底。要决裂破陷阱,窥测破罗网。(《全集》卷三十五页二十八)
只此是学,除此之外更无学。象山云:
论语中多有无头柄的说话,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类,不知所及守者何事。如“学而时习之”,不知时习者何事。非学有本领,未易读也。苟学有本领,则知之所及者及此也,仁之所守者守此也,时习者习此也,说者说此,乐者乐此,如高屋之上建瓴水矣。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全集》卷三十四页一)
又云:
格物者格此者也。伏羲仰象俯法,亦先于此尽力焉耳。不然,所谓格物,末而已矣。(《全集》卷三十五页六十)
“学而时习之”,须先知所习何事。欲知所习何事,即须“先立乎其大者”,必先“知本”。已“知本”则即于此致力,时习此,守此,乐此,一切工夫皆“如高屋之上建瓴水”矣。
既已先知此心,则只须一任其自然,此心自能应物不穷。象山云:
收拾精神,自作主宰,万物皆备于我,有何欠阙?当恻隐时,自然恻隐;当羞恶时,自然羞恶;当宽裕温柔时,自然宽裕温柔;当发强刚毅时,自然发强刚毅。(《全集》卷三十五页三十二)
又云:
《诗》称文王“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康衢之歌尧,亦不过如此。《论语》之称舜禹曰:“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人能知与焉之过,无识知之病,则此心炯然,此理坦然,物各付物,“会其有极,归其有极”矣。“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与《赵监第二书》,《全集》卷一页十二)
此为释上所引与《赵监第一书》所说“蔽于意见而失其本心”者。此与明道《定性书》之意相同。《定性书》以为苟不“自私而用智”,则吾人之心,即“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象山此所谓“与焉之过”,即自私也。所谓“识知之病”,即用智也。所谓“此心炯然,此理坦然,物各付物”,如见可喜之物,自然喜之,如见可怒之物,自然怒之,即“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也。
释氏之病,正在其不能“大公”。象山云:
某尝以义利二字判儒释。又曰公私,其实即义利也。儒者以人生天地之间,灵于万物,贵于万物,与天地并而为三极。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人而不尽人道,不足与天地并。人有五官,官有其事。于是有是非得失,于是有教有学。其教之所从立者如此,故曰义曰公。释氏以人生天地间,有生死,有轮回,有烦恼,以为甚苦,而求所以免之。……故其言曰:生死事大。……其教之所从立如此,故曰利曰私。惟义惟公故经世;惟利惟私故出世。儒者虽至于无声无臭,无方无体,皆主于经世。释氏虽尽未来际普度之,皆主于出世。(《与王顺伯书》,《全集》卷二页一至二)
此以经世出世分别儒释。经世乃顺吾心之自然,而出世则自私用智之结果也。
象山以为其自己所说之修养方法,亦与朱子不同。象山语录云:
因说定夫旧习未易消,若一处消了,百处尽可消。予谓晦庵逐事为他消不得。先生曰:不可将此相比,他是添。(《全集》卷三十五页二十四)
象山云:
圣人之言自明白,且如“弟子入则孝,出则弟”,是分明说与你入便孝,出便弟,何须得传注。学者疲精神于此,是以担子越重。到某这里,只是与他减担,只此便是格物。(《全集》卷三十五页十三)
《老子》言,“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象山似亦以此点分别朱学与其自己之学。故鹅湖之会,象山与朱子争辩。象山赋诗云:“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全集》卷三十四页四十四)支离,象山谓朱子之学;易简,象山谓其自己之学也。
二 【杨慈湖】
象山学说中之主要见解,杨慈湖更为较详细的说明。钱时《慈湖先生行状》云:
先生讳简,字敬仲,姓杨氏。……乾道五年,主富阳簿。……文安公(象山)新第归来富阳。……夜集双明阁上,数提本心二字。因从容问曰:“何为本心?”适平旦尝听扇讼。公即扬声答曰:“且彼讼扇者必有一是一非。若见得孰是孰非,即决定谓某甲是,某乙非矣。非本心而何?”先生闻之,忽觉此心澄然。亟问曰:“止如斯耶?”公竦然端厉,复扬声曰:“更何有也!”先生不暇他语,即揖而归。拱达旦,质明正北面而拜,终身师事焉。每谓某感陆先生,尤是再答一语。更云云便支离。(《慈湖遗书》卷十八,大酉山房刊本,页二)
《行状》谓慈湖慈溪人,以宋理宗宝庆二年(西历一二二六年)卒,年八十六。慈湖所作《象山行状》,亦记在富阳悟本心事,云:
一夕简发本心之问,先生举是日扇讼是非以答,简忽省此心之清明,忽省此心之无始末,忽省此心之无所不通。(《遗书》卷五页九)
慈湖之学,即就此点,特加发挥。其所作《己易》云:
易者,己也;非有他也。以易为书,不以易为己,不可也。以易为天地之变化,不以易为己之变化,不可也。天地,我之天地;变化,我之变化;非他物也。私者裂之;私者自小也。……夫所以为我者,毋曰血气形貌而已也。吾性澄然清明而非物;吾性洞然无际而非量。天者,吾性中之象;地者,吾性中之形。故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皆我之所为也。混融无内外;贯通无异殊;观一画其旨昭昭矣。……能识恻隐之真心于孺子将入井之时,则何思何虑之妙,人人之所自有也;纯诚洞白之质,人人之所自有也;广大无疆之体,人人之所自有也。此心常见于日用饮食之间,造次颠沛之间,而人不自省也。……是心本一也,无二也,无尝断而复续也,无向也不如是而今如是也,无向也如是而今不如是也。昼夜一也,古今一也,少壮不强,而衰老不弱也。……循吾本心以往,则能飞能潜,能疑能惕。……仕止久速,一合其宜。周旋曲折,各当其可。非勤劳而为之也,吾心中自有如是十百千万散殊之正义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非吾心外物也。故曰:“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言乎其自宜也,非求乎宜者也。(《遗书》卷七页一至十)
宇宙万物,皆吾心中之物,皆本与我为一体。孟子所谓“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此可见孺子本与我为一体也。能于此识本心,则可知吾人一切行为,但只任本心之自然,自无不得当而合宜。明道所谓“人之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若不“自私用智”,则明觉之心,自可显其用矣。慈湖亦注重此点。其所作《绝四记》云:
人心自明,人心自灵。意起,我立,必固碍塞,始丧其明,始失其灵。孔子日与门弟子从容问答,其谆谆告戒,止绝学者之病,大略有四:曰意,曰必,曰固,曰我。门弟子有一于此,圣人必止绝之。毋者,止绝之辞。知夫人皆有至灵至明广大圣智之性,不假外求,不由外得,自本,自根,自神,自明。微生意焉,故蔽之。有必焉,故蔽之。有固焉,故蔽之。有我焉,故蔽之。昏蔽之端,尽由于此。故每每随其病之所形,而止绝之,曰:毋如此,毋如此。圣人不能以道与人,能去人之蔽尔。如太虚未始不清明,有云气焉,故蔽之。去其云气,则清明矣。……何谓意?微起焉皆谓之意,微止焉皆谓之意。意之为状,不可胜穷。有利,有害,有是,有非,有进,有退。……若此之类,虽穷日之力,穷年之力,纵说横说,广说备说,不可得而尽。然则心与意奚辨?是二者未始不一,蔽者自不一。一则为心,二则为意。直则为心,支则为意。通则为心,阻则为意。直心直用,不识不知。变化云为,岂支岂离。感通无穷,匪思匪为。孟子明心,孔子毋意。意毋则此心明矣。……何谓必?必亦意之必。必如此,必不如彼。必欲如彼,必不欲如此。大道无方,奚可指定。以为道在此,则不在彼乎?以为道在彼,则不在此乎?必信必果,无乃不可。断断必必,自离自失。何谓固?固亦意之固。固守而不通,其道必穷。固守而不化,其道亦下。孔子尝曰:“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可不可尚无,而况于固乎?尚无所知,而况于固乎?何谓我?我亦意之我。意生故我立;意不生,我亦不立。自幼而乳曰我乳;长而食曰我食,衣曰我衣;行我行,坐我坐;读书我读书,仕宦我仕宦;名声我名声,行艺我行艺。牢坚如铁,不亦如块,不亦如气,不亦如虚。不知方意念未作时,洞焉寂焉,无尚不立,何者为我。(《遗书》卷二页七至九)
“直则为心,支则为意。”如孟子所谓:“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乍见孺子将入于井,吾人对此情形之第一反应,即为有怵惕恻隐之心。本此心而往救之,则自发心以至于行为,皆是“直”而为“心”。若于此时稍一转念,为欲纳交于孺子之父母而往救之,或欲要誉于乡党朋友而往救之,或因其与其父母有仇而特不救之。经此转念,则即“曲”而为“意”矣。任心直往,则“感通无穷”。随感而应,则其中无“我”之见存,亦自无“必”“固”矣。濂溪云:“无欲则静虚动直。”明道云:“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慈湖此一大段言论,亦即发挥此旨。
三 【朱陆异同】
一般人之论朱陆异同者,多谓朱子偏重道问学;象山偏重尊德性。此等说法,在当时即已有之。然朱子之学之最终目的,亦在于明吾心之全体大用。此为一般道学家共同之目的。故谓象山不十分注重道问学可,谓朱子不注重尊德性不可。且此点亦只就二人之为学或修养之方法上言之。究竟朱陆之不同,是否即仅在其所讲为学或修养方法之不同;此一极可注意之问题也。
上章谓朱子之学,尚非普通所谓之唯心论,而实近于现在所谓之新实在主义。吾人若注意此点,即可见朱陆之不同,实非只其为学或修养方法之不同;二人之哲学,根本上实有差异之处。此差异于二程之哲学中即已有之。伊川一派之学说,至朱子而得到完全的发展。明道一派之学说,则至象山慈湖而得到相当的发展。若以一二语以表示此二派差异之所在,则可谓朱子一派之学为理学,而象山一派之学则心学也。王阳明序《象山全集》曰:“圣人之学,心学也。”此心学之一名,实可表示出象山一派之所以与朱子不同也。
朱子言性即理。象山言心即理。(《与李宰第二书》,《全集》卷十二)此一言虽只一字之不同,而实代表二人哲学之重要的差异。盖朱子以心乃理与气合而生之具体物,与抽象之理,完全不在同一世界之内。心中之理,即所谓性;心中虽有理而心非理。故依朱子之系统,实只能言性即理,不能言心即理也。象山言心即理,并反对朱子所说心性之区别。如语录云:
伯敏云:……性才心情,如何分别?先生云:如吾友此言,又是枝叶。虽然,此非吾友之过,盖举世之蔽。今之学者,读书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脉。且如情性心才,都只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耳。……若必欲说时,则在天者为性,在人者为心。此盖随吾友而言,其实不必如此。(《全集》卷三十五页十八)
依吾人所观察,则朱子所说性与心之区别,实非“只是解字”。盖依朱子之观点,实在上本有与此相当之区别也。象山虽亦以为可说,“在天为性,在人为心”。而又以为系“随吾友而言,其实不必如此”。“都只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耳。”盖依象山之观点,实在上本无与朱子所说心性区别有相当之区别,故说心性只是“一般物事”也。朱陆所见之实在不同。盖朱子所见之实在,有二世界,一不在时空,一在时空。而象山所见之实在,则只有一世界,即在时空者。只有一世界,而此世界即与心为一体,所谓“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年谱》,《全集》卷三十六页五)故心学之名,可以专指象山一派之道学。
然此尚有一问题,即象山所谓之心,是否即朱子所谓之心。若此问题不能解决,则象山之谓心即理,不必即异于朱子之谓性即理。然细考之,则象山所谓之心,正朱子所谓之心。象山云:
人非木石,安得无心?心于五官最尊大。《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孟子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与李宰第二书》,《全集》卷十一页九至十)
朱子以为“天下无无性之物”,(《语类》卷四页一)盖一物之成,皆禀其理;其所禀之理,即其性也。故木石亦有性,不过木石无知觉耳。故虽不可谓木石无性,而可谓木石无心。象山此以为木石所无之心,正朱子所谓之心也。又依象山所说,心乃能思虑者,朱子亦谓“人之灵处是心不是性”。(参看本篇第十三章第四节)朱子谓:“仁是性,恻隐是情,须从心上发出来;心统性情者也。”(《语类》卷五页十一)盖以恻隐之情乃“爱之理”(朱子以仁为爱之理)之具体的表现,乃形而下者,“须从心上发出来”。象山云:“四端者,即此心也。”故其所谓心,正朱子所谓心也。慈湖谓“人心自明,人心自灵”。(《绝四记》)其所谓心,正朱子所谓心,更为明显。由此而言,象山一派所谓之心,正朱子所谓之心,而其心即理之言,实与朱子不同也。
此点乃朱陆哲学根本不同之处,更可从别方面证明之。象山虽亦以为可说“在天为性,在人为心”,而又以心性“都只是一般事物”。盖象山所说在天之性与在人之心乃在一世界中。故所谓天理人欲之分,象山即不欲立之。象山云:
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论。若天是理,人是欲,则是天人不同矣。……《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此说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全集》卷三十四页一)
此以天人不同之说为非是。然依朱子之系统,实可以天人为不同也。
周濂溪《太极图说》有“无极而太极”之言。朱子以为此言乃形容太极之为无形而有理。象山及其兄梭山以为《易·系辞》只言太极,不应于太极之上,复加无极。以为“《太极图说》与《通书》不类,疑非周子所为。不然则或是其学未成时所作。不然则或是传他人之文,后人不辨也”。(《与朱元晦书》,《全集》卷二页九)与朱子往复辩论,成为当时一大争辩。若依上所说观之,则象山哲学中,只有一在时空之世界,则对于所谓“无形而有理”者,自根本不能承认,亦非特有意与朱子作无谓的争辩也。
又有一点应须解释者,如象山云:
自形而上者言之谓之道,自形而下者言之谓之器。天地亦是器,其生覆形载必有理。(《全集》卷三十五页五十七)
若只就此条观之,则象山之哲学,又与朱子无根本的差异。然象山与朱子辩《太极图说》书中云:
《易》之《大传》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已是形而上者,况太极乎?(《全集》卷二页十一)
以阴阳为形而上者,则其所谓形而上者,与朱子所谓形而上者,意义不同。程明道伊川兄弟,亦尝引《易·系辞》此文而解释之。明道云:“阴阳亦形而下者也,而曰道者,……元来只此是道,要在人默而识之也。”(《二程遗书》卷十一页二)伊川云:“一阴一阳之谓道。道非阴阳也,所以一阴一阳者,道也。”(《二程遗书》卷三页八)此二说之异,正即朱陆之不同也。盖若以阴阳为形而上者,则所谓形而上者,亦在时空有具体的活动,与所谓形而下者,固同在一世界中也。
象山哲学中,虽只有一世界,而仍言所谓形上形下。至慈湖则直废此分别。慈湖云:
又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裂道与器,谓器在道之外耶?自作《系辞》者,其蔽犹若是,尚何望后世之学者乎?(《慈湖遗书》卷九页四十五)
盖所谓形上形下,必依朱子所解释,方可有显著的意义。依朱子之系统,器实与道不在一世界中。此陆派所不能承认。如此则诚宜直指《系辞》所说形上形下为非“孔子之言”(《慈湖遗书》卷七页六)也。
朱陆哲学此根本的不同,朱子亦略言之。朱子以为佛氏之言性,“正告子生之谓性之说”。(见上第十三章第八节引)盖依朱子之系统,心是形而下者,有具体的个体时,方始有之。故朱子以为以心为性,“正告子生之谓性之说”。象山死,朱子“率门人往寺中哭之。既罢良久曰:‘可惜死了告子。’”(《语类》卷一百二十四页十二)朱子以佛为告子,亦以象山为告子,盖朱子以为二者皆以心为性也。
朱派后学,亦以象山为告子。如陈北溪(名淳,字安卿,朱子弟子)云:
佛氏把作用认是性,……不过只认得气,而不说著那理耳。……今世有一种杜撰等人,爱高谈性命。大抵全用浮屠作用是性之意,而文以圣人之言。……其实不过告子生之谓性之说。(《北溪字义》卷上,乾隆癸卯刊《北溪全集》本,页十二)
若就此点指出陆之近禅,陆诚为较朱近禅也。
依上述观之,则朱陆之哲学,实有根本的不同。其能成为道学中之二对峙的派别,实非无故。不过所谓“心学”,象山慈湖实只开其端。其大成则有待于王阳明。故与朱子对抗之人物,非陆象山杨慈湖,而为二百五十年后之王阳明。
四 【朱子以后之理学】
在此二百五十年之间,朱学甚有势力。盖朱子哲学系统,实甚精密伟大。象山在当时虽号为与朱子对峙者,然陆派之学,对于修养方面,虽有较简易直截的方法,而其对于宇宙各方面之解释,则简略已甚。陆学之系统,实不及朱学之大。故自宋末以后,朱学势力,逐渐增大。至元修《宋史》,于《儒林传》外,另立《道学传》,以纪当时所认为能继文王周公孔子孟子之“圣贤不传之学”(《宋史》卷四百二十七《道学传》序)者。此传以朱子为中心,而象山慈湖则仅列于《儒林传》。至于明之中叶,朱学继续盛行。《明史儒林传》云:
《宋史》判道学儒林为二,以明伊洛渊源,上承洙泗。儒宗统绪,莫正于是。……原夫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师承有自,矩矱秩然。曹端胡居仁笃践履,谨绳墨,守儒先之正传,无敢改错。学术之分,则自陈献章王守仁始。宗献章者,曰江门之学。孤行独诣,其传不远。宗守仁者,曰姚江之学。别立宗旨,显与朱子背驰。门徒遍天下,流传逾百年。其教大行,其弊滋甚。(《明史》卷二百八十二,同文影殿刊本,页一至二)
五 【陈白沙与湛甘泉】
陈献章,广东新会之白沙里人,世称白沙先生。白沙曾从吴与弼受学。吴号康斋,亦为讲程朱学者。然白沙所得,则不自康斋。白沙自述云:
仆才不逮人,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于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有学于仆者,辄教之静坐。(《复赵提学》,《白沙子全集》卷三页二十二)
白沙为学之经过如此。盖其初所学为朱学;其后所自得,则陆学也。
白沙又云:
此理干涉至大,无内外,无终始,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会此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得此霸柄入手,更有何事。往古来今,四方上下,都一齐穿纽,一齐收拾。随时随处,无不是这个充塞。色色信他本来,何用尔脚劳手攘。(《与林郡博第六函》,《全集》卷四页十二)
此即明道所云:“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不需用纤毫之力”之意。亦即象山所说“先立乎其大者”之意也。此虽亦言理,而其所谓理,正如象山所谓理,非朱子所谓理也。此所说理,无一息不运,随时随处,无不是这个充塞。朱子所谓理,乃形而上者,不能运,亦不能充塞也。此所谓理,实即是白沙所见隐然呈露之吾心之体,如上所引者。观于白沙弟子湛甘泉所说更可见。
湛若水,号甘泉,广东增城人,从学于白沙,作《心性图说》,其说云:
心也者,包乎天地万物之外,而贯夫天地万物之中者也。中外非二也;天地无内外,心亦无内外,极言之而已。故谓内为本心,而外天地万物,以为心者,小之为心也甚矣。(《甘泉先生文集》卷二十一页一)
此所谓心,正即白沙所谓理也。
白沙卒于明孝宗弘治十三年(西历一五〇〇年),时王阳明已二十余岁。甘泉卒于明世宗嘉靖三十九年(西历一五六〇年),与阳明时相辩论。阳明之学,虽亦自得,然亦必受此二人之影响也。黄梨洲《白沙传》云:“有明儒者,不失其矩矱者亦有之。而作圣之功,至先生(白沙)而始明,至文成(阳明)而始大。”(《明儒学案》卷五)盖道学中之理学,以朱子为集大成者;而其中之心学,则以阳明为集大成者。由二人所代表之时代言,则吾人可谓宋元为理学最盛时代,明为心学最盛时代。
六 【王阳明】
王阳明名守仁,字伯安,浙江余姚人。生于明宪宗成化八年(西历一四七二年)。年十八时,“过广信谒娄一斋谅,语格物之学,先生甚喜,以为圣人必可学而至也。后遍读考亭遗书,思诸儒谓众物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因见竹取而格之,沈思不得,遂被疾。”二十七岁时,“乃悔前日用功虽勤,而无所得者,欲速故也。因循序以求之,然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沈郁既久,旧疾复作。闻道士谈养生之说而悦焉”。三十七岁时,赴谪至贵州龙场驿。“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不觉呼跃而起,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四十三岁时,“始专以致良知训学者”。明世宗嘉靖七年(西历一五二八年)先生卒,年五十七。(《年谱》,《阳明集要》卷首,《四部丛刊》本,页一至十二)
(一)《大学问》
阳明讲学之主要意思,见于其所作《大学问》一篇。阳明弟子钱德洪曰:“《大学问》者,师门之教典也。学者初及门,必先以此意授。……门人有请录成书者,曰:‘此须诸君口口相传,若笔之于书,使人作一文字看过,无益矣。’嘉靖丁亥八月,师起征思田,将发,门人复请,师许之。”(《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六,浙江书局刊本,页十《大学问》下附注)嘉靖丁亥,即阳明殁之前一年,故此《大学问》所说,实可谓系阳明之最后的见解也。
王阳明《大学问》云:
“《大学》者,昔儒以为大人之学矣。敢问大人之学,何以在于明明德乎?”阳明子曰:“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是故苟无私欲之蔽,则虽小人之心,而其一体之仁,犹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则虽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犹小人矣。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曰:“然则何以在亲民乎?”曰:“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神鬼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是之谓尽性。”曰:“然则又乌在其为止于至善乎?”曰:“至善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发见,是乃明德之本体,而即所谓良知者也。至善之发见,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轻重厚薄,随感随应,变动不居,而亦莫不有天然之中;是乃民彝物则之极,而不容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也。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则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谓矣。……盖昔之人固有欲明其明德者矣;然惟不知止于至善,而骛其私心于过高;是以失之虚罔空寂,而无有乎家国天下之施,则二氏之流是矣。固有欲亲其民者矣;然惟不知止于至善,而溺其私心于卑琐;是以失之权谋智术,而无有乎仁爱恻怛之诚,则五伯功利之徒是矣。是皆不知止于至善之过也。”(《全集》卷二十六页二至四)
此亦程明道《识仁》篇之意但阳明言之较为明晰确切。象山云:“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不限隔宇宙者,此所谓大人也;限隔宇宙者,此所谓小人也。然即小人之心,亦有“一体之仁”之本心。孟子所谓恻隐之心,是非之心等四端,即此本心之发现,亦即所谓良知也。即此而扩充之,实行之,即是“致良知”也。阳明云:
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传习录》下,《全书》卷三页十)
“明德之本体,即所谓良知”;故明明德亲民,皆是致良知,亦即是致知。“然欲致其良知,亦岂影响恍惚而悬空无实(此指二氏)之谓乎?是必实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于格物。物者,事也。”(《大学问》,《全书》卷二十六页八)“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传习录》上,《全书》卷一页九至十)“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谓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大学问》,《全书》卷二十六页九)良知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体,自然灵昭明觉者也。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欤,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欤,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同上,页八)吾人诚能“于良知所知之善恶者,无不诚好而诚恶之,则不自欺其良知,而意可诚也已”。(同上,页九)不自欺其良知,即实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亦即实行明明德也。格之既久,一切“私欲障碍”皆除,而明德乃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矣。此王阳明所谓“尧舜之正传”,“孔氏之心印”(同上,页九)也。
(二)知行合一
良知是知;致良知是行。吾人必致良知于行事,而后良知之知,方为完成。此阳明知行合一之说之主要意思也。《传习录》云: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全书》卷一页四)
吾人之心之本体,在其不为私欲所蔽之时,知行只是一事。如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必有怵惕恻隐之心”,顺此心之自然发展,则必奔走往救之。此奔走往救之行,只是恻隐之心之自然发展,非是一事。此所谓“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也。此时若有转念,或因畏难而不往,或因恶其父母而不往,则有知而无行。然此非知行本体如此也。又如人知父当孝,顺此知之自然发展,则必实行孝之事。其有不能行孝之事者,则必其心为私欲所蔽者也。其心为私欲所蔽,则有良知而不能致之,其良知亦即不能完成,故云:“行是知之成”也。依心理学说,知行本是一事。如人见可畏之物即奔避,此“知行本体”也。其不奔避者,必有他种心理或生理状况以阻之,非“知行本体”矣。阳明知行合一之说,在心理学上,实有根据。不过其所谓知,意多指良知,而良知之有无,则心理学不能定也。
(三)朱王异同
阳明《朱子晚年定论序》云:
守仁早岁业举,溺志词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挠疲迩,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然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缺漏无归。依违往返,且信且疑。其后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念探求,再更寒暑。证诸五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也。……独于朱子之说,有相抵牾,恒疚于心。(《全书》卷三页五十七至五十八)
此阳明自述其学所经之阶级。其最后所持之说,自以为“于朱子之说,有相抵牾”。依上所引《大学问》,可见阳明之学,彻上彻下,“致良知”三字,实即可包括之。所以阳明自四十三岁以后,即专以致良知训学者。以言简易直截,诚简易直截矣。其所说格物致知之义,实与朱子不同。在二家学说,各就其整个观之,则二家之不同,仍是上所述理学与心学之不同也。
阳明亦间言理气,如云:
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气言。理者气之条理,气者理之运用。无条理则不能运用,无运用则亦无以见其所谓条理者矣。(《答陆原静书》,《传习录》中,《全书》卷二页三十三至三十四)
若专就此言观之,则阳明之见解,与朱子并无大异。但阳明自言其自己之学与朱子之学不同之处云:
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于理而为二矣。……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答顾东桥书》,《传习录》中,《全书》卷二页八至九)
朱子以为人人具一太极,物物具一太极。太极即众理之全体;故吾人之心,亦“具众理而应万事”。故即物穷理,亦即穷吾心中之理,穷吾性中之理耳。故谓朱子析心与理为二,实未尽确当。惟依朱子之系统,则理若不与气合,则即无心;心虽无而理自常存。虽事实上无无气之理,然逻辑上实可有无心之理也。若就此点谓朱子析心与理为二,固亦未尝不可。依阳明之系统,则必“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依此则无心即无理矣。故阳明云:
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传习录》上,《全书》卷一页三)
《传习录》又云:
又问心即理之说,“程子云:‘在物为理’,如何谓心即理?”先生曰:“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传习录》下,《全书》卷三页四十八)
阳明又云:
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耶?晦庵谓人之所以谓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人之一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答顾东桥书》,《传习录》中,《全书》卷二页五)
依朱子之系统,只能言性即理不能言心即理。依朱子之系统,只能言有孝之理,故有孝亲之心;有忠之理,故有忠君之心。不能言有孝亲之心,故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依朱子之系统,理之离心而独存,虽无此事实,而却有此可能。依阳明之系统,则在事实上与逻辑上,无心即无理。此点实理学与心学之根本不同也。阳明哲学中,无形上世界与形下世界之分,故其语录及著作中,未见此等名词。
阳明又云:
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传习录》下,《全书》卷三页二十七)
语录又云: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云:“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同上)
又云:
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什么是天地的心?”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什么叫做心?”对曰:“只是一个灵明。”“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万物,尚在何处?”(《传习录》下,《全书》卷三页五十二)
上文谓朱子言性即理;阳明言心即理。此为理学与心学不同之处。然尚有一点可疑之处,即安知阳明所谓之心,非即朱子所谓之性。如果如此,则本节以上辩论,皆不能成立矣。但观此处所引三条,则知阳明所谓心,“只是一个灵明”。正即朱子所谓心也。朱子谓知觉灵明,是心不是性。(参看本篇第十三章第四节)故阳明所谓心,不能是朱子所谓性也。朱子以为吾人之心,具有太极之全体,故心亦具众理。然心但具众理而已,至于具体的事物,则不具于吾人心中也。阳明则以为天地万物皆在吾人心中。此种惟心论,朱子实不持之。
(四)对于“二氏”之批评
阳明之学,与朱子不同,即就其对于释道二氏之批评上,亦可见之。盖朱子言性,注重于其包举万理,故言儒家以性为实,佛家以性为空。阳明言心,注重于其灵昭不昧。吾人有此灵昭不昧之本心,发为良知,吾人但须顺之而行,不可稍有“拟议增损于其间”。苟其有之,则即是明道所谓“自私用智”矣。释道二氏之弊,即在于“自私用智”。王阳明《传习录》云:
先生尝言佛氏不著相,其实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实不著相;请问。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著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妇的相?”(《传习录》下,《全书》卷三页十四)
又云:
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家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家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著些子意思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同上,页二十五)
佛氏有意于“不著相”,有意于求“无”。有意于不著相,此有意即是著相;有意于求“无”,此有意即非“无”。惟顺良知之自然而“为”,对于一切俱无所容心于其间,而不有意计较安排;则有为正如无为。以此求“无”,真“无”当下即是矣。
(五)爱之差等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而事实上人之生存,有时不能不牺牲他物,以维持之。故叔本华说,人生之自身即是一大矛盾。同情心既为吾人所同有,而事实上吾人之生活,必牺牲他物,方能维持。即佛家者流,慈悲不食肉,然亦不能不粒食也。以万物为一体者,何能出此?阳明对此问题,曾有解释。《传习录》云:
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始终是这条理便谓之信。”(《传习录》下,《全书》卷三页二十七至二十八)
此即谓吾人良知,在相当范围内,亦以自私为对耳。待物何者宜厚,何者宜薄,吾人之良知自知之。此所谓“至善之发现,……轻重厚薄,随感随应,变动不居,而亦莫不自有天然之中”。(《大学问》,《全书》卷二十六页四)良知知此天然之中,吾人即依之而行,即“致良知”而止于至善矣。
阳明以此为儒家所说之仁所以与墨家所说兼爱不同处。《传习录》云: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传习录》上,《全书》卷一页三十八至三十九)
盖儒家所谓之仁,乃所谓恻隐之心之自然发展;非如墨家兼爱,乃以功利主义为其根据。在所谓恻隐之心之自然发展中,其所及自有先后厚薄之不同。此即所谓“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也。阳明此段语录,注重仁乃所谓恻隐之心之自然的发展。
(六)恶之起源
“天下无心外之物”;心“只是一个灵明”。(见上第三目引)则所谓恶之起源,在阳明哲学中,颇成为问题。《传习录》云: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个一善,却又有个一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非本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其说皆无可疑。(《传习录》下,《全书》卷三页十一)
依此则所谓恶者,乃吾人情欲之发之过当者。若不过当,即情欲本身亦不是恶。《传习录》云:
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著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著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传习录》下,《全书》卷三页三十二)
所谓“不可有所著”者,《传习录》又一条云:
问有所忿懥一条。先生曰:“忿懥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耳。凡人忿懥,著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著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传习录》下,同上,页十四)
所以七情不能有所著者,“盖著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矣。《坛经》谓:“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著境即菩提。”(参看本篇第九章第二节第二目)有所忿懥,即念著境也。“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程明道《定性书》);非“有”喜怒,即非有意于为喜怒也。圣人之心如明镜,“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当喜者喜之,当怒者怒之,而本体虚明,对于所喜所怒之物,毫无沾滞执著,所以亦不为其所累也。
以上所说,乃道德的恶。至于物质的恶,则纯起于吾人之好恶;一切外物俱本来无善恶之分也。王阳明《传习录》云: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先生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上起念,便会错。……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曰:“然则无善无恶乎?”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曰:“佛氏著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有碍,何妨汝去?”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著一分意思;如此却是不曾好恶一般。”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著意思?”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著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传习录》上,《全书》卷一页四十三至四十四)
外物之善恶,乃起于吾人之好恶。以外物为有善恶者,乃自吾人个体之观点言之,所谓“皆从躯壳上起念”也。吾人虽应知外物之本无善恶,然亦不必废吾心之好恶,但应好恶而无所著耳。无所著则“心体无贻累”矣。好恶亦系“人心合有”之情,故吾人对之,亦用“情顺万事而无情”之方法。
(七)动静合一
所谓“一循于理”者,即一循良知之自然也。王阳明云:
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答陆原静书》,《传习录》中,《全书》卷二页四十六)
“无所住”即“无所著”。“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即是生其心处”;“偶未即去,亦不累心”,“即是无所住处”。若能如此,则虽终日“有为”,而心常如“无为”,所谓动静合一者也。王阳明云:
心无动静者也。其静也者,以言其体也;其动也者,以言其用也。故君子之学,无间于动静。其静也常觉,而未尝无也,故常应。其动也常定,而未尝有也,故常寂。常应常寂,动静皆有事焉,是之谓集义。集义故能无祇悔,所谓动亦定,静亦定者也。心一而已,静其体也,而复求静根焉,是挠其体也。动其用也,而惧其易动焉,是废其用也。故求静之心即动也,恶动之心非静也;是之谓动亦动,静亦动,将迎起伏,相寻于无穷矣。故循理之谓静;从欲之谓动。欲也者,非必声色货利外诱也;有心之私,皆欲也。故循理焉,虽酬酢万变皆静也;濂溪所谓主静无欲之谓也;是谓集义者也。从欲焉,虽心斋坐忘亦动也;告子之强制正助之谓也;是外义者也。(《答伦彦式书》,《全书》卷五页五至六)
动静合一,乃是真静,绝对的静。动亦定,静亦定,乃是真定,绝对的定。此与程明道《定性书》所说正同。
如此,则“天理常存,而其昭明灵觉之本体,无所亏蔽,无所牵扰,无所恐惧忧患,无所好乐忿懥,无所意必固我,无所歉馁愧怍。和融莹彻,充塞流行;动容周旋而中礼,从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谓真洒落(《明儒学案》引作乐)矣”。(《答舒国用书》,《全书》卷五页十六)
(八)阳明心学所引起之反动
阳明起而心学大盛。阳明又作《朱子晚年定论》,以为朱陆实早异晚同。朱子晚年,自悔其“旧说之非”而自同于象山。此说出,引起朱派后学之辩论,以为朱陆之学,实不相同。罗整庵(名钦顺)作《困知记》云:
程子言性即理也,象山言心即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是则彼非,彼是则此非,安可不明辨之。(《困知记》卷二,《正谊堂全书》本,页六)
所谓心与性之区别;整庵云:
夫心者,人之神明;性者,人之生理。理之所在谓之心,心之所有谓之性,不可混而为一也。(同上卷一页一)
心与性不同,故“心即理”之言,与“性即理”之言,亦不同也。整庵批评阳明云:
《传习录》有云:“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又有问:“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答曰:“人能存得这一点生意,便是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又问:“所谓生者,即活动之意否?即所谓虚灵知觉否?”曰:“然。”又曰:“性即人之生意。”此皆以知觉为性之明验也。(同上卷三页一)
“以知觉为性”,即以心为理也。整庵云:“佛氏之所谓性,觉而已矣。”(同上卷三页一)“以知觉为性”,整庵以为即佛氏之说。
又有陈清澜(名建,广东东莞人)著《学蔀通辩》,以为朱陆早同晚异,以驳程篁墩《道一编》及阳明《朱子晚年定论》所持朱陆早异晚同之说。清澜亦以为陆派以知觉为性为近于禅,云:
精神灵觉,自老庄禅陆皆以为至妙之理,而朱子《语类》乃谓神只是形而下者。《文集·释氏论》云:“其所指为识心见性者,实在精神魂魄之聚,而吾儒所谓形而下者耳。”何也?曰:以其属于气也。精神灵觉,皆气之妙用也。气则犹有形迹也。故陆学曰镜中观花,曰鉴中万象。形迹显矣,影象著矣,其为形而下也宜矣。(《学蔀通辩》卷十,《正谊堂全书》本,页七至八)
若就此点,指出陆王之近禅,陆王诚较朱派为近禅也。清代陆稼书亦就此点指出朱王之不同。(《学术辨》中,《三鱼堂集》卷二)盖朱派后学对于理学家之谓性即理之异于心学家之谓心即理,已极明了。惟对于理学家之哲学之需要二世界,而心学家之哲学则只需要一世界之一点,则未明言。
七 【王龙溪及王心斋】
阳明弟子中之更近禅者,普通推王龙溪、王心斋。黄梨洲云:
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心斋)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明儒学案》卷三十二页一)
王畿字汝中,号龙溪,与阳明同郡同宗,生于明孝宗弘治十一年(西历一四九八),受业于阳明,卒于明神宗万历十一年(西历一五八三年)。(传及墓志,《全集》附录)王艮,字汝止,号心斋,泰州之安丰场人,生于明宪宗成化十九年(西历一四八三年),后从阳明受业,卒于明世宗嘉靖十九年(西历一五四一年)(《年谱遗集》卷三)。龙溪有四无之说。盖阳明每与门人论学,提四句为教法:“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之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龙溪以此乃权法,未可执定。以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盖“天命之性,粹然至善,神感神应,其机自不容已,无善可名。恶固本无,善亦不可得而有也”。心受感则有自然之应,所谓“神感神应”也。心有“自然之流行”,若任其“自然之流行”而不“著于有”,则心是“无心之心”,意是“无意之意”,知是“无知之知”,物是“无物之物”。如此,“恶固本无,善亦不可得而有也”。此龙溪四无之说也。(《天泉证道记》,《龙溪全集》卷一,明刊本,页一)
所谓不著于有者,即是任心自然流行,如阳明所谓:“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无留染”者。(见上第六节第七目引)若龙溪仅说至此,阳明自可以承认。所以《天泉证道记》谓阳明亦以四无之说为一种教法。不过龙溪更进引禅宗之言,以说明其主张。如云:
夫何思何虑,非不思不虑也。所思所虑,一出于自然,而未尝有别思别虑,我何容心焉。譬之日月之明,自然往来,而万物毕照,日月何容心焉。……惠能曰:“不思善,不思恶,却又不断百思想。”此上乘之学,不二法门也。(《答南明汪子问》,《全集》卷三页十五)
又云:
一念明定,便是缉熙之学。一念者,无念也,即念而离念也。故君子之学,以无念为宗。(《趋庭谩语》,《全集》卷十五页三十七)
能如此修养,则可脱离生死轮回。龙溪云:
人之有生死轮回,念与识为之祟也。念有往来;念者二心之用,或之善,或之恶,往来不常,便是轮回种子。识有分别:识者发智之神,倏而起,倏而灭,起灭不停,便是生死根因。此是古今之通理,亦便是现在之实事。儒者以为异端之学,讳而不言,亦见其惑也已。夫念根于心;至人无心则念息,自无轮回。识变为知;至人无知则识空,自无生死。(《新安斗山书院会语》,《全集》卷七页二十二)
所谓念息者,即“无念”,亦即“即念而离念”也。至于识与知之区别,龙溪云:
“知无起灭;识有能所。知无方体;识有区别。譬之明镜之照物,镜体本虚,妍媸黑白,自往来于虚体之中,无加减也。若妍媸黑白之迹,滞而不化,镜体反为所蔽矣。镜体之虚,无加减则无生死,所谓良知也。变识为知,识乃知之用;认识为知,识乃知之贼。”(《金波晤言》,《全集》卷三页十三)
由上所言,则识即知之著于有者。若识不著于有,则即是无知之知,即识变为知矣。
以上所述龙溪之修养方法,本与明道《定性书》及阳明动静合一之说,大端相同。惟以为如此乃可免于生死轮回,则为明道阳明所不言者。阳明云:“佛家著意于脱离生死,仍于本体上著些子,便不是他虚空本色。”(见上第六节第四目引)此为宋明道学与佛学之一根本不同之点。龙溪竟混同之,不惟为近禅,恐亦即是禅矣。故在龙溪心目中,儒佛老之学,根本无异。龙溪云:
三教之说,其来尚矣。老氏曰虚,圣人之学亦曰虚。佛氏曰寂,圣人之学亦曰寂。孰从而辨之?世之儒者不揣其本,类以二氏为异端,亦未为通论也。(《三教堂记》,《全集》卷十七页八)
此等见解,殆将宋明道学之一重要立场,根本取消,而使人复返于魏晋人对于儒佛老之态度矣。
由上观之,则龙溪诚为更近禅矣。但谓心斋更近禅,则梨洲所说似与事实不合。心斋后学,如梨洲所举颜山农等,诚为近禅。梨洲述山农之学云:
颜钧,字山农,吉安人也。……其学以人心妙万物而不测者也。性为明珠,原无尘埃,有何睹闻,著何戒惧。平时只是率性而行,纯任自然,便谓之道。及时有放逸,然后戒慎恐惧以修之。凡儒先见闻,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泰州学案序》,《明儒学案》卷三十二页一)
但此等见解,心斋未尝言之。心斋对于格物之解释,世称为淮南格物说。其说以为:“格如格式之格,即后絜矩之谓。吾身是个矩,天下国家是个方。絜矩则知方之不正,犹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却不在方上求。矩正则方正矣,方正则成格矣。”(《遗集》卷一,东台袁氏铅印本,页十六)天下国家皆物也,以己身之矩,正天下国家,即格物也。故心斋之学,注意于己身之行为。其所作《王道论》,根据《周礼》,提出实际致太平之办法,(《遗集》卷一页十七)其学不惟不近禅,且若为以后颜习斋之学作前驱者。盖阳明之学,有知行合一之教,黄梨洲云:
先生(阳明)之格物,谓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以圣人教人,只是一个行,如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皆是行也。笃行之者,行此数者不已是也。先生致之于事物,致字即是行字,以救空空穷理,只在知上讨个分晓之非。(《姚江学案序》,《明儒学案》卷十页一)
若与阳明之学以如此平易的解释,则与以后颜习斋等所主张相近矣。习斋等所努力者,即是注重行“以救空空穷理只在知上讨个分晓之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