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朱子

道学家中,集周邵张程之大成,作理学一派之完成者为朱子。《宋史·道学传》曰:

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徽州婺源人。……熹之学,既博求之经传,复遍交当时有识之士。延平李侗,老矣,尝学于罗从彦;熹归自同安,不远数百里,徒步往从之。……黄干曰:道之正统,待人而后传。自周以来,任传道之责者,不过数人。而其能使斯道章章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后,曾子、子思继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后,周程张子继其绝,至熹而始著。识者以为知言。(《宋史》卷四百二十九,同文影殿刊本,页一至二十一)

《宋史》称朱子卒于宁宗庆元六年(西历一千二百年),年七十一。上距程伊川之卒,已将百年矣。李侗学于罗从彦,罗从彦学于杨时,杨时则程氏弟兄之弟子。故朱子自以其学为接续程门之传。谓“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传……虽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与有闻焉。”(《大学章句》序)黄干所说,朱子实亦以之自命也。

一 【理、太极】

朱子之形上学,系以周濂溪之《太极图说》为骨干,而以康节所讲之数,横渠所说之气,及程氏弟兄所说形上形下及理气之分融合之。故朱子之学,可谓集其以前道学家之大成也。关于形上之道与形下之器之分,朱子云:

凡有形有象者,即器也;所以为是器之理者,则道也。(《与陆子静书》,《文集》卷三十六,《四部丛刊》本,页十四)

所谓道,即指抽象的原理或概念;所谓器,即指具体的事物。故朱子云:

形而上者,无形无影是此理。形而下者,有情有状是此器。(《语类》卷九十五,应元书院同治刊本,页六)

又云:

无极而太极,不是说有个物事,光辉辉地在那里。只是说当初皆无一物,只有此理而已。……惟其理有许多,故物有许多。(《语类》卷九十四页二十一至二十二)

以现在哲学中之术语言之,则所谓形而上者,超时空而潜存(Subsist)者也;所谓形而下者,在时空而存在(Exist)者也。超时空者,无形象可见。故所谓太极,“不是说有个事物光辉辉地在那里”。此所谓“无极而太极”也。朱子云:“无极而太极,只是

说无形而有理。”(《语类》卷九十四页一)

“惟其理有许多,故物有许多。”无此理则不能有此物也。朱子云:

做出那事,便是这里有那理。凡天地生出那物,便是那里有那理。(《语类》卷一百一页二十六)

不仅天然之物各有其理,即人为之物亦各有其理。语录云:

问:枯槁之物亦有性是如何?曰:是他合下有此理。故曰:天下无性外之物。因行阶云:阶砖便有砖之理。因坐云:竹椅便有竹椅之理。(《语类》卷四页六)

又云:

问:理是人物同得于天者,如物之无情者亦有理否?曰:固是有理。如舟只可行之于水,车只可行之于陆。(同上)

天下之物,无论其是天然的或人为的,皆有其所以然之理;其理并在其物之先。朱子云:

若在理上看,则虽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未尝实有是物也。(《答刘叔文》,《文集》卷四十六页二十六)

如尚未有舟车之时,舟车之理或舟车之概念已先在。然其时只有概念而无实例,所谓“但有其理而已,未尝实有是物也”。所谓发明舟车,不过发现舟车之理而依之以作出实际的舟车,即舟车之概念之实例而已。故凡可能有之物,无论其是天然的或人为的,在形而上之理世界中,本已具有其理。故形而上之理世界,实已极完全之世界也。语录云:

徐问:天地未判时,下面许多都已有否?曰:只是都有此理。天地生物千万年,古今只不离许多物。(《语类》卷一页三)

“天地未判时,下面许多”,即一切可有之物也。“天地未判时”,其物虽未有,其理先已“都有”,“天地生物千万年,古今只不离许多物”。盖有理者能有,无理者不能有也。

【注】语录又云:“问:未有一物之时如何?曰:是有天下公共之理,未有一物所具之理。”(《语类》卷九十四页八)与此说异。

一事物之理,即其事物之最完全的形式,亦即其事物之最高的标准;此所谓极也。语录云:

事事物物,皆有个极,是道理极至。蒋元进曰:如君之仁,臣之敬,便是极。先生曰:此是一事一物之极。总天地万物之理,便是太极。太极本无此名,只是个表德。(《语类》卷九十四页十一)

太极即天地万物之理之总和,而亦即天地万物之最高标准也。朱子云:

太极只是个极好至善的道理。……周子所谓太极,是天地人物万善至好的表德。(《语类》卷九十四页七)

由此而言,就其为天地万物之最高标准言,则太极即如柏拉图所谓好之概念,亚里士多德所谓上帝也。

太极乃天地万物之理之总和,故太极之中,万理毕具。朱子云:

太极是五行阴阳之理皆有,不是空的物事。若是空时,如释氏说性相似。又曰:释氏只见得个皮壳,里面许多道理,他却不见。他皆以君臣父子为幻妄。(《语类》卷九十四页二)

又云:

此有李伯闻者,旧尝学佛,自以学有所见,辩论累年,不肯少屈。近尝来访,复理前语。熹因问“天命之谓性”,此句谓空无一法耶?谓万理毕具耶?若空,则浮屠胜;果实,则儒者是。此亦不待两言而决矣。(《答张敬夫》,《文集》卷三十一页二)

又云:

太极,形而上之道也;阴阳,形而下之器也。是以自其著者而观之,则动静不同时,阴阳不同位,而太极无不在焉。自其微者而观之,则冲穆无朕,而动静阴阳之理,已悉具于其中矣。(《太极图说》注,《濂溪集》卷一页七)

自其著者而观之,即在具体事物中观之;自其微者而观之,即就太极之本体观之也。太极无形象,而其中万理毕具;所谓“冲穆无朕,动静阴阳之理,已悉具于其中矣”。朱子就此点指出道学与佛学之不同,当于下第七节详论之。

太极永久是有,朱子云:

有此理后,方有此气。既有此气,然后此理有安顿处。大而天地,细而蝼蚁,其生皆是如此,……要之理之一字,不可以有无论,未有天地之时,便已如此了也。(《答杨志仁》,《文集》卷五十八页十一)

“大而天地,细而蝼蚁”,皆先有其理,而后具体的个体方能生出。“理不可以有无论”,盖理永久是有,所谓“未有天地之时,便已如此了也”。太极为理之全体,亦是如此。太极亦不在空间,朱子云:

太极无方所,无形体,无地位可顿放。(《语类》卷九十四页五)

太极亦无动静,《文集》云:

问:太极图曰:……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太极理也,理如何动静?有形则有动静;太极无形,恐不可以动静言。南轩云:太极不能无动静,未达其意。曰:理有动静,故气有动静。若理无动静,则气何自而有动静乎?(《答郑子上》,《文集》卷五十六页三十六)

语录云:

有这动之理,便能动而生阳;有这静之理,便能静而生阴。既动则理又在动之中,既静则理又在静之中。曰:动静是气也。有此理为气之主,气便能如此否?曰:是也。(《语类》卷九十四页九)

“动静是气也。”太极中有动静之理,故气得本此理以有动静之实例。其动者便为阳,其静者便为阴。阴阳亦形而下者。(朱子云:“既曰气便是有个物事;此谓形而下者。”——《语类》卷九四页二六)至于形而上之动静之理,则无动无静,所谓“不可以动静言”也。

每一事物,不但具有此事物之所以然之理;其中且具太极之全体。朱子云:

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太极。(《语类》卷九十四页七)

又云:

“万一各正,小大有定。”言万个是一个,一个是万个。盖统体是一太极。然又一物各具一太极。(《语类》卷九十四页四十一)

《语类》又云:

问:《理性命》章注云:“自其本而之末,则一理之实而万物分之以为体,故万物各有一太极。”如此,则是太极有分裂乎?曰:本只是一太极,而万物各有禀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极尔。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而见,不可谓月已分也。(《语类》卷九十四页四十一)

由此而言,则一切事物中,除其自己之所以然之理外,且具有太极,即一切理之全体。太极在一切物中,亦“不是割成片去,只如月印万川相似”。(《语类》卷九十四页四十一)此与华严宗所谓因陀罗网境界,及天台宗一一事物,是如来藏全体,其中有一切法性,之说相似。朱子想亦受其说之影响。不过华严宗所谓因陀罗网境界,乃谓一具体的事物中,含有一切具体的事物;天台宗所谓一一法性,乃一一事物之潜能;朱子则谓一具体的事物,具有一太极,即一切事物之理。一切事物之理,并非一切事物,亦非一切事物之潜能也。一类事物之理,若何可同时现于其类之一切个体中。此点朱子未明言,推其意亦可用“月印万川”之喻说之。

二 【气】

形而上之理世界中只有理。至于此形而下之具体的世界之构成,则赖于气。理即如希腊哲学中所说之形式(Form),气即如希腊哲学所说之材质(Matter)也。朱子云:

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答黄道夫书》,《文集》卷五十八页五)

又云:

疑此气是依傍这理行。及此气之聚,则理亦在焉。盖气则能凝结造作;理却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只此气凝聚处,理便在其中。且如天地间人物草木鸟兽,其生也莫不有种,定不会无种子白地生出一个物事。这个都是气,若理则只是个净洁空阔的世界,无形迹,他却不会造作。气则能酝酿凝聚生物也。但有此气,则理便在其中。(《语类》卷一页三)

理世界为一“无形迹”之“净洁空阔的世界”。理在其中,“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此其所以为超时空而永久(Eternal)也。此具体的世界为气所造作,气之造作必依理。如人以砖瓦木石建造一房;砖瓦木石虽为必需,然亦必须先有房之形式,而后人方能用此砖瓦木石以建筑此房。砖瓦木石,形下之器,建筑此房之具也;房之形式,形上之理,建筑此房之本也。及此房成,而理即房之形式,亦在其中矣。

依逻辑言,理虽另有一世界;就事实言,则理即在具体的事物之中。《语类》云:

理在气中发现处如何?曰:如阴阳五行错综不失条绪,便是理。若气不结聚时,理亦无所附着。(《语类》卷一页三)

又云:

理搭在阴阳上,如人跨马相似。(《语类》卷九十四页十)

气不结聚,则理无所附着,即理不能表现为具体的物也。具体的物中之秩序条理,即理在气中之发现处。

至于理气为有之先后,朱子云:

未有这事,先有这理。如未有君臣,已先有君臣之理。未有父子,已先有父子之理。不成元无此理,直待有君臣父子,却旋将道理入在里面。(《语类》卷九十五页二十一)

又云:

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在天地言,则天地中有太极;在万物言,则万物中各有太极。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此理。(《语类》卷一页一)

又云:

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亦无天地,无人无物,都无该载了。有理便有气,流行发育万物。(同上)

《语类》又云:

问:先有理抑先有气?曰:理未尝离乎气。然理形而上者,气形而下者。自形而上下言,岂无先后?(《语类》卷一页二)

又云:

或问必有是理,然后有是气,如何?曰:此本无先后之可言。然必欲推其所从来,则须说先有是理。(同上)

就朱子之系统言,一理必在其个体事例之先,盖若无此理,即不必有此个体事例也。至于理与普通的气为有之先后,则须自两方面言之:盖依事实言,则有理即有气,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若就逻辑言,则“须说先有是理”。盖理为超时空而不变者,气则为在时空而变化者。就此点言,必“须说先有是理”。

理之全体,即是太极。周濂溪《太极图说》云:“无极而太极。”朱子云:

周子所以谓之无极,正以其无方所,无形状,以为在无物之前,而未尝不立于有物之后。以为在阴阳之外,而未尝不行乎阴阳之中。以为通贯全体,无乎不载,则又初无声臭影响之可言也。(《答陆子静书》,《文集》卷三十六页十)

此本以前道家形容所谓道之恒言,然就上所述观之,则朱子此言,内容充实多矣。

【注】周濂溪谓:“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此言在朱子系统中为不通之论。盖在朱子系统中,吾人只能言,太极有动之理,故气动而为阳气。太极有静之理,故气静而为阴气。濂溪之太极,依朱子之系统言,盖亦形而下者。濂溪之“无极而太极”,实近老子“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之说。陆象山指出此点是矣。(与朱元晦书,《象山全集》卷二,《四部丛刊》本,页十一)朱子虽用濂溪之说,而其对于濂溪之解释,则不必即濂溪之意也。

三 【天地人物之生成】

太极中有动静之理,气因此理而有实际的动静。气之动者,即流行而为阳气;气之静者,即凝聚而为阴气。朱子即濂溪《太极图说》言之云:

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动而静,静而动,开阖往来,更无休息。分阴分阳,两仪立焉。两仪是天地,与画卦两仪意思又别。……浑沦未判,阴阳之气,混合幽暗。及其既分,中间放得宽阔光朗,而两仪始立。康节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为一元,则是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之前,又是一个大开阖。更以上亦复如此。直是动静无端,阴阳无始。小者大之影,只昼夜便可见。……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阴阳气也,生此五行之质,天地生物,五行独先。地即是土,土便包含许多金木之类。天地之间,何事而非五行?五行阴阳七者滚合,便是生物的材料。五行顺布,四时行焉。金木水火,分属春夏秋冬,土则寄旺四季。(《语类》卷九十四页三)

此以阴阳为气,五行为质。又云:

阴阳是气,五行是质。有这质所以做得事物出来。(《语类》卷一页八)

又云:

气之清者为气,浊者为质。(《语类》卷三页四)

气即生物的材料。具体的物之生,气为材料,理为形式。材料一名,正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所谓Matter之意。所谓质者,即较可见的材料。朱子云:

天地初间,只是阴阳之气。这一个气运行,磨来磨去,磨得急了,便桚去许多渣滓。里面无处出,便结成个地在中央。气之清者便为天,为日月,为星辰,只在外常周环运转。地便在中央不动,不是在下。(《语类》卷一页五)

所谓质者,可知即此所谓渣滓也。

此拶出之渣滓,先细后粗。朱子云:

大抵天地生物,先其轻清,以及重浊。天一生水,地二生火。二物在五行中最轻清。金木复重于水火。土又重于金木。(《语类》卷九十四页十七)

又云:

天地始初,混沌未分时,想只有水火二者。水之滓脚便成地,今登高而望,群山皆为波浪之状,便是水泛如此。只不知因什么时凝了,初间极软,后来方凝得硬。问:想得如潮水涌起沙相似。曰:然。水之极浊,便成地;火之极清,便成风霆雷电日星之属。(《语类》卷一页六)

此谓五行之中,先有水火。后有土而成地,此具体的世界即构成矣。

此具体的世界亦一“器”,即亦一具体的物。具体的物,有成有坏;故此具体的世界,亦有成有坏。语录云:

太极之前,须有世界来,正如昨日之夜,今日之昼耳。阴阳亦一大阖辟也。又问:今推太极以前如此,后去又须如此?曰:固然。程子云:“动静无端,阴阳无始”,此语见得分明。(《语类》卷九十四页四)

又云:

问:动静无端,阴阳无始。曰:这不可说道有个始。他那有始之前,毕竟是个什么。他自是做一番天地了,坏了后又恁地做起来,那个有甚穷尽。(《语类》卷九十四页十二)

所谓太极之前,意当谓系此具体的世界之前。此具体的世界未成之前,已有具体的世界;此具体的世界既坏之后,仍有具体的世界。如是成坏循环,继续无穷。

【注】《语类》中又一条云:“问:自开辟以来,至今未万年,不知以前如何?曰:以前亦须如此一番明白来。又问:天地会坏否?曰:不会坏,只是相将人无道极了,便一齐打合混沌一番,人物都尽,又重新起。”(卷一页七)此谓天地不坏,只其中人物有完全消灭之时,与上所说不同。

具体的世界中,每类生物之生,皆先由“气化”而后由“形生”。朱子云:

天地之初,如何讨个人种。自是气蒸结成两个人。……那两个人便如而今人身上虱,自然变化出来。(《语类》卷九十四页十五)

此即所谓气化。朱子云:

气化是当初一个人无种,后自生出来底。形生却是有此一个人,后乃生生不穷底。(同上)

人之来源如此,他种生物之来源,当亦如此。

四 【人物之性】

朱子云:

人之所以生,理与气合而已。天理固浩浩不穷,然非是气,则虽有是理而无所凑泊。故必二气交感,凝结生聚,然后是理有所附着。凡人之能言语,动作,思虑,营为,皆气也,而理存焉。(《语类》卷四页十)

理与气合而成为具体的个人。此气中之理,即所谓性也。

不惟人有性,物亦有性。湛然谓“无情有性”,(见本篇第九章第一节第八目)朱子或亦受其影响。朱子云:

天下无无性之物。盖有此物则有此性,无此物则无此性。(《语类》卷四页一)

一物之性,即一物之理。语录云:

问:枯槁之物亦有性是如何?曰:是他合下有此理。(《语类》卷四页六)

又云:

问:曾见《答余方叔书》,以为枯槁有理,不知枯槁瓦砾,如何有理。曰:且如大黄,附子,亦是枯槁,然大黄不可为附子,附子不可为大黄。(同上)

上文谓一物有一太极;每一物中皆有太极之全体。然在物中,仅其所以为其物之理能表现,而太极之全体所以不能表现者,则因物所禀之气蔽塞之也。语录云:

问:人物皆禀天地之理以为性,皆受天地之气以为形。……若在物言之,不知是所禀之理便有不全耶?亦是缘气禀之昏蔽故如此耶?曰:惟其所受之气只有许多,故其理亦只有许多。如犬马,他这形气如此,故只会得如此事。又问:物物具一太极,则是理无不全也。曰:谓之全亦可,谓之偏亦可。以理言之,则无不全;以气言之,则不能无偏。(同上页二)

又云:

自一气而言之,则人物皆受是气而生;自精粗而言,则人得其气之正且通者,物得其气之偏且塞者。惟人得其正,故是理通而无所塞;物得其偏,故是理塞而无所知。……物之间有知者,不过只通得一路,如乌之知孝,獭之知祭。犬但能守御,牛但能耕而已。(同上页十)

物所受之理,本无不全,但因其禀气较偏而塞,故理不能全显而似于偏也。如“犬马,他这形气如此,故只会得如此事”。即仅其所以为犬马之理,得有表现也。“其理亦只有许多。”就朱子之系统言之,应意谓其理亦只能表现此许多。

此具体的世界中之恶,皆由于此原因。语录云:

问:理无不善,则气胡有清浊之殊?曰:才说著气,便自有寒有热,有香有臭。(同上页十三)

又云:

二气五行,始何尝不正。只滚来滚去,便有不正。(《语类》卷四页十三)

盖理是完全至善的。然当其实现于气,则为气所累而不能完全。如圆之概念本是完全的圆,然及其实现于物质而为一具体的圆物,则其圆即不能是一绝对的圆矣。实际世界之不完全,皆由为气所累也。

惟气是如此,故即人而言,人亦有得气之清者,有得气之浊者。朱子云:

就人之所禀而言,又有昏明清浊之异。(同上)

禀气清明者为圣人,昏浊者为愚人。朱子以为如此说法,可将自孟荀以来儒家所争论之性善性恶问题,完全解决。语录云:

道夫问:气质之说,始于何人?曰:此起于张程。某以为极有切于圣门,有补于后学。读之使人深有感于张程前此未曾有人说到此。如韩退之《原性》中说三品,说得也是,但不曾分明说是气质之性耳。性那里有三品来?孟子说性善,但说得本原处,下面却不曾说得气质之性,所以亦费分疏。诸子说性恶与善恶混。使张程之说早出,则这许多说话,自不用纷争。故张程之说立,则诸子之说泯矣。因举横渠:“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又举明道云:“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且如只说个仁、义、礼、智是性,世间却有生出来便无状底是如何?只是气禀如此。若不论那气,这道理便不周匝,所以不备。若只论气禀,这个善,这个恶,却不论那一原处只是这个道理,又却不明。此自孔子、曾子、子思、孟子理会得后,都无人说这道理。谦之问:天地之气,当其昏明驳杂之时,则其理亦随而昏明驳杂否?曰:理却只恁地,只是气自如此。(《语类》卷四页十五)

朱子此处,虽谓只述张程之说,然朱子之讲气质之性,有其整个的哲学系统为根据。其说较张程完备多矣。

朱子谓:“凡人之能言语,动作,思虑,营为,皆气也。”语录云:

问:灵处是心抑是性?曰:灵处只是心,不是性。性只是理。(《语类》卷五页三)

又云:

问:知觉是心之灵固如此,抑气之为耶?曰:不专是气,是先有知觉之理。理未知觉,气聚成形,理与气合,便能知觉。譬如这烛火,是因得这脂膏,便有许多光焰。(同上)

一切事物,皆有其理;故知觉亦有知觉之理。然知觉之理,只是理而已。至于知觉之具体的事例,则必“理与气合”,始能有之。盖一切之具体的事物,皆合材料与形式而成者也。理必合气,方能表现,如烛火之必依脂膏。吾人之知觉思虑,既皆在此具体的世界之中,故皆是气与理合以后之事也。吾人之知觉思虑,即所谓灵处,“灵处只是心,不是性。性只是理”。盖心能有具体的活动,理则不能如此也。

朱子又论心性与情之关系云:

性,情,心惟孟子横渠说得好。仁是性,恻隐是情,须从心上发出来。心统性情者也。性只是合如此底,只是理,非有个物事。若是有底物事,则既有善,亦必有恶。惟其无此物,只有理,故无不善。(《语类》卷五页十一)

性非具体的事物,故无不善。情亦是此具体的世界中之事物,故须从心上发出。性为气中之理,故亦可谓为在于心中。所以谓“心统性情”也。

朱子又论心性情与才之关系云:

性者心之理;情者心之动;才便是那情之会恁地者。情与才绝相近。但情是遇物而发,路陌曲折恁地去底;才是那会如此的。要之,千头万绪,皆是从心上来。(《语类》卷五页十五)

又云:

才是心之力,是有气力去做底;心是管摄主宰者,此心所以为大也。心譬水也,性水之理也。性所以立乎水之静,情所以行乎水之动,欲则水之流而至于滥也。才者水之气力,所以能流者。然其流有急有缓,则是才之不同。伊川谓性禀于天,才禀于气,是也。只有性是一定,情与心与才,便合着气了。(《语类》卷五页十四至十五)

凡人所禀之理皆同,故曰“只有性是一定”。至于气,则有清浊之不同;故在此方面,人有各种差异也。“欲则水之流而至于滥也”,理学家以欲与理、或人欲与天理对言,详下。

五 【道德及修养之方】

在客观的理中,存有道德的原理。吾人之性,即客观的理之总合。故其中亦自有道德的原理,即仁、义、礼、智是也。朱子云:

仁、义、礼、智,性也。性无形影可以摸索,只是有这理耳。惟情乃可得而见,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也。(《语类》卷六页九)

又云:

心之所以会做许多,盖具得许多道理。又曰:何以见得有此四者?因其恻隐,知其有仁;因其羞恶,知其有义。(同上页十)

理是形而上者,是抽象的,无迹象可寻。不过因吾人有恻隐之情,故可推知吾人性中有恻隐之理,即所谓仁。因吾人有羞恶之情,故可推知吾人性中有羞恶之理,即所谓义。因吾人有辞让之情,故可推知吾人性中有辞让之理,即所谓礼。因吾人有是非之情,故可推知吾人性中有是非之理,即所谓智。盖每一事物,必有其理。若无其理,则此事物不能有也。

吾人之性中,不但有仁、义、礼、智,且有太极之全体。但为气禀所蔽,故不能全然显露。所谓圣人者,即能去此气禀之蔽,使太极之全体完全显露者也。朱子云:

有是理而后有是气,有是气则必有是理。但禀气之清者,为圣为贤,如宝珠在清泠水中。禀气之浊者,为愚为不肖,如珠在浊水中。所谓明明德者,是就浊水中揩拭此珠也。物亦有是理,又如宝珠落在至污浊处。(《语类》卷四页十七)

又云:

孔子之所谓“克己复礼”。《中庸》所谓“致中和,尊德性,道学问”。《大学》所谓“明明德”。《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人性本明,如宝珠沉溷水中,明不可见。去了溷水,则宝珠依旧自明。自家若得知是人欲蔽了,便是明处。只是这上便紧著力主定,一面格物,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正如游兵攻围拔守,人欲自销铄去。所以程先生说敬字,只是谓我自有一个明底物事在这里,把个敬字抵敌,常常存个敬在这里,则人欲自然来不得。夫子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紧要处正在这里。(《语类》卷十二页八)

人得于理而后有其性,得于气而后有其形。性为天理,即所谓“道心”也。因人之有气禀之形而起之情,其“流而至于滥”者,则皆人欲,即所谓“人心”也。人欲亦称私欲。就其为因人之为具体的人而起之情之流而至于滥者而言,则谓之人欲;就其为因人之为个体而起之情之流而至于滥者而言,则谓之私欲。天理为人欲所蔽,如宝珠在浊水中。然人欲终不能全蔽天理,即此知天理为人欲所蔽之知,即是天理之未被蔽处。即此“紧著力主定”,努力用工夫。工夫分两方面,即程伊川所谓用敬与致知。只谓我自有一个明底物事,心中常记此点,即用敬之工夫也。所以须致知者,朱子云: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大学章句补格物传》)

“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大学章句》)此朱子格物之说,大为以后陆王学派所攻击。陆王一派,以此工夫为支离。然就朱子之哲学系统整个观之,则此格物之修养方法,自与其全系统相协和。盖朱子以天下事物,皆有其理;而吾心中之性,即天下事物之理之全体。穷天下事物之理,即穷吾性中之理也。今日穷一性中之理,明日穷一性中之理。多穷一理,即使吾气中之性多明一点。穷之既多,则有豁然顿悟之一时。至此时则见万物之理,皆在吾性中。所谓“天下无性外之物”。至此境界,“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用此修养方法,果否能达到此目的,乃另一问题。不过就朱子之哲学系统言,朱子固可持此说也。

【注】朱子所说格物,实为修养方法,其目的在于明吾心之全体大用。即陆王一派之道学家批评朱子此说,亦视之为一修养方法而批评之。若以此为朱子之科学精神,以为此乃专为求知识者,则诬朱子矣。

六 【政治哲学】

每一事物,皆有其理。国家社会之组织,亦必有其理。本此理以治国家,则国家治;不本此理以治国家,则国家乱。故此理即所谓治国平天下之道也。此道亦有客观的潜存,朱子云:

千五百年之间,……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若论道之常存,却又初非人所能预。只是此个,自是亘古亘今常在不灭之物。虽千五百年被人作坏,终殄灭他不得耳。(《答陈同甫书》,《文集》卷三十六页二十二)

又云:

盖道未尝息,而人自息之。所谓非道亡也,幽厉不由也,正谓此耳。(同上页二十七)

治国平天下之道,亘古常存。不过其行与不行,即能实现与否,则视人由之与否。然即人不由之,其道之为有自若,并不因人之不由而即亡也。实则凡略能在政治上社会上有所作为成就者,亦无不依此道而行,不过不能知之,不能全行之耳。朱子云:

常窃以为亘古亘今,只是一理,顺之者成,逆之者败。固非古之圣贤所能独然,而后世之所谓英雄豪杰者,亦未有能舍此理而得有所建立成就者也。但古之圣贤,从本根上便有惟精惟一功夫,所以能执其中,彻头彻尾,无不尽善。后来所谓英雄,则未尝有此工夫,但在利欲场中,头出头没。其资美者,乃能有所暗合,而随其分数之多少以有所立;然其或中或否,不能尽善,则一而已。来谕所谓三代做得尽,汉唐做得不尽者,正谓此也。然但论其尽与不尽,而不论其所以尽与不尽。却将圣人事业,去就利欲场中,比并较量,见有仿佛相似,便谓圣人样子,不过如此。则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缪者,其在此矣。(同上页二十九)

吾人如欲盖一房子,则必须依建筑学上之原理,而此房子方能盖成。此原理即人不知之,不用之,固自亘古常存,未尝一日或亡也。大建筑家深明此理,一切遵之而行,则此原理能实现,而此建筑家所盖之房,亦必坚固持久。不只大建筑家如此,凡盖房子之人,苟其房能盖成,亦未有不依建筑学之原理者。不过其人或不知此理,而只与之暗合耳。然此人既对于此原理无研究,则其所盖之房,必有不能与建筑原理全合者。故其完善之程度,全视其与建筑原理相合分数之多少。要之,必不能十分完全也。圣贤之君之治国,与英雄豪杰之君之治国,其不同亦犹此。所以英雄豪杰之君之治国,其最大的成功,亦不过仅有小康之治而已。圣贤之君所行之政治为王政;英雄豪杰所行之政治为霸政。

“古之圣贤,从根本上,便有惟精惟一功夫,所以能执其中,彻头彻尾,无不尽善。”必有此修养,然后可为圣贤之君;而其所行之政,始可为王政。朱子更详言云:

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尧,舜,禹相传之密旨也。夫人自有生而梏于形体之私,则固不能无人必矣。然而心有得于天地之正,则又不能无道心矣。日用之间,二者并行,迭为胜负,而一身之是非得失,天下之治乱安危,莫不系焉。是以欲其择之精,而不使人心得以杂乎道心;欲其守之一,而不使天理得以流于人欲。则凡其所行,无一事之不得其中,而于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同上页二十五)

柏拉图理想中之哲学王,须先有极深之修养,能超越现象世界至概念世界,直见好之概念。必有此程度,然后可为人群之主宰。朱子此所说,亦此意也。吾人性中,万理毕具。若能去其气禀之拘,则性中万理明,故“凡其所行,无一事之不得其中”,即无一事之不合理。故“于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也。若英雄豪杰之君,本无此修养,其行事往往出于人欲之私;故其政治上之设施,虽有与天理暗合者,然不合者亦多矣。此其所以只能有小康之治也。

以上所引,皆见朱子《答陈同甫书》中。陈同甫,名亮。其论政治,以为三代之王政与汉唐之霸政,无根本上的差异;但三代做得尽,汉唐做得不尽耳。当时所谓永康学派持此说。朱子以为吾人不当只论其“尽与不尽”,更当论其“所以尽与不尽”。其“所以尽与不尽”,即王霸之所由分也。

七 【对于佛家之评论】

上文谓朱子以佛家与儒家之不同,在于佛家以性为空,儒家以性为实。朱子对于佛家之评论,多根据此点。语录云:

谦之问:今皆以佛之说为无,老之说为空。空与无不同如何?曰:空是兼有无之名。道家说半截有,半截无。已前都是无,如今眼下却是有。故谓之空。若佛家之说,都是无。已前也是无,如今眼下也是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而万事万物,细而百骸九窍,一齐都归于无。终日吃饭,却道不曾咬着一粒米;满身着衣,却道不曾挂着一条丝。(《语类》卷百二十六页六)

佛家以万物为幻有,所谓“色即是空”,即华严宗所讲理事圆融无碍。然其所谓事,亦系指具体的事物而言。具体的事物生灭无常,就其有此事物而言,可说真如不空;就此事物为无常而言,其不空仍然是空。故真如中之宛然而有者,仍是幻有也。但若就太极中所具之众理言,则众理皆超时空而永存。虽其实际的例有生灭变化,而此众理则无生灭变化之可言也。若此,则太极真不空矣。朱子评论佛家,注意此点,以为吾人之性,即太极之全体,其中众理皆具;故无论如何,理世界不能是空;吾人之性,不能是空。朱子云:

释氏说空,不是便不是。但空里面须有道理始得。若只说道我见个空,而不知有个实底道理,却做甚用得。譬如一渊清水,清泠彻底,看来一如无水相似,他便道此渊只是空底。不曾将手去探是冷是温,不知道有水在里面。释氏之见正如此。今学者贵于格物致知,便要见得到底。(《语类》卷百二十六页九)

理世界为“冷清空阔的世界”,“无形体,无方所”。但因此便以之为空,以之为无,则不可。故释氏说空,虽亦有其根据,所谓“不是便不是”;然理既是有,则不可谓一切皆空也。朱子又云:

彼(释氏)见得心空而无理,此(儒家)见得心虽空而万理咸备也。(同上)

又云:

儒者以理为不生不灭,释氏以神识为不生不灭。(同上)

吾人之性,即太极之全体,其中“万理咸备”,“不生不灭”。惟其不生不灭,故即不承认理者,亦不能不依之而行。朱子云:

天下只是这道理,终是走不得。如佛,老虽是灭人伦,然自是逃不得。如无父子,却拜其师,以其弟子为子,长者为师兄,少者为师弟。但只是护得个假的,圣贤便是存得个真的。(同上页八)

社会之组织,必依其理。佛教徒虽欲离社会,然佛教徒自身之团体,即是一社会,即不能不依社会之理而组织之。可见“天下只是这道理,终是走不得”也。朱子以释氏不见此性,只以神识为不生不灭;故释氏实误以心为性。语录云:

徐子融有枯槁有性无性之论。先生曰:性只是理,有是物斯有是理。子融错处,是认心为性,正与佛氏相似。只是佛氏磨擦得这心极精细,如一块物事,剥了一重皮,又剥一重皮,至剥到极尽无可剥处,所以磨弄得这心精光,它便认做性。殊不知此性正圣人所谓心。故上蔡云:“佛氏所谓性,正圣人所谓心;佛氏所谓心,正圣人所谓意。”心只是该得这理。佛氏元不曾识得这理,一节便认知觉运动做性。如视听言貌,圣人则视有视之理,听有听之理,言有言之理,动有动之理,思有思之理,如箕子所谓明,聪,从,恭,睿是也。佛氏则只认那能视,能听,能言,能思,能动底便是性。视明也得,不明也得;听聪也得,不聪也得;言从也得,不从也得;思睿也得,不睿也得;它都不管。横来竖来,它都认为性。它最怕人说这理字,都要除掉了,此正告子生之谓性之说也。(《语类》卷百二十六页十三)

枯槁之物,虽无知觉,而既有其物,必有其理,此理即其性也。知觉属心,若因枯槁之物无知觉,即谓其无性,是误以心为性也。知觉运动,皆是心之活动,佛家就知觉运动处认性,故其所认实是心也。心亦是实际的有,亦系“形而下”者。若理则只潜存,故为“形而上”者。故朱子之哲学,非普通所谓之唯心论,而近于现代之新实在论。惜在中国哲学中,逻辑不发达,朱子在此方面,亦未着力。故其所谓理,有本只应为逻辑的者,而亦与伦理的相混。如视之理,如指视之形式而言,则为逻辑的;如指视应该明而言,则为伦理的。朱子将此两方面合而为一,以为一物之所以然之理,亦即为其所应该。盖朱子之兴趣,为伦理的,而非逻辑的。柏拉图亦有此倾向,特不如朱子为甚耳。中国哲学,皆多注重此方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