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濂溪】
道学家中,引道教之思想入道学者,周濂溪,邵康节,其尤著者也。周濂溪,名敦颐,《宋史·道学传》曰:
周敦颐,字茂叔。道州营道人。元名敦实,避英宗旧讳改焉。以舅龙图阁学士郑向,任为分宁主簿。……以疾求知南康军。因家庐山莲花峰下。前有溪合于湓江,取营道所居濂溪以名之。……卒年五十七。(潘兴嗣《濂溪先生墓志铭》谓卒于宋神宗熙宁六年,西历一〇七三年)黄庭坚称其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著《太极图》,明天理之根原,究万物之终始。(《宋史》卷四百二十七,同文影殿刊本。页三)
(一)《太极图说》
周濂溪之太极图(见下):
《太极图说》云: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自注: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而主静,(自注:无欲故静)立人极焉。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神鬼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大哉《易》也,斯其至矣。(全集卷一,福州正谊书院刊《正谊堂全书》本,页二)
《易·系辞》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此图说前段用太极生两仪之说,后则不用八卦而用五行。虽图说末尾赞《易》,而此图则非全根据于《易》也。
故此太极图之来源,颇有研究之价值。《道藏》中之《上方大洞真元妙经品图》中有太极先天之图(见下):
此与周濂溪之太极图略同。此经有唐明皇御制序,似为宋以前书。此或即濂溪太极图之所本欤?《宋史·儒林传·朱震传》谓,“震经学深醇,有《汉上易解》云:陈抟以先天图传种放;放传穆修;穆修传李之才;之才传邵雍。放以河图洛书传李溉;溉传许坚;许坚传范谔昌;谔昌传刘牧。穆修以太极图传周敦颐。”(《宋史》卷四百三十五页四)此谓当时所谓象数之学,皆源于陈抟。陈抟乃宋初一有名的活神仙也。(《宋史》卷四百五十七有传)毛奇龄谓《参同契》诸图,自朱子注后,则学者多删之。惟彭本有水火匡廓图,三五至精图等图(按《道藏》中彭晓注《参同契》亦无图)周濂溪太极图中之第二图,即取《参同契》之水火匡廓图(此图一方为坎卦,一方为离卦)第三图即取《参同契》之三五至精图。(《太极图说遗议》)黄宗炎、朱彝尊皆谓濂溪之太极图本名无极图,谓:陈抟居华山,以无极图刊于石壁。其最下圈名为玄牝之门。稍上一圈,名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中层左木火右金水中土相联络之一圈,名为五气朝元。又其上之中分黑白而相间杂之一圈名为取坎填离。最上一圈,名为炼神返虚,复归无极。(黄宗炎《太极图辩》,见《宋元学案·百泉学案》引。朱彝尊《太极图授受考》,见《曝书亭集》卷五十八)“周子得此图,而颠倒其序,更易其名,附于大易,以为儒者之秘传。盖方士之诀,在逆而成丹,故从下而上。周子之意,以顺而生人,故从上而下。”(黄宗炎《太极图辩》)黄朱此言,未知所本。要之周濂溪之太极图,与道教有关系,似为事实。
周濂溪取道士所用以讲修炼之太极图,而与之以新解释,新意义。其解释此图之《太极图说》为宋明道学家中有系统著作之一。宋明道学家讲宇宙发生论者,多就其说推衍。兹与周濂溪所作《通书》共论之。《通书》,本名《易通》,濂溪亦以为系讲《易》之作也。
(二)《太极图说》与《通书》
《太极图说》谓:“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太极之一动一静,可以同时而有。《通书》云:
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物则不通;神妙万物。(《动静》第十六,全集卷五页二十三)
凡特殊的事物,于动时则只有动而无静,于静时则只有静而无动。盖特殊的事物是此则即为此所决定而不能是彼,是彼则即为彼所决定而不能是此。此所谓“物则不通”也。若太极则动而无动,即于动中亦有静也。静而无静,即于静中亦有动也。故其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此所谓“神妙万物”也。
《太极图说》云:“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此明太极生阴阳五行,而太极实即在阴阳五行之内。《通书》云:
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小大有定。(《理性命》第二十二,全集卷六页二)
《太极图说》谓五行为“五气”,《通书》谓阴阳为“二气”。是知濂溪以阴阳五行为皆气也。《通书》此节题《理性命章》,则所谓一者,即理也,亦即太极也。太极为理,阴阳五行为气。理气二观念,在宋明道学中占甚重要之地位。其意义至朱熹始详细说明,濂溪盖发其端焉。依《通书》此节所说,则万物皆一之所分。所以太极即在万物之中。所谓“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也。
《太极图说》下文谓阴阳交感,化生万物。此等特殊的事物,皆有所决定而“不通”;即所谓“万一各正,小大有定”也。下又谓“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此以人为万物之灵,禀太极之理,具五行之性。太极之理,为“纯粹至善”,故人之性亦本来是善。此人性之本然,即所谓诚。《通书》云:
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诚》第一,全集卷五页二至四)
“一阴一阳之谓道。”道即太极之别名也。
至于恶之来源,则《通书》云:“诚无为,几善恶。”(《诚几德》第三,全集卷五页十)几者,动之微,所谓“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圣》第四,全集卷五页十七)人性本善。但其发动于行事,则未必皆能合乎中。若使发而不合乎中,则此不合乎中者,即是恶也。《通书》云:
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不达。曰:刚善为义,为直,为断,为严毅,为乾固。恶为猛,为隘,为强梁。柔善为慈,为顺,为巽。恶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佞。惟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故圣人主教,俾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而止矣。(《师》第七,全集卷五页二十一)
阳为刚,阴为柔。人禀阴阳之气,故性亦有刚柔。刚柔失当,以及“五性感动”之不合中者,皆是恶。故恶是消极的,善是积极的。“几善恶”,“故君子慎动”。(《慎动》第五,全集卷五页十九)
《太极图说》下文谓:“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通书》亦云:“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人极者,即为人之标准也。中正之重要,已如上述。所以于中正外再加仁义者,《通书》云:
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顺化》第十一,全集卷五页二十八)
《太极图说》下文引《易·系辞》云:“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综合观之,吾人必以中正律己,以仁义治人,而修养以成圣人之方法,则在于主静。主静者,濂溪自注云:“无欲故静。”《通书》云:
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圣学》第二十,全集卷五页三十八)
无欲则静虚动直者,今举一例以明之。如孟子云:“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孟子·公孙丑上》)此例为宋明道学家所常举者。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不假思念,当时即起之恻隐之情,乃系直起;本此而发生之行为,亦是直动。此等直起之念,及本此而发生之行动,无个人利害之见,参于其间,故是公的。故曰“动直则公”也。若此人一转念,则“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之意,“要誉于乡党朋友”之意,相间而起,此等意即是“欲”,其起非系直起,本此而发生之行为,亦不是直动。此等转念,及由此而起之行动,有个人利害参于其间,故是私的,所谓“私欲”也。语谓初念是圣贤,转念是禽兽;意义即如此。若吾人心中无欲而静,则心如明镜,无事则静虚,有事则动直。《通书》曰:“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圣》第四,全集卷五页十五)“寂然不动”即静虚,“感而遂通”即动直。此为以后宋明道学家所常讲者。不过濂溪于此虽说及“欲”,而人之欲在形上学及伦理中之地位,及其与“理”之关系,濂溪尚未明言。
“明则通”者,吾人心中无欲而静,则心如明镜,寂而能照。明则能如此,不明则不能如此也。“公则溥”者,《通书》云:
圣人之道,至公而已矣。或曰:何谓也?曰:天地至公而已矣。(《公》第三十七,《全集》卷六页二十二)
天地至公,故无不覆载,所谓“溥”也。公则能如此,不公则有私覆私载而不能如此矣。“圣人之道,至公而已矣。”故曰:“明通公溥,庶矣乎。”
欲达到此“无欲故静”之境界,亦须经过相当阶级,《通书》云:
《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无思,本也。思通,用也。几动于彼,诚动于此,无思而无不通为圣人。不思则不能通微;不睿则不能无不通。是则无不通生于通微;通微生于思。故思者,圣功之本,而吉凶之几也。(《思》第九,全集卷五页二十四)
无思即寂然不动,思通即感而遂通。然欲达到此“无思而无不通”之境界。则须先经思之功夫。不过所谓思为若何之工夫,则濂溪未明言。大约此等工夫,即常注意于吾人心中之状况,如孟子所谓“必有事焉”者。
《太极图说》下文谓:“圣人与天地合其德”云云,《通书》云:
圣诚而已矣。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诚下》第二,全集卷五页八)
诚为人性之本然。圣人之所以为圣,即在复其性之本然而已。此李翱所说,而以后道学家所一致主持者也。
二 【邵康节】
上述《纬书》中之易说,附在道教中,传授不绝。及北宋而此种易说,又为人引入道学中,即所谓象数之学是也。刘牧《易数钩隐图序》云:
夫易者,阴阳气交之谓也。……卦者,圣人设之,观于象也。象者,形上之应。原其本则形由象生,象由数设。舍其数则无以见四象所由之宗矣。(《通志堂经解》本页一)
“形由象生,象由数设。”天下之物皆形也。有数而后有象,有象而后有形。数为最根本的。上述《易纬》中之易说,虽亦有此倾向,然此倾向至此得有明白的表示。
濂溪之太极图,即其象学也。濂溪有象学而无数学,康节则兼有象学及数学。《宋史·道学传》曰:
邵雍,字尧夫,其先范阳人。父古,徙衡漳,又徙共城。雍年三十游河南,葬其亲伊水上,遂为河南人。……北海李之才,摄共城令。闻雍好学,尝造其庐,谓曰:子亦闻物理性命之学乎?雍曰:幸受教。乃事之才,受河图洛书,宓羲八卦,六十四卦图象。之才之传,远有端绪。而雍探赜索隐,妙悟神奇,洞彻蕴奥,汪洋浩博,多其所自得者。……熙宁十年(西历一〇七七年)卒,年六十七。元祐中,赐谥康节。(《宋史》卷四百二十七页十七至十九)
康节象数之学,受自李之才。程明道所作《邵尧夫先生墓志铭》中,亦言之。李之才则传陈抟之学(见上),谓“之才之传,远有端绪”,即谓此也。
《易·系辞》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康节之宇宙论,大概即此推衍,而又以图象明之。康节曰:“图虽无文,吾终日言而未尝离乎是。盖天地万物之理,尽在其中矣。”不过所说之图,今本《皇极经世》中皆不载。《宋元学案·百源学案》中所列之图,大概采自《易学启蒙》。其八卦次序之图,以阴阳为两仪;太阳,少阳,太阴,少阴为四象。与《皇极经世·观物篇》所说不合。兹取蔡沈《经世指要》及《宋元学案》中所列诸图,加以《观物篇》所说,以见康节一家之学。
(一)太极与八卦
蔡沈《经世指要》中有经世衍易图:
(《性理大全》引)
此图有三层,看第二层(即中层)时,须连第一层(即右层)观之。如“阳”右之“一”,合“动”右之“一”为=,此即阳之象也。“阴”右之--合“动”右之“一”为,此即阴之象也。看第三层(即左层)时,须连第二层第一层观之。如第三层“太阳”右之“一”,合第二层“阳”右之“一”,及第一层“动”右之“一”,即为一乾卦,乾即太阳之象也。如第三层“太阴”右之“--”,合第二层“阳”右之“--”及第一层“动”右之“一”,即成一兑卦,兑即太阴之象也。第三层“少阳”右之“一”,合第二层“阴”右之“--”,及第一层“动”右之“一”,即成一离卦,离即少阳之象也。如是八卦之次序,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
康节云:
天生于动者也;地生于静者也;一动一静交,而天地之道尽之矣。动之始则阳生焉,动之极则阴生焉;一阴一阳交,而天之用尽之矣。静之始则柔生焉,静之极则刚生焉,一刚一柔交,而地之用尽之矣。动之大者谓之太阳;动之小者谓之少阳;静之大者谓之太阴;静之小者谓之少阴。太阳为日,太阴为月,少阳为星,少阴为辰,日月星辰交,而天之体尽之矣。太柔为水,太刚为火,少柔为土,少刚为石,水火土石交,而地之体尽之矣。(《观物内篇》,《皇极经世》卷十一之上,页一,《道藏》七一八)
太刚,太柔,少刚,少柔,如何生出,此未明言。依康节之逻辑推之,则“动”与“阳”与“刚”之象皆为―;“静”与“阴”与“柔”之象皆为--。合第二层与第一层观之,则见动方面动中有静。故第三层之属于“动”方面者,可以有“静之大者”之“太阴”与“静之小者”之“少阴”。依同理则静方面亦静中有动。对此方面亦可曰:动之大者谓之太刚;动之小者谓之少刚。静之大者谓之太柔;静之小者谓之少柔。
康节亦言“太极”。曰:“道为太极”(《观物外篇》上,同上卷十二之上,页三十六);又曰:“心为太极。”(同上)又曰:
太极既分,两仪立矣。阳下交于阴,阴上交于阳,四象生矣。阳交于阴,阴交于阳,而生天之四象。刚交于柔,柔交于刚,而生地之四象。于是八卦成矣。八卦相错,然后万物生焉。是故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八分为十六,十六分为三十二,三十二分为六十四。故曰: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易六位而成章也。十分为百,百分为千,千分为万。犹根之有干,干之有枝,枝之有叶。愈大则愈少,愈细则愈繁。合之斯为一,衍之斯为万。是故乾以分之,坤以翕之,震以长之,巽以消之。长则分,分则消,消则翕也。(《观物外篇》)
康节又云:
太极,一也,不动,生二,二则神也。……神生数,数生象,象生器。(观物外篇)下,同上卷十二之下,页二十三)
又云:
太极不动,性也。发则神,神则数,数则象,象则器。器之变复归于神也。(同上)
太极不动,是性也。发而为动静,是神也。代表两仪之一及--,及四象之 , ,……及八卦之,,……是象也。一,二,四,八等是数也。天,地,日,月,土,石等是器也。康节云:
神无方而易无体。滞于一方,则不能变化,非神也。有定体则不能变通,非易也。易虽有体,体者象也。假象以见体,而本无体也。(《观物外篇》下,同上卷十二之下,页十七)
“器”即特殊的事物,即所谓物也。“器”与神不同之处,其一即是“器”是决定的。如此物既是此物,即不能是彼物。所谓“滞于一方”之“定体”也。故《易》只言象,“假象以见体”。盖象为公式,而特殊的事物,则依此等公式以生长进行者也。康节之图,皆所以表示事物生长进行之公式者也。
(二)先天图及其他图
“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八分为十六,十六分为六十四。”此数也。一至八之数所生之象,即上图所表示。八至六十四所生之象,若以图表示之,即为六十四卦次序之图;其图(《宋元学案》引)如下:
上述经世衍易图,若将横排之八卦,自中间断之,复将此两半各折成半圆;更将此两半圆,合为一圆,即得先天八卦方位图,或名先天图。其图(《宋元学案》引)如下:
所以名为先天图者,因此图所表之八卦方位,与《说卦》所说不同。(参看本篇第三章第四节)故康节以此为伏羲之先天八卦,而以《说卦》所说之八卦方位,为文王之后天八卦。
若将六十四卦次序图横排之六十四卦,自中间断之;复将此两半各折成半圆;更将两半圆,合为一圆,即得六十四卦圆图方位图。其图(《宋元学案》引)如下(见第171页):此圆图即先天八卦方位图之更详密者,代表一切事物生长进行之公式。如就一年四时之变化言,则六十四卦圆图中复之初爻,为一阳生,即冬至夜半子时也。阳东行至南方之乾,即于时为夏。此时阳极盛,而阴亦即生矣。此图中姤之初爻,即为一阴生,于时即夏至也。阴西行至北方之坤,即于时为冬。此时阴极盛,而阳亦即又生矣。此即汉人所为卦气之说,而汉人所说十二辟卦,亦恰皆依序排列。(参看本篇第三章第五节)就一事物之成毁言,以一花为例。复为花之始开,乾为盛开。姤为花之始谢,而坤则为花之谢。一切事物有成即有毁,有盛即有衰,皆依此公式进行也。
不过汉人所说十二辟卦,虽皆依序排列,而其间隔之疏密,则不一律。关于此点,康节无说。周谟问朱子云:
先天卦气相接,皆是左旋。盖乾接以巽初姤卦,便是一阴生。坤接以震初复卦,便是一阳生。自复卦一阳生十一月,尽震四,离三,一十六卦,然复得临卦十二月。又尽兑二,凡八卦,然后得泰卦正月。又隔四卦,得大壮二月。又隔大有一卦,得夬三月。夬接乾,乾接姤。自姤卦一阴生五月,尽巽五坎六一十六卦,然后得遁卦六月。又尽艮七,凡八卦,然后得否卦七月。又隔四卦,得观八月。又隔比一卦,得剥九月。剥接坤十月,坤接复。周而复始,循环无端。卦气左旋,而一岁十二月之卦,皆得其序。但阴阳初生,各历十六卦而后一月。又历八卦,再得一月。至阴阳将极处,只历四卦为一月。又历一卦,遂一并三卦相接。其初如此之疏,其末如此之密。此阴阳盈缩当然之理欤?(胡方平《易学启蒙通释》卷上,《通志堂经解》本,页三十至三一)
朱子答云:
所看先天卦气盈缩极仔细,某亦尝如此理会来,而未得其说。阴阳初生,其气中固缓,然不应如此之疏,其后又却如此之密。大抵此图位置,皆出乎自然,不应无说。当更思之。(同上)
关于此点,别人虽亦有解说者,(胡方平《易学启蒙通释》)然皆不甚自然。
(三)特殊的事物之发生
上文已讲及日月星辰及水木土石之发生。此为具体的天地之基础。由此基础而万物均随发生。康节云:
日为暑;月为寒;星为昼;辰为夜。暑寒昼夜交而天之变尽之矣。水为雨;火为风;土为露;石为雷。雨风雷露交而地之化尽之矣。暑变物之性;寒变物之情;昼变物之形;夜变物之体;性情形体交而动植之感尽之矣。雨化物之走;风化物之飞,露化物之草;雷化物之木;走飞草木交而动植之应尽之矣。(《观物内篇》,《皇极经世》卷十一之上,页一至二)
生物分动植两种。动物中又分走飞之二类;植物中又分草木之二类。而每一物又各有其性情形体。其所以如此,盖与天地之“变”与“化”相应。有如此之天地,即有如此之万物也。
(四)人与圣人
物之中之至灵者为人;人中之至完善者为圣人。康节云:
人亦物也,圣人亦人也。……人也者,物之至者也;圣也者,人之至者也。……何哉?谓其能以一心观万心,一身观万身,一物观万物,一世观万世者焉。又谓其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者焉。又谓其能以上识天时,下尽地理,中尽物情,通照人事者焉。又谓其能以弥纶天地,出入造化,进退古今,表里人物者焉。(同上页四)
圣人之所以能如此者,因其能“以物观物也”。康节云:
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焉,莫不有性焉,莫不有命焉。所以谓之理者,穷之而后可知也。所以谓之性者,尽之而后可知也。所以谓之命者,至之而后可知也。此三知者,天下之真知也,虽圣人无以过之也。而过之者,非所以谓之圣人也。……圣人之所以能一万物之情者,谓其圣人之能反观也。所以谓之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也。不以我观物者,以物观物之谓也。既能以物观物,又安有我于其间哉?是知我亦人也,人亦我也,我与人皆物也。此所以能用天下之目为己之目,其目无所不观矣。用天下之耳为己之耳,其耳无所不听矣。用天下之口为己之口,其口无所不言矣。用天下之心为己之心,其心无所不谋矣。夫天下之观,其于见也,不亦广乎?天下之听,其于闻也,不亦远乎?天下之言,其于论也,不亦高乎?天下之谋,其于乐也,不亦大乎?夫其见至广,其闻至远,其论至高,其乐至大。能为至广、至远、至高、至大之事,而中无一为焉,岂不谓至神至圣者乎!(《观世篇》,《皇极经世》卷十一之下页十三至十四)
圣人无我而任物,故能无为而无不为。此道家之说,而康节亦持之。
无我而任物,亦为个人修养之方法,康节云:
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观物外篇》下,同上卷十二之下页三)
又云:
任我则情,情则蔽,蔽则昏矣。因物则性,性则神,神则明矣。(同上页二)
又云:
心一而不分,则可以应万变,此君子所以虚心而不动也。(同上页五)
又云:
以物喜物,以物悲物,此发而中节也。(同上页一)
又云:
为学养心,患在不由直道,去利欲。由直道,任至诚,则无所不通。天地之道,直而已,当以直求之。若用智数,由径而求之,是屈天地而循人欲也,不亦难乎?(同上页十七)
“以物观物”,见可喜者则喜之;见可悲者则悲之。率性直行,而心虚不动。此与濂溪所云“无欲则静虚动直”,正同。
人中有圣人,亦有恶人。恶人之有,亦是必然的。康节云:
天与人相为表里。天有阴阳;人有邪正。邪正之由,系乎上之所好也。上好德则民用正;上好佞则民用邪。邪正之由有自来矣。虽圣君在上,不能无小人,是难其为小人。虽庸君在上,不能无君子,是难其为君子。自古圣君之盛,未有如唐尧之世,君子何其多耶。时非无小人也,是难其为小人,故君子多也。所以虽有四凶,不能肆其恶。自古庸君之盛,未有如商纣之世,小人何其多耶。时非无君子也,是难其为君子,故小人多也。所以虽有三仁,不能遂其善。(《观物内篇》,同上卷十一之下页一)
恶人亦为宇宙间所不能少者,但“圣君在上”,能使小人退处无位之地耳。
(五)世界年表
康节云:
易之数穷,天地终始。或曰:天地亦有终始乎?曰:既有消长,岂无终始?天地虽大,是亦形气,乃二物也。(《观物外篇》下,同上卷十二之下页十八)
凡具体的物,其生长进行,皆依六十四卦圆图所代表之公式。天地既亦为物,则其生长进行,亦当遵照此公式。《皇极经世》之大半部即依上述公式为此具体的世界作一年谱。此年谱中用元会运世,计算时间。康节云:“日经天之元;月经天之会;星经天之运;辰经天之世。”(《观物内篇》,同上卷十一之下页八)康节以计算时间之元会运世当天之日月星辰。元当日,会当月,十二会为一元。运当星,三十运为一会。世当辰,十二世为一运。所以以十二会为一元,三十运为一会,十二世为一运者,邵伯温曰:“一元在大化之中,犹一年也。”(《性理大全》卷八引)一元有十二会,犹一年有十二月也。一会有三十运,犹一月有三十日也。一运有十二世,犹一日有十二时也。以天地之终始为一元,以三十年为一世,则此一元之年数为三十乘四千三百二十,共为一十二万九千六百年。所以以三十年为一世者,一元有十二会,一会有三十运,一运有十二世。十二与三十,迭相为用,故一世有三十年。再往下推,则一年又有十二月,一月又有三十日,每日又有十二时,此所谓十二与三十,迭相为用也。若以此一元之时间套入六十四卦圆图之公式,则天地亦始于复而终于坤。康节《皇极经世》原表太繁,今列邵伯温之一元消长图(《性理大全》引)如下:
朱子谓邵子《皇极经世》说“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元以甲乙丙丁计,会以子丑寅卯计,辰仍以甲乙丙丁计。现姑以现在之一元为元甲,此元之第一会即月子,此会有三十运,三百六十世(每运十二世,三十乘十二得三百六十世)一万〇八百年。(每世三十年,三十乘三百六十得一万〇八百年)此时一阳初起,如复卦所表示者。如以一岁比之,则此时正子月。(即旧历十一月)如以一日夜比之,则此时正子时。(午前〇时至二时)“天开于子”,即在此会。元之第二会为月丑,此会又有三十运,合前为六十运;又有三百六十世,合前为七百二十世;又有一万〇八百年,合前为二万一千六百年。此时二阳已起,如临卦所表示者。如以一岁比之,则此时正丑月。(即旧历十二月)如以一日夜比之,则此时正丑时。(午前二时至四时)“地辟于丑”,即在此会。元之第三会即月寅,此会有三十运,合前共为九十运;有三百六十世,合前共为一千零八十世;有一万零八百年,合前共为三万二千四百年。此时三阳已起,如泰卦所表示者。如以一岁比之,则此时正寅月。(即旧历正月)如以一日夜比之,则此时正寅时。(午前四时至六时)在此会之第十六运中,即此会中第二已运中,合前共计之第七十六运中,“开物”而万物生。人亦于是时生,所谓“人生于寅”,寅即此会也。如是类推,至元之第六会,即月巳。此时阳臻全盛,如乾卦所表示。人之文明,亦以此时为最盛。唐尧即于此运之第三十运(即合前共计之第一百八十运)中之第九世,(即合前共计之二千一百五十七世)行其圣王之治。至元之第七会即月午,此时阳仍极盛。而阴已始起,如姤卦所表示者。算至宋神宗熙宁元年,正此会之第十运(即合前共计之第一百九十运)中之第二世(即合前共计之第二千二百七十世)之第十五年,时西历一〇六八年也。若照此推算,则现在(西历一九三一年)正此会之第十二运(即合前共计之一百九十二运)之第七世(即合前共计之二千二百九十九世)也。如以一岁比,现正在五月。如以一日夜比,现正在午后〇时二十余分也。如是阴渐盛至元之第十一会即月戌,阳之不绝如线,如剥卦所表示者。在此会之第十五运,(即合前共计之三百一十五运)“闭物”而万物皆绝。至元之第十二运即月亥之末,阴臻极盛,如坤卦所表示者,而现在之天地即寿终矣。此后将另有天地照此公式,重新开辟。其中人物重新生长,重新坏灭。所谓“穷则变,变则通”。如是循环,以至无穷。
谓此世界可以坏灭,坏灭后另有新世界继之发生。此点似为以前中国思想中所无有。上文谓宗密引《俱舍论》颂以讲世界之成住坏空;(见本篇第九章第二节第六目)以后道学家之宇宙发生论,俱受其影响。康节之世界年表,盖亦取佛学中所说之意,而以六十四卦之阴阳消息说明之。
(六)政治哲学
现在之世界,虽距天地之终尚远,然其最好之时已过。现在之世界,正如方已盛开之花,虽蕊瓣繁缛,而衰机已兆。故现在世界,不如已过去之最好之时。即以政治言,亦今不如古。康节分政治为皇帝王霸四种。康节云:
用无为,则皇也。用恩信,则帝也。用公正,则王也。用智力,则霸也。霸以下则夷狄,夷狄而下,是禽兽也。(《观物外篇》下,《皇极经世》卷十二之下,页十三)
又云:
孔子赞《易》自羲轩而下,序《书》自尧舜而下,删《诗》自文武而下,修《春秋》自桓文而下。自羲轩而下,祖三皇也。自尧舜而下,宗五帝也。自文武而下,子三王也。自桓文而下,孙五霸也。(《观物内篇》,同上卷十一之上,页十四)
又云:
三皇,春也。五帝,夏也。三王,秋也。五伯,冬也。七国,冬之余冽也。汉王而不足;晋伯而有余。三国,伯之雄者也。十六国,伯之丛者也。南五代,伯之借乘也。北五朝,伯之传舍也。隋,晋之子也。唐,汉之弟也。隋季诸郡之伯,江汉之余波也。唐季诸镇之伯,日月之余光也。后五代之伯,日未出之星也。自帝尧至于今,上下三千余年,前后百有余世,书传可明纪者,四海之内,九州之间,其间或合或离,或治或隳,或强或羸,或唱或随,未始有兼世而能一其风俗者。(《观物内篇》,同上卷十一之下,页十)
自汉以下,最高不过为不足的王治。盖此世界之黄金时代,早已过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