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台宗之《大乘止观法门》】
陈隋间,智顗为又一派佛学之大师,世称智者大师。智婽居天台山,故此派世称为天台宗。此宗以《法华经》为本经,故世又称为法华宗。此宗以慧文为第一祖,慧思为第二祖,智婽为第三祖。智婽为此宗之发扬光大者,其著述亦极多。但其所说,多为修行之方法,不尽有哲学的兴趣。《大乘止观法门》一书,相传为慧思作。然其书引《起信论》。慧思之时代,不及见《起信论》,故知非慧思作也。其书中又似受唯识宗及华严宗之影响者,当系唯识宗华严宗盛时天台宗人之所作也。(此陈寅恪先生说)今取此书,以见唐代天台宗之佛学。
(一)真如、如来藏
宇宙之全体,即是一心,此心名为真如,又称为如来藏。所以名为真如者,《大乘止观法门》云:
一切诸法,依此心有,以心为体。望于诸法,法悉虚妄,有即非有。对此虚伪法故,目之为真。又复诸法虽实非有,但以虚妄因缘,而有生灭之相。然彼虚法生时,此心不生;诸法灭时,此心不灭。不生,故不增;不灭,故不减。以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故名之为真。三世诸佛,及以众生,同以此一净心为体。凡圣诸法,自有差别异相;而此真心,无异无相,故名之为如。又真如者,以一切法,真实如是,唯是一心;故名此一心,以为真如。若心外有法者,即非真实;亦不如是,即为伪异相也。是故《起信论》言,“一切诸法,从本已来,离言说相,离名字相,离心缘相。毕竟平等,无有变异,不可破坏。唯是一心,故名真如。”以此义故,自性清净心,复名真如也。(卷一,《大藏经》卷四六页六四二)
所以名为如来藏者,《大乘止观法门》云:
如来藏体,具足一切众生之性。各各差别不同,即是无差别之差别也。然此一一众生性中,从本已来,复具无量无边之性。所谓六道四生,苦乐好丑,寿命形量,愚痴智慧等,一切世间染法;及三乘因果等,一切出世净法。如是等无量差别法性,一一众生性中,悉具不少也。以是义故,如来之藏,从本已来,俱时具有染净二性。以其染性故,能现一切众生等染事;故以此藏为在障本住法身,亦名佛性。复具净性故,能现一切诸佛等净德;故以此藏为出障法身,亦名性净法身,亦名性净涅槃也。(卷二,《大藏经》卷四六页六四七)
此心“体具染净二性之用,能生世间出世间法”,(《大乘止观法门》卷一,《大藏经》卷四六页六四四)一切诸法,凡所有者,其性皆“藏”于此心中,故此心有“藏”之名也。
“以其有染性故,能现一切众生等染事”,“性”与“事”之区别,极可注意。依佛学所用名辞言之,则性为体;有体即有用;此体依用所现之相,即事也。依现在哲学中之术语言之,则事即具体的事物,为现实;性则其潜能也。性现为事,即潜能现为现实也。依此所说,则吾人本心中不但有一切所谓好的诸事物之潜能,且有一切所谓恶的诸事物之潜能,所谓“如来之藏,从本以来,俱时具有染净二性”也。惟因本心中原有一切染净之性,故可有一切染净诸事。此对于人性之二元论,乃天台宗所特有之见解,下文另详。(见下第七目)
此心虽“包含染净二性,及染净二事”,所藏虽多,而却能“无所妨碍”。(同上)自一方面言之,此心中可谓为空,可谓为无差别;自又一方面言之,其中又可谓为不空,可谓为有差别。《大乘止观法门》云:
藏体平等,实无差别,即是空如来藏;然此藏体,复有不可思议用故,具足一切法性,有其差别,即是不空如来藏;此盖无差别之差别也。此义云何?谓非如泥团具众微尘也。何以故?泥团是假,微尘是实。故一一微尘,各有别质。但以和合成一团泥,此泥团即具多尘之别。如来之藏,即不如是。何以故?以如来藏是真实法,圆融无二故。是故如来之藏,全体是一众生一毛孔性,全体是一众生一切毛孔性。如毛孔性,其余一切所有世间一一法性,亦复如是。如一众生世间法性,一切众生所有世间一一法性,一切诸佛所有出世间一一法性,亦复如是。是如来藏全体也。(卷二,《大藏经》卷四六页六四八)
如来藏之包含一切法性,非如一束草之包含其束中之众草;盖每一法性,即是如来藏全体也。如来藏对于其所包含染净诸性之关系,非全体与部分之关系,每一部分即是整个的全体也。故如来藏中,虽具一切诸性,而无多性之别。就此方面言,则“藏体平等,实无差别,即是空如来藏”。然就其具一切诸性,能现一切诸事而言,则如来藏中亦有差别,即是不空如来藏。
(二)三性
真心中含有染性;由此染性,现为染事。染事者,即现象世界中之具体的事物也。《大乘止观法门》云:
即彼染性,为染业熏故,成无明住地,及一切染法种子。依此种子,现种种果报。此无明及与业果,即是染事也。然此无明住地,及以种子果报等,虽有相别显现,说之为事,而悉一心为体,悉不在心外。以是义故,复以此心为不空也。譬如明镜所现色像,无别有体,唯是一镜,而复不妨万像区分不同。不同之状,皆在镜中显现,故名不空镜也。(卷二,《大藏经》卷四六页六四七)
此不空镜中所现色像,即是现象世界也。
若欲明染业之所由起,则须先明所谓三性。三性即真实性,依他性,及分别性。《大乘止观法门》云:
三性者,谓出障真如及佛净德,悉名真实性。在障之真与染和合名阿梨耶识,此即是依他性。六识七识妄想分别,悉名分别性。(卷三,《大藏经》卷四六页六五五)
此“总明三性”。阿梨耶识亦名本识,《大乘止观法门》云:
本识,阿梨耶识,和合识,种子识,果报识等,皆是一体异名。……真如与阿梨耶同异之义,……谓真心是体,本识是相,六七等识是用。如似水为体,流为相,波为用。类此可知。是故论云:“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说名阿梨耶识”,即本识也。以与生死作本,故名为本。是故论云:“以种子时阿梨耶识,与一切法作根本种子故,”即其义也。又复经云:“自性清净心。”复言:“彼心为烦恼所染。”此明真心,虽复体具净性,而复体具染性故,而为烦恼所染。以此论之,明知就体,偏据一性,说为净心;就相异与染事和合,说为本识。(卷三,《大藏经》卷四六页六五三)
“真心虽复体具净性,而复体具染性”,故若“别明三性”,则真实性“复有两种:一者有垢净心以为真实性,二者无垢净心以为真实性。所言有垢净心者,即是众生之体实,事染之本性”。“所言无垢净心者,即是诸佛之体性,净德之本实。”(《大乘止观法门》卷三,《大藏经》卷四六页六五六)本一真心,就其“体具净性”而言,则为无垢净心;就其“体具染性”而言,则为有垢净心也。真心本不生不灭,但以“不觉故动,显现虚状”。(《大乘止观法门》卷一,《大藏经》卷四六页六四三)动即有生灭,就真心之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言之,即名之为阿梨耶识,此即依他性。依他性及分别性,又有清净与染浊之分。清净依他性,清净分别性,下文另详。染浊依他性,及染浊分别性,即现象世界所由起也。《大乘止观法门》云:
染浊依他性中,虚状法内,有于似色似识似尘等法。何故皆名为似?以皆一心依熏所现故,但是心相,似法非实,故名为似。由此似识一念起现之时,即与似尘俱起。故当起之时,即不知似尘似色等,是心所作,虚相无实。以不知故,即妄分别,执虚为实。以妄执故,境从心转,皆成实事,即是今时凡夫所见之事。如此执时,即念念熏心,还成依他性;于上还执,复成分别性。如是念念虚妄,互相生也。问曰:分别之性与依他性,既迭互相生,竟有何别?答曰:依他性法者,心性依熏故起,但是心相,体虚无实。分别性法者,以无明故,不知依他之法是虚,即妄执以为实事。是故虽无异体相生,而虚实有殊,故言分别性法也。(卷三,《大藏经》卷四六页六五六)
似识,即六七识。(《大乘止观法门》卷一,《大藏经》卷四六页六四二)真如“不觉故动”,有诸虚状。虚状之内,即有似识。似识不知诸虚状即是心作,妄执为实。本来之虚状,即染浊依他性法;而妄执虚状,以为实境,即染浊分别性法也。染浊分别性妄执虚状,以为实境;此实境即现象世界也。此所说之染浊分别性,即唯识宗所说之遍计所执性。此所说之染浊依他性,即唯识宗所说之依他起性。此所说之真实性,与唯识宗所说之圆成实性异,与华严宗所说之圆成实性同。
现象世界之本身为依他性;然推其根本,则即有垢净心之真实性所现。《大乘止观法门》云:
真心能与一切凡圣为体,心体具一切法性。如即时世间出世间事得成立者,皆由心性有此道理也。若无道理者,终不可成。(卷二,《大藏经》卷四六页六五二)
凡所有者,皆真实性所现,所谓心外无法也。
(三)共相识与不共相识
如一切法皆一心所现,何以众生在现象世界中,所见及所受用,或有不同?此一问题也。《大乘止观法门》云:
问曰:“一切凡圣,既唯一心为体,何为有相见者,有不相见者;有同受用者,有不同受用者?”答曰:“所言一切凡圣唯以一心为体者,此心就体相论之。有其二种:一者真如平等心,此是体也;……二者阿梨耶识,即是相也。……就中即合有二事别,一者共相识,二者不共相识。何故有耶?以真如体中,具此共相识性,不共相识性故。一切凡圣,造同业熏此共相性故,即成共相识也。若一一凡圣,各各别造别业,熏此不共相性故,即成不共相识也。……然此同用之土,惟是心相,故言共相识。……所言不共相者,谓一一凡圣,内身别报是也。以一一凡圣,造业不同,熏于真心。真心不共之性,依熏所起,显现别报,各各不同,自他两别也。然此不同之报,唯是心相,故言不共相识。”(卷二,《大藏经》卷四六页六五二)
众生同业所现之事物,如山河大地等,因其为同业所现,故均能见之,受用之。其别业所现,如各人之根身等,则只其自己能用之,他人不能用之也。一种之行为,能引其同类之性,使现为事。故一种之行为愈多,则其所引起同类之性亦愈多。故“一一凡圣,造业不同”,所得之报亦异也。
(四)万法互摄
现象世界中各个事物,即所谓事者,虽万有不同,而皆可圆融互摄。《大乘止观法门》云:
又复如举一毛孔事,即摄一切世出世事。如举一毛孔事,即摄一切事。举其余世间出世间中一切所有,随一一事,亦复如是,即摄一切世出世事。何以故?谓以一切世间出世间事,即以彼世间出世间性为体故。是故世间出世间性,体融相摄故,世间出世间事,亦即圆融相摄无碍也。(卷二,《大藏经》卷四六页六四八)
事以性为体,每一性皆如来藏全体,故每一事亦是如来藏全体所现也。《大乘止观法门》又举例明此诸性诸事互融无碍之理云:
沙门曰:“汝当闭目,忆想身上一小毛孔,即能见不?”外人忆想一小毛孔已,报曰:“我已了了见也。”沙门曰:“汝当闭目,忆想作一大城,广数十里,即能见不?”外人想作城已,报曰:“我于心中了了见也。”沙门曰:“毛孔与城,大小异不?”外人曰:“异。”沙门曰:“向者毛孔与城,但是心作不?”外人曰:“是心作。”沙门曰:“汝心有大小耶?”外人曰:“心无形相,焉可见有大小?”沙门曰:“汝想作毛孔时,为减小许心作,为全用一心作耶?”外人曰:“心无形段,焉可减小许用之?是故我全用一念想作毛孔也。”沙门曰:“汝想作大城时,为只用自家一念作,为更别得他人心神共作耶?”外人曰:“唯用自心作城,更无他人心也。”沙门曰:“然则一心全体,唯作一小毛孔,复全体能作大城。心既是一,无大小故。毛孔与城,俱全用一心为体。当知毛孔与城,体融平等也。”以是义故,举小收大,无大而非小;举大摄小,无小而非大。无小而非大,故大入小而大不减;无大而非小,故小容大而小不增。是以小无异增,故芥子旧质不改;大无异减,故须弥大相如故。此即据缘起之义也。若以心体平等之义望彼,即大小之相本来非有,不生不灭,唯一真心也。(卷二,《大藏经》卷四六页六百五十)
须弥山可纳于芥子,而“芥子旧质不改,须弥大相如故”。此就空间言之。更就时间言之,《大乘止观法门》云:
“我今又问汝,汝尝梦不?”外人曰:“我尝有梦。”沙门曰:“汝曾梦见经历十年五岁时节事不?”外人曰:“我实曾见历涉多年,或经旬日时节。亦有昼夜,与觉无异。”沙门曰:“汝若觉已,自知睡经几时?”外人曰:“我既觉已,借问他人,言我睡始经食顷。”沙门曰:“奇哉!于一食之顷,而见多年之事。”以是义故,据觉论梦,梦里长时,便则不实;据梦论觉,觉时食顷,亦则为虚。若觉梦据情论,即长短各论,各谓为实,一向不融。若觉梦据理论,即长短相摄;长时是短,短时是长,而不妨长短相别。若以一心望彼,则长短俱无,本来平等一心也。正以心体平等,非长非短;故心性所起长短之相,即无长短之实,故得相摄。若此长时自有长体,短时自有短体,非是一心起作者,即不得长短相摄。又虽同一心为体,若长时则全用一心而作,短时即减少许心作者,亦不得长短相摄。正以一心全体复作短时,全体复作长时,故得相摄也。是故圣人依平等义故,即不见三世时节长短之相;依缘起义故,即知短时长时体融相摄。(卷二,《大藏经》卷四六页六百五十至六五一)
就空间言,大小可以体融相摄;就时间言,长短可以体融相摄。其余诸性诸事,无不如是。《大乘止观法门》云:
是故经云:“一一尘中,显现十方一切佛土。”又云:“三世一切劫,解之即一念。”即其事也。又复经言:“过去是未来,未来是现在。”此是三世以相摄。其余净秽好丑,高下彼此,明暗一异,静乱有无等,一切对法及不对法,悉得相摄者,盖由相无自实,起必依心,心体既融,相亦无碍也。(卷二,《大藏经》卷四六页六百五十)
每一现象,皆为真心全体所现,此说又与外道真心遍一切处之说不同。《大乘止观法门》云:
问曰:“……此则真心遍一切处,与彼外道所计神我遍一切处,义有何异耶?”答曰:“外道所计,心外有法。大小远近,三世六道,历然是实。但以神我微妙广大,故遍一切处,犹如虚空。此即见有实事之相异神我,神我之相异实事也。设使即事计我,我与事一。但彼执事为实,彼此不融。佛法之内,即不如是。知一切法,悉是心作。但以心性缘起,不无相别。虽复相别,其唯一心为体。以体为用,故言实际无处不至。非谓心外有其实事,心遍在中,名为至也。”(卷二,《大藏经》卷四六页六百五十)
心外无实法,故一切现象皆为心所现,而不可谓心遍在一切处;此此说与普通所谓泛神论不同之处也。
(五)止观
由此可知,吾人普通对于宇宙人生之意见,皆是迷妄。因此流转生死,受诸烦恼。若欲破此迷妄,脱离流转,则须用修行工夫,使吾人本心中之净性,得以显现。所用修行工夫,有止观二门,《大乘止观法门》云:
所言止者,谓知一切诸法,从本已来,性自非有,不生不灭。但以虚妄因缘故,非有而有。然彼有法,有即非有。唯是一心,体无分别。作是观者,能令妄念不流,故名为止。所言观者,虽知本不生,今不灭,而以心性缘起,不无虚妄世用,犹如幻梦,非有而有,故名为观。(卷一,《大藏经》卷四六页六四二)
又云:
当知观门,即能成立三性,缘起为有;止门,即能除灭三性,得入三无性。入三无性者,谓除分别性,入无相性;除依他性,入无生性;除真实性,入无性性。……譬如手巾,本来无兔。真实性法,亦复如是;唯一净心,自性离相也。加以幻力,巾是兔现。依他性法,亦复如是;妄熏真性,现六道相也。愚小无知,谓兔为实。分别性法,亦复如是;意识迷妄,执虚为实。是故经言:“一切法如幻。”此喻三性观门也。若知此兔依巾似有,惟虚无实。无相性智,亦复如是;能知诸法,依心似有,惟是虚状,无实相性也。若知虚兔之相,惟是手巾;巾上之兔,有即非有,本来不生。无生性智,亦复如是;能知虚相,惟是真心,心所现相,有即非有,自性无生也。若知手巾,本来是有,不将无兔,以为手巾。无性性智,亦复如是;能知净心,本性自有,不以二性之无,为真实性。此即喻三无性止门也。(卷三,《大藏经》卷四六页六五八)
所谓除“真实性”者,即不以依他分别二性之无为真如性。所谓“但除此等于真性上横执之真,非谓除灭真如之体也”。(同上)至此境界,“念即自息,名证真如。亦无异法来证,但如息波入水”。(同上)
在此境界中,即为住涅槃。然诸佛为利他起见,亦可复起现象世界,复入生死以化度众生。前者为止门作用,后者为观门作用也。《大乘止观法门》云:
止观作用者,谓止行成故,体证净心。理融无二之性,与诸众生圆同一相之身。三宝于是混而无三,二体自斯莽然不二。恒兮凝湛渊渟,恬然澄明内寂。用无用相,动无动相。盖以一切法,本来平等故,心性法尔故,此则甚深法性之体也。谓观行成故,净心体现,法界无碍之用,自然生出一切染净之能。……又止行成故,其心平等,不住生死;观行成故,德用缘起,不入涅槃。又止行成故,住大涅槃;观行成故,处于生死。又止行成故,不为世染;观行成故,不为寂滞。又止行成故,即用而常寂;观行成故,即寂而常用。(卷四,《大藏经》卷四六页六六一)
此所谓:“但除其病而不除法。病在执情,不在大用。”(《大乘止观法门》卷三,《大藏经》卷四六页六五四)“虽知诸法有即非有,而复即知不妨非有而有。”(《大乘止观法门》卷四,《大藏经》卷四六页六六一)对于现象世界,若无执情,则虽复住于现象世界,亦无妨也。
(六)诸佛染性
故“一一诸佛,心体依熏,作涅槃时,而不妨体有染性之用”。(《大乘止观法门》卷一,《大藏经》卷四六页六四六)上文所引“止行成故,住大涅槃;观行成故,处于生死”。“处于生死”,即“染性之用”也。故诸佛亦有染性,与众生同;众生亦有净性,与诸佛同,所谓佛性也。诸佛修成之后,仍有染性者,盖性不可变,修行之结果,仅能使染性不现为事,不能根本去之也。《大乘止观法门》云:
问曰:“如来之藏,体具染净二性者,为是习以成性,为是不改之性也?”答曰:“此是体用不改之性,非习成之性也。故云:佛性大王,非造作法,焉可习成也。佛性即是净性,既不可造作,故染性与彼同体,是法界法尔,亦不可习成。”(卷二,《大藏经》卷四六页六四八)
净染二性俱是不改之性,非习成者。故众生虽依染性现染事,而其净性完全不坏。诸佛虽依净性现净事,而其染性亦完全不坏。《大乘止观法门》云:
一一众生心体,一一诸佛心体,本具二性,而无差别之相。一味平等,古今不坏。但以染业熏染性故,即生死之相显矣。净业熏净性故,即涅槃之用现矣。……以是义故,一一众生,一一诸佛,悉具染净二性。法界法尔,未曾不有。但依熏力起用,先后不俱。是以染薰息,故称曰转凡;净业起,故说为成圣。然其心体二性,实无成坏。……是以经言:“清净法中,不见一法增。”即是本具性净,非始有也。“烦恼法中,不见一法减。”即是本具性染,不可灭也。(卷一,《大藏经》卷四六页六四六)
故众生与诸佛,在本性方面,完全无别。其所异者,即众生以染业熏染性,故有生死等染事。诸佛以净业熏净性,故有涅槃等净事。然众生虽在染事之中,而净性完全不坏,故随时可起净业而熏净性。诸佛虽在净事之中,而染性完全不坏,故随时可入生死而起染用也。
(七)觉与不觉
如染净二性俱系如来藏中所本有者,则净性何故有与染性不同之价值?换言之,即众生何必修行,以求成佛?此可取《大乘止观法门》所说“染业违心”、“净业顺心”之义,以答此问。《大乘止观法门》云:
染业虽依心性而起,而常违心。净业亦依心性而起,而常顺心也。……无明染法,实从心体染性而起。但以体暗故,不知自己及诸境界,从心而起。亦不知净心具足染净二性而无异相,一味平等。以不知如此道理,故名之为违。智慧净法,实从心体而起。以明利故,能知己及诸法,皆从心作。复知心体具足染净二性,而无异性,一味平等。以如此称理而知,故名之为顺。(卷一,《大藏经》卷四六页六四六至六四七)
由此可知众生染性所起之染业,乃起于不觉;此不觉即所谓无明也。净性所起之净业,使人觉;此觉即所谓智慧也。以此理由,故净性有与染性不同之价值,而众生所以须修行以成佛也。诸佛与众生之差别,即在觉与不觉。由此亦可知,诸佛虽亦依其染性,起染用,入生死,然其如此作为,是在觉中者,即虽在染事之中,而知“己及诸法,皆从心作”等。而众生之在染事中,则在不觉中;所以称为如在梦中,而可怜悯也。
诸佛所起之染事,即清净依他性法。其用此以教化,即清净分别性法也。《大乘止观法门》云:
问曰:“性染之用,由染熏灭故,不起生死。虽然成佛之后,此性岂全无用?”答曰:“此性虽为无漏所熏,故不起生死。但由发心以来,悲愿之力熏习故,复为可化之机。为缘熏示违之用,亦得显现。所谓现同六道,示有三毒,权受苦报,应从死灭,等。即是清净分别性法。……”问曰:“既言依他性法,云何名为分别性?”答曰:“此德依于悲愿所熏起故,即是依他性法。若将此德对缘施化,即名分别性法也。”(卷三,《大藏经》卷四六页六五六)
此依他性法及分别性法,皆在觉中,所以为清净的也。诸佛之觉净心,即是净心之自觉。《大乘止观法门》云:
问曰:“智慧佛者,为能觉净心,故名为佛?为净心自觉,故名为佛?”答曰:“具有二义:一者觉于净心,二者净心自觉,虽言二义,体无别也。”(卷一,《大藏经》卷四六页六四二)
就此方面讲,佛学与海格尔之哲学颇有相同处。(参看拙著《人生哲学》第十一章)
(八)天台宗与唯识宗及华严宗之比较
由上可知,天台宗之教义,如《大乘止观法门》所表现者,实大受唯识宗及华严宗之影响。其所说如来藏中,具一切染净诸法之性,即唯识宗所说阿赖耶识中具一切种子之意也。惟唯识宗谓识亦依他起,故其中之种子,亦可谓为依他起。而《大乘止观法门》则谓一切染净诸法之性,皆不可改。即世间诸恶,其性亦不可改。《大乘止观法门》又以常恒不变之真心,为一切现象之本体。与华严宗同。依上所引譬喻言之,则真心,手巾也;一切事物,兔也。“手巾本来是有;不将无兔以为手巾。”唯识宗不言常恒不变之真心,正以无兔为手巾也。华严宗以为一一事物皆是真心全体所现;《大乘止观法门》,亦如此说。且又谓每一事物所以有者,皆因如来藏中,已具有其性。如来藏中,具足一切法之性;而一切法之性,一一皆是如来藏全体,常恒如此,不可变改。由是言之,则每一事物,较华严宗所说尤为实在。盖关于空有之问题,《大乘止观法门》,可谓极力持有者矣。
关于最高境中活动之问题,《大乘止观法门》亦有极明确的见解。诸佛与众生同具染性,故诸佛亦可有与众生相同之染事。其所差只在觉与不觉。故对于此问题,《大乘止观法门》所说,亦较仅言“寂而恒照,照而恒寂”者为具体也。
(九)湛然“无情有性”之说
就一一事物皆为真心全体所现之说推之,则为湛然“无情有性”之说。
湛然为天台宗第九祖,世称荆溪大师,(“俗姓戚氏,常州人”,建中三年卒。暡《宋高僧传》卷六,《大藏经》卷五十页七三九暢)作《金刚錍》,立“无情有性”之说。无情者,谓如草木瓦石等。无情有性者,谓即无情之物,亦有佛性也。湛然云:
故知一尘一心,即一切生佛之心性。……万法是真如,由不变故。真如是万法,由随缘故。……故万法之称,宁隔于纤尘。真如之体,何专于彼我。是则无有无波之水,未有不湿之波。在湿讵间于混澄,为波自分于清浊。虽有清有浊,而一性无殊。纵造正造依,依理终无异辙。若许随缘不变,复云无情有无,岂非自语相违耶?(金刚錍,《大藏经》卷四六页七八二)
唯识宗以外界之事物,皆吾人之识所现。故皆为吾人所受用者,非其自身有存在,或有存在之价值也。正谓正报,依谓依报。正报如吾人之根身等,依报如外界之山河大地等,皆为吾人之受用而存在也。若依华严天台二宗所说,则一切皆真心所现;一一事物,皆真心之全体所现。如此,则一一事物,皆如水中之波,清浊虽有不同,而其湿性则一。故云:“虽有清有浊,而一性无殊。纵造正造依,依理终无异辙。”真如虽随缘而现为一一事物,而在一一事物之中,仍复常恒不变。“真如之体,何专于彼我?”如此,则一一事物,皆有其自身之存在,而且皆有佛性。故云:“若许随缘不变,复云无情有无,岂非自语相违耶?”
由此言之,普通所谓无情有情之分,实已不存。湛然云:
圆人始末知理不二,心外无境,谁情无情?法华会中,一切不隔;草木与地,四微何殊?举足修途,皆趣宝渚;弹指合掌,咸成佛因。与一许三,无乖先志。岂至今日,云无情无?(《金刚錍》,《大藏经》卷四六页七八五)
物物皆有佛性,湛然之为此说,自有其前提,如上所述者,固不必为有意的推衍道生一阐提有佛性之说。然自哲学史之整个观之,则中国佛学家思想在此方面之发展,可谓至湛然而造极也。
二 【慧能、神会、宗密】
(一)慧能、神会与禅宗
以同一之观点言之,则道生顿悟成佛之说,至禅宗之顿门而造极。中国所谓禅宗,对于佛教哲学中之宇宙论,并无若何贡献。惟对于佛教中之修行方法,则辩论甚多。上文谓南北朝时,道生主张“忘筌取鱼”、“顿悟成佛”之说。谢灵运以为“学”之所得,与“悟”不同。佛教中所说修行之最高境界,可以一悟即得;即积学之人,亦须一悟,方能达此最高境界。此意至后日益推衍,遂有谓佛法有“教外别传”。谓除佛教经典之教外,尚有“以心传心,不立文字”之法。佛教之经典,如筌,乃学人所研究。然若直悟本人之本心即是佛之法身,则可不借学而立地成佛。中国之禅宗中之顿门,即弘此说者也。
禅宗中所传述之禅宗历史,以为此宗直受释迦佛之心传,“以心传心,不立文字”,(相传达磨答慧可语)传至菩提达磨乃至中国。达磨于梁武帝时至中国,为中国禅
宗之开创者,为中国禅宗之初祖。达磨传慧可为二祖,慧可传僧璨为三祖,僧璨传道信为四祖,道信传弘忍(姓周氏,家寓淮左浔阳,一云黄梅人也。卒于唐高宗上元二年暡西历六七五年暢。《宋高僧传》卷八有传。)为五祖。五祖后禅宗分为南北二宗。北宗以神秀(《宋高僧传》云:“姓李氏,今东京尉氏人也。……以神龙二年暡西历七〇六年暢卒。”)为六祖,南宗以慧能为六祖。此外旁出分歧者,派别甚多。就中所谓南宗,尤主所谓“顿门”。慧能姓卢,南海新兴人。唐贞观十二年,生在蕲州。受学于弘忍,后又南返讲学于韶州。以先天二年(西历七一三年)卒。(《宋高僧传》卷八,《大藏经》卷五十页七五四至七五五)其弟子神会姓高,襄阳人。至岭南受学于慧能,后以其学北上攻击北宗,卒倾动当世,南宗乃为禅宗之正统焉。以上元元年(西历七六〇年)卒。(同上,《大藏经》卷五十页七五六至七五七)禅宗中所传述之禅宗历史,关于菩提达磨及印度传法统系,不必即为真正的历史。要之,在南北朝时,中国自有“顿悟成佛”之说;至于唐代,其说大盛,此为事实。至其间传授之迹,则亦不必如禅宗中所传述之禅宗历史所说之若此整齐画一也。
今所传之《六祖坛经》,依旧说系慧能所说,弟子法海集记。胡适之先生近发现敦煌本《神会语录》,其中有数处与《坛经》文字略同,谓《坛经》为神会一派人所作。此说未知当否;但《坛经》与《神会语录》文字有数处略同,乃系事实,故今并合述之。
(二)无念
慧能,神会所提倡之修行方法,以“无念”为主。《坛经》云:
我此法门,从上巳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无念。无住者,人之本性,于世间善恶好丑,乃至冤之与亲,言语触刺欺争之时,并将为空,不思酬害。念念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不断,名为系缚;于诸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此是以无住为本。善知识,外离一切相,名为无相。能离于相,即法体清净;此是以无相为体。善知识,于诸境上心不染曰无念;于自念上常离诸境,不于境上生心。若只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绝即死别处受生,是为大错。(《大藏经》卷四八页三五三)
所谓“无念”者,非是“百物不思,念尽除却”。若“百物不思”,亦是“法缚”。(《坛经》)神会云:“声闻修空住空被空(胡云:“空字原无,疑脱。”)缚,修定住定被定缚,修静住静被静缚,修寂住寂被寂(胡云:“寂字原无,疑脱。”)缚。”(《语录》卷一,《神会遗集》,亚东图书馆印胡校敦煌唐写本,页一一九)“百物不思”,即“修空住空”之类也。所谓“无念”者,即是“于诸境上心不染”,“常离诸境”。《坛经》云:
般若三昧,即是无念。何名无念?若见一切法,心不染著,是为无念。用即遍一切处,亦不著一切处。但净本心,使六识出六门,于六尘中无染无杂,来去自由,通用无滞,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大藏经》卷四八页三五一)
眼耳口鼻身意,共有六识。六门即六识所依之器官;六尘即六识所取之对象,即所谓“前境”也。任此六识“来去自由”,但于其对象不可执着沾滞,即所谓“不思前境”。能于对象不执着沾滞,即“通用无滞”矣。若执着沾滞“前境”,则前念今念后念,随前境而“念念相续”,则吾即为前境所“系缚”。若念念不住于前境,则即“通用无滞”也。念念不住于前境,即所谓“无住”也,此亦即所谓“离于相”,亦即所谓“无相”也。故《坛经》所谓“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者,实亦即只一“无念”而已。“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坛经》,《大藏经》卷四八页三百五十)此即所谓“顿悟成佛”之道也。
《坛经》云:
心量广大,犹如虚空,无有边畔,亦无方圆大小,亦非青黄赤白,亦无上下长短,亦无嗔无喜,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有头尾。诸佛刹土,尽同虚空。世人妙性本空,无有一法可得。自性真空,亦复如是。善知识,莫闻吾说空,便即着空。第一莫着空。若空心静坐,即着无记空。善知识,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善知识,自性能含万法是大,万法在诸人性中。若见一切人恶之与善,尽皆不取不舍,亦不染着。心如虚空,名之为大。……心量广大,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应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来自由,心体无滞,即是般若。(同上)
真如之中,本有诸种现象。但人执着某现象而沾滞于其上,故其心即为其所限而不大。若不执着某现象而沾滞于其上,则不为其所限。心不为所限,即所谓“心体无滞”也。此所以“念离境即菩提”也。
(三)对于无念之另外解释
《坛经》云:
故此法门,立无念为宗。善知识,无者无何事,念者念何物?无者无二相,无诸尘劳之心;念者念真如本性。真如即是念之体,念即是真如之用。真如自性起念,非眼耳鼻舌能念。真如有性,所以起念。真如若无,眼耳色声,当时即坏。善知识,真如自性起念,六根虽有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真性常自在。(《大藏经》卷四八页三五三)
《神会语录》亦云:
无念法是圣人法;凡夫修无念法,即非凡夫。问:无者无何法?念者念何法?答:无者无有云然,念者唯念真如。问:念与真如真有何差别?答:无差别。问:既无差别,何故言念真如?答:言其念者真如之用,真如者念之体。以是义故,立无念为宗。若见无念者,虽具见闻觉知,而常空寂。(卷一,《神会遗集》页一二九至一百三十)
此“无念”之又一解释。依此解释,“无”者是“无诸尘劳之心”,“念”者是“念真如本性”。吾人念念皆注意于真如本性,久之乃见此念亦系“真如之用”。若见念亦系“真如之用”,则知一切“见闻觉知”,亦系“真如之用”;则知“虽有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真性常自在”矣。
《坛经》云:
善知识,何名坐禅?此法门中,无障无碍,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善知识,何名禅定?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外若著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心即不乱。本性自净自定,只为见境思境即乱。若见诸境心不乱者,是真定也。善知识,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外禅内定,是为禅定。(《大藏经》卷四八页三五三)
《神会语录》亦云:
念不起,空无所有,名正定。能见念不起,空无所有,名为正惠(同慧)。即定之时是惠体,即惠之时是定用。即定之时不异惠,即惠之时不异定。即定之时即是惠,即惠之时即是定。何以故?性自如故。即是定惠等学。(原作觉,依胡校改)(卷一,《神会遗集》页一二八至一二九)
此为“无念”之第三解释,依此解释,则“无念”即是“念不起”。“念不起空无所有”,惟见“自性不动”而已。此“念不起”,似亦即神会所谓“不作意”。《神会语录》云:
不作意即是无念。无念体上自有智命。本智命即是实相。诸佛菩萨用无念以为解脱法身。……然一切众生,心本无相。所言相者,并是妄心。何者是妄?所作意住心,取空取净,乃至起心求证菩提涅槃,并属虚妄。但莫作意,心自无物。即无物心,自性空寂。空寂体上,自有本智,谓知以为照用。故《般若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应无所住”,本寂之体;“而生其心”,本智之用。但莫作意,自当悟入。(卷一,《神会遗集》页一百〇一)
自性本体,本自空寂;不作意,则空寂的自性本体显矣。此“空寂体上,自有本智”,本体显则“本智之用”亦显矣。
上述对于无念之三解释,意义各不相同。或者《坛经》本慧能诸弟子集记,而《神会语录》所记又非一时所说;故对于“无念”之口号,有如此不同之解释欤?惟依上述,“无念”之第一解释,则修“无念”法者,实可于人伦日用之中行之。依此解释之“无念法”,于后来影响甚大,即此再一转即宋儒之学矣。
由上观之,慧能神会等所说修行方法,在理论方面,不必有一贯之解释。其学能震动一时之故,即在其“顿悟成佛”之主张。《坛经》云:
若起真正般若观照,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大藏经》卷四八页三五一)
《神会语录》云:
如周太公傅说,皆竿钓板筑,简在帝心,起自匹夫,位顿登台辅,岂不是世间不思议事?出世不思议者,众生心中具贪爱无明宛然者,遇真善知识,一念相应,便成正觉,岂不是出世不思议事?(卷一,《神会遗集》页一百三十)
如此说法,诚可谓简易直捷。于是以后禅宗,遂有专恃机锋,以使人言下顿悟者矣。
(四)宗密所述禅宗七家
由上可知,禅宗所注重,大端在修行方法。而因其所讲修行方法之小异,禅宗中遂又有诸派别。然禅宗虽无形上学,而其所说修行方法,实皆有形上学之根据。盖其所说之修行方法,为如何使个人与宇宙合一之方法,必其心目中有如此之宇宙,然后方讲如此之方法也。不过此如此之宇宙,禅宗以为修行者证悟后自可知之。故不必讲,且亦不能讲也。禅宗中诸派所说之修行方法,虽大同而又有小异;盖因其心目中之宇宙,大同而又小异也。寻出禅宗各派所暗中根据之形上学,在学问方面,实一有趣而重要之工作。当时作此工作者有宗密。《宋高僧传》云:
释宗密,姓何氏,果州西充人也。家本豪盛,少通儒书。……元和二年(西历八〇七年)偶谒遂州圆禅师;圆未与语,密欣然慕之。……又集诸宗禅言为禅藏。总而序之。……会昌元年(西历八四一年)正月六日坐灭于兴福塔院。……其月二十二日,道俗等奉全身于圭峰。俗龄六十二。……或曰:“密师为禅耶?律耶?经论耶?”则对曰:“夫密者,四战之国也,人无得而名焉。”……是故裴休论撰云:“议者以师不守禅行而广讲经论。”……系曰:“今禅宗有不达而讥密不宜讲诸教典者。”(卷六,《大藏经》卷五〇页七四一至七四二)
宗密华严宗以为第五祖,但亦奉神会一派之禅学,且常以和会“宗”“教”为言。宗者即禅宗,教者即佛教中经典之教也。本传称其著述二百余卷,盖佛学中之学者。其讲述宏博,为当时禅宗中人所讥。但因其能以学者之态度,将当时禅宗中之派别及其学说,分析比较。其所集禅藏之总序,名《禅源诸诠集都序》。在此序中,宗密分禅宗为三家。但在《圆觉经大疏》中,则分禅宗为七家。七家者,宗密云:
有拂尘看净,方便通经。有三句用心,谓戒定慧。有教行不拘而灭识。有触类是道而任心。有本无事而忘情。有藉传香而存佛。有寂知指体,无念为宗。遍离前非,统收俱是。(卷上之二,《续藏经》,涵芬楼影印本,第一辑第一编第十四套第三册页一一九)
“拂尘看净,方便通经”者。宗密云:
略叙七家,今初第一也。……拂尘者,即彼本偈云:“时时须拂拭,莫遣有尘埃”是也。意云:众生本有觉性,如镜有明性,烦恼覆之,如镜之尘。息灭妄念,念尽即本性圆明如磨拂尘尽镜明,即物无不极。(《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续藏经》第一辑第一编第一四套第二册页二百零四)
此禅宗之北宗神秀等所主张者。方便通经者,言此宗以通经典为方便。宗密在《禅源诸诠集都序》中判此宗为“息妄修心宗”。“三句用心,谓戒定慧”者,宗密云:
……第二家也。……言三句者,无忆,无念,莫忘也。意令勿追忆已过之境,勿预念虑未来荣枯等事,常与此智相应,不昏不错,名莫忘也。或不忆外境,不念内心,翛然无寄。(自注:“莫忘如上。”)戒定慧者,次配三句也。虽开宗演说,方便多端,而宗旨所归,在此三句。(《续藏经》第一辑第一编第一四套第二册页二七八)
“有教行不拘而灭识”者,宗密云:
……第三家也。……谓释门事相,一切不行。剃发了便挂七条,不受禁戒。至于礼忏转读,画佛写经,一切毁之,皆为妄想。所住之院,不置佛事,故云教行不拘也。言灭识者,即所修之道也。意谓生死轮转,都为起心。起心即妄,不论善恶,不起即真。亦不似事相之行,以分别为怨家,无分别为妙道。……良由宗旨说无分别,是以行门无非无是,但贵无心而为妙极,故云灭识也。上来三家,根本皆是六祖同学,但傍正之异耳。(《续藏经》第一辑第一编第一四套第二册页二七八至二七九)
“有触类是道而任心”者,宗密云:
……第四家也。……起心动念,弹指声咳,扬扇,因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之用,更无第二主宰。如面作多般饮食,一一皆面。佛性亦尔,全体贪瞋痴,造善恶,受苦乐,故一一皆性。意以推求,而四大骨肉,舌齿眼耳手足,并不能自语言见闻动作。如一念今终,全身都未变坏,即便口不能语,眼不能见,耳不能闻,脚不能行,手不能作。故知语言作者,必是佛性。四大骨肉,一一细推,都不解贪瞋。故贪瞋烦恼,并是佛性。佛性非一切差别种种,而能作一切差别种种。……故云触类是道也。言任心者,彼息业养神之行门也。谓不起心造恶修善,亦不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将心还修于心。恶亦是心,不可以心断心。不断不造,任运自在,名为解脱人,亦名过量人。无法可拘,无佛可作。何以故?心性之外,无一法可得。故云:但任心即为修也。此与第三家敌对相违。谓前则一切是妄;此即一切是真。(《续藏经》第一辑第一编第一四套第二册页二七九)
此慧能弟子怀让及怀让弟子道一所传。道一俗姓马,时称马祖。以后之临济宗、沩仰宗,皆自此出。宗密在《禅源诸诠集都序》中判此宗为“直显心性宗”中之一派。“有本无事而忘情”者,宗密云:
……第五家也。……言本无事者,是所悟理。谓心境本空,非今始寂。迷之谓有,所以生憎爱等情。情生诸苦所系,梦作梦受。故了达本来无等,即须丧己忘情。情忘即度苦厄,故以忘情为修行也。前次触类是通为悟,而任心是修。此以本无事为悟,忘情为修。又此与前两家皆异者,且就悟理而言者,第三家一切皆妄,第四家一切皆真,如地(疑当作此)则一切皆无。就行说者,第三伏心灭妄,第四纵任心性,此则休心不起。又三是灭病,四是任病,五是止病。(《续藏经》第一辑第一编第一四套第二册页二七九)
宗密在《禅源诸诠集都序》中判此宗为“泯绝无寄宗”云:
泯绝无寄宗者,说凡圣等法,皆如梦幻,都无所有。本来空寂,非今始无。即此达无之智,亦不可得。平等法界,无佛无众生。即此法界,亦是假名。心既不有,谁言法界?无修不修,无佛不佛。设有一生,胜过涅槃,我说亦如梦幻。无法可拘,无佛可作。凡有所作,皆是迷妄。如此了达本来无事,心无所寄,方免颠倒,始名解脱。(《大藏经》卷四八页四百零二)
“有藉传香而存佛”者,宗密云:
……第六家也。……言传香者,……欲授法时,以传香为资师之信。和上手付,弟子却授和上,和上却授弟子。如是三遍,人皆如地。(疑当作此)言存佛者,正授法时,先说法门道理,修行意趣。然后令一字念佛,初引声由念,后渐渐没声微声,乃至无声。送佛至意,意念犹粗,又送至心。念念存想,有佛恒在心中。乃至无想,盍得道。(《续藏经》第一辑第一编第一四套第二册页二七九)
“有寂智指体,无念为宗”者,宗密云:
……即第七家也。是南宗第七祖荷泽大师所传。谓万法既空,心体本寂,寂即法身。即寂而知,知即真智,亦名菩提涅槃。……此是一切众生本源清净心也。是自然本有之法。言无念为宗者,既悟此法本寂本知,理须称本用心,不可遂起妄念。但无妄念即是修行,故此一门,宗于无念。(《续藏经》第一辑第一编第一四套第二册页二七九)
此即荷泽大师神会所传。宗密在《禅源诸诠集都序》中,判此为“直显心性宗”中之第二派。在《禅门师资承袭图》中,宗密更详述此宗云:
荷泽宗者,尤难言述。……今强言之,谓诸法如梦,诸圣同说。故妄念本寂,尘境本空。空寂之心,灵知不昧。即此空寂寂知,是前达磨所传空寂心也。任迷任悟,心本自知。不藉缘生,不因境起。迷时烦恼亦知,(知下疑脱知字)非烦恼;悟时神变亦知,知非神变。然知之一字,众妙之源。由迷此知,即起我相。计我我所,爱恶自生。随爱恶心,即为善恶。善恶之报,受六道形。世世生生,循环不绝。若得善友开示,顿悟空寂之知。知且无念无形,谁为我相人相。觉诸相空,真心无念。念起即觉,觉之即无。修行妙门,唯在此也。故虽备修万行,唯以无念为宗。但得无念之心,则爱恶自然淡薄,悲智自然增明,罪业自然断除,功行自然精进。于解则见诸相非相,于行则名无修之修。烦恼尽时,生死即绝。生灭灭已,寂照现前。应用无穷,名之为佛。(《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第十五套第五册页四三六)
“无念为宗”,《六祖坛经》及《神会语录》中已详说。惟“知之一字,众妙之源”之说,《神会语录》中未多言及。“真心无念”,而却“灵知不昧”。故“念起即觉,觉之即无”。此点或者宗密于神会之后,续有发挥。后来王阳明良知之说,颇与此相同;不过阳明专就道德方面之知言耳。
禅宗教人,不重文字。上述各派之主要宗旨,乃宗密以学者之资格,考察所得。宗密云:
宗密性好勘会,一一曾参,各搜得旨趣如是。若将此语,问彼学人,即皆不招承。问有答空,征空认有。或言俱非,或言皆不可得,修不修等,皆类此也。彼意常恐堕于文字,常怕滞于所得,故随言拂也。(《禅门师资承袭图》,《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第十五套第五册页四三六)
禅宗后学,常恃机锋,令人言下顿悟。不以语言文字,述其意见。惟“好勘会”之学者,乃始述之于文字。勘者研究,会者比较,勘会即比较研究之意。
宗密又各设一喻,以明诸宗异同云:
如一摩尼珠,唯圆净明,都无一切差别色相。以体明故,对外物时,能现一切差别色相。色相自有差别,明珠不曾变易。然珠所现色,虽百千般,今且取与明珠相违者之黑色,以况灵明知见,与黑暗无明,虽即相违,而是一体。谓如珠现黑色时,彻体全黑,都不见明。如痴孩子,或村野人见之,直是黑珠。有人语云:此是明珠,灼然不信。却嗔前人,谓为欺诳。任说种种道理,终不听览。纵有肯信是明珠者,缘自睹其黑,亦谓言被黑色缠裹覆障。拟待磨拭揩洗,去却黑暗,方得明相出现,始名亲见明珠。(自注:“北宗暡即上第一家暢见解如此。”)复有一类人指示云:即此黑暗,便是明珠。明珠之体,永不可见。欲得识者,即黑便是明珠。乃至即青黄种种皆是。致令愚者,的信此言,专记黑相,或认种种相,为明珠。或于异时,见黑梙子珠,米吹青珠碧珠,乃至赤珠,琥珀,白石英等珠,皆云是摩尼。或于异时,见摩尼珠,都不对色时,但有明净之相,却不认之。以不见有诸色可识认故,疑恐局于一明珠相故。(自注:“洪州暡即马祖,上第四家暢见解如此。”)复有一类人,闻说珠中种种色,皆是虚妄,彻体全空。即计此一颗明珠,都是其空。便云都无所得,方是达人。认有一法,便是未了。不悟色相皆空之处,乃是不空之珠。(自注:“牛头暡即上第五家暢见解如此。”)何如直云:唯莹净圆明,方是珠体。其黑色,乃至一切青黄色等,悉是虚妄。正见黑色时,黑元不黑,但是其明。青元不青,但是其明。乃至赤白黄等,一切皆然,但是其明。既即于诸色相处,一一但见莹净圆明,即于珠不惑。但于珠不惑,则黑既无黑,黑即是明珠。诸色皆尔,即是有无自在,明黑融通,复何碍哉?(自注:“荷泽暡即上第七家暢见解如此。”)若认得明珠是能现之体,永无变易。(自注:“荷泽。”)但云黑是珠,(自注:“洪州宗。”)或拟离黑觅珠,(自注:“北宗。”)或言明黑都无(自注:“牛头宗。”)者,皆是未见珠也。(《禅门师资承袭图》,《续藏经》第一辑第一编第十五套第五册页四三六至四三七)
宗密对于神会学说之认识如此。故以神会之说,为“遍离前非,统收俱是”也。
【注】此后禅宗分为临济宗,沩仰宗,云门宗,法眼宗,曹洞宗。此五宗皆推其源于慧能,今不具述。
(五)宗密和会“宗”“教”
宗密对于“宗”中之各派别,皆详加分析,如上所述。在《禅源诸诠集都序》中,宗密即以宗中之某派,和会教中之某派;宗中某派所以讲如此之修行方法者,即因其暗中根据教中某派之教义也。在此序中宗密分禅门为三宗:一息妄修心宗,二泯绝无寄宗,三直显心性宗。其息妄修心宗,包括上述七家中之第一、第二、第三、第六,四家,云:“南侁(智侁第二家)北秀(神秀第一家)保唐(无住第三家)宣什(第六家)皆此类也。”(《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二,《大藏经》卷四八页四〇二)盖此四家皆主“背境观心,息灭妄念”,(同上)故合为一家也。二泯绝无寄宗,三直显心性宗,上文已述。教亦有三种:一密意依性说相教,二密意破相显性教,三显示真心即性教。
密意依性说相教者,宗密云:
佛见三界六道,悉是真性之相。但是众生迷性而起,无别自体。故云依性。然根钝者卒难开悟,故且随他所见境相,说法渐度。故云说相。说未彰显,故云密意也。(《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二,《大藏经》卷四八页四〇三)
此教包括《原人论》中所说之人天教,小乘教,及大乘法相教。(详下)然严格言之,“惟第三将识破境教,与禅门息妄修心宗而相符会”。(同上)盖禅宗亦属大乘,故不可与人天,小乘,和会也。将识破境教,即大乘法相教。禅门息妄修心宗所暗根据之形上学,即此教所说。宗密云:
以知外境皆空,故不修外境事相,唯息妄修心也。息妄者,息我法之妄;修心者,修唯识之心。(同上)
大乘破相教,“以识为身本”,“迷故执有我及诸境”。(同上)禅门息妄修心宗,即息我,法(诸境)二执之妄修唯识之心。此所谓“拂尘看净”也。
密意破相显性教者,宗密云:
据真实了义,即妄执本空,更无可破。无漏诸法,本是真性;随缘妙用,永不断绝,又不应破。但为一类众生,执虚妄相,障真实性,难得玄悟。故佛且不拣善恶垢净性相,一切呵破。以真性及妙用不无,而且云无,故云密意。又意显性,语乃破相。意不形于言中,故云密也。(《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二,《大藏经》卷四八页四〇四)
此即《原人论》中所说之大乘破相教。(详下)此教以为“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生死涅槃,平等如幻。但以不住一切,无执无著,而为道行”。(同上)禅门泯绝无寄宗,“本无事而忘情”之修行方法,即暗以此形上学为根据也。
显示真心即性教者,宗密云:
直指自心即是真性。不约事相而示,不约心相而示,故云即性。不是方便隐密之意,故云显示也。(同上)
此即《原人论》中所说之一乘显性教。(详下)此教“开示灵知之心,即是真性,与佛无异”。(同上页四〇五)禅门直显心性宗“念起即觉,觉之即无”之“修行妙门”所暗根据之形上学,即在此教中也。
所谓禅者,本只是佛教中修行方法之一种。及后禅宗虽蔚为大国,而其所讲,仍以修行方法为主。此修行方法所根据之形上学,仍须于“教”中求之。宗密以上所讲,虽不必与历史合,然以禅宗作一种学问讲者,则必须用宗密此种和会宗教之方法也。
(六)宗密所述之五教
宗密又作《原人论》,并将儒家道家及佛教各派别所说对于人生来源之理论,比较论之。首叙儒道所持之理论云:
儒道二教,说人畜等类,皆是虚无大道,生成养育。谓道法自然,生于元气。元气生天地。天地生万物。故愚智贵贱,贫富苦乐,皆禀于天,由于时命。故死后却归天地,复其虚无。(《原人论·斥迷执》第一,《大藏经》卷四五页七百零八)
宗密题此章为“斥迷执”,以为儒道此种理论,乃系一种迷执。宗密下文指出此理论所遇之困难。例如:如谓道法自然,则“万物皆是自然生化”,不必待一定的因缘而后生,如此则“石应生草,草或生人”矣。“且天地之气,本无知也。人禀天地之气,安得歘起而有知乎?草木亦皆禀气,何无知乎?”如此之类,皆儒道之“迷执”所遇之困难。人何以有知之问,尤有哲学的兴趣。以前中国哲学,对此问题,似少注意。
宗密于是又考佛教中各派别所说对于人生来源之理论,以为“佛教自浅之深,略有五等。一人天教,二小乘教,三大乘法相教,四大乘破相教,五一乘显性教”。前四宗宗密以为系“偏浅”,俱列入“斥偏浅”章。末一宗乃系“佛了义实教”,列入“直指真源”章中。
人天教者,《原人论》云:
佛为初心人,且说三世业报善恶因果。谓造上品十恶,死堕地狱;中品饿鬼;下品畜生。故佛且类世五常之教,令持五戒,得免三途,生人道中。修上品十善及施戒等,生六欲天。修四禅八定,生色界无色界天。故名人天教也。据此教中,业为身本。(《斥偏浅》第二,《大藏经》卷四五页七八)
宗密下文指出此宗所遇之困难,以为此宗专讲业报,未言造业者是谁何,受报者是谁何,“故知但习此教者,虽信业缘,不达身本”。(同上)
小乘教者,《原人论》云:
小乘教者,说形骸之色,思虑之心,从无始来,因缘力故,念念生灭,相续无穷。如水涓涓,如灯焰焰。身心假合,似一似常。凡愚不觉,执之为我。宝此我故,即起贪瞋痴等三毒。三毒击意,发动身口,造一切业,业成难逃。故受五道苦乐等身,三界胜劣等处。于所受身,还执为我,还起贪等,造业受报。身则生老病死,死而复生。界则成住坏空,空而复成。劫劫生生,轮回不绝。无终无始,如汲井轮。……据此宗中,以色心二法,及贪瞋痴,为根身器界之本也。(《斥偏浅》第二,《大藏经》卷四五页七百零九)
此以色心二法为世界人生之根本,即所谓心物二元论也。世界经成、住、坏、空四时期,即所谓四劫。空则复成,成已又空;如是循环不绝。宗密更详述云:
从空劫初成世界者,颂曰:“空界大风起,傍广数无量。厚十六洛叉,金刚不能坏。此名持界风。光音金藏云,布及三千界。雨如车轴下,风遏不听流。深十一洛叉,始作金刚界。次第金藏云,注雨满其内,先成梵王界,乃至夜摩天。风鼓清水成,须弥七金等。滓浊为山地,四洲及泥犁。咸海外轮围,方名器界立。”时经一增减,乃至二禅福尽,下生人间,初食地饼林藤,后粳米不销,大小便利,男女形别。分田立主,求臣佐,种种差别。经十九增减,兼前总二十增减,名为成劫。(《原人论·斥偏浅》章自注,《大藏经》卷四五页七百零九)
此引《俱舍论》颂以说由空劫至成劫世界发生之成序。劫者,梵语劫波,此云分别世节。增减者,从人寿八万四千岁时,每经百年,人寿即减一岁,减至人寿十岁。复从十岁,每百年增一岁,增至八万四千岁。如是一减一增,为一小劫。二十增减,成一中劫。总成、住、坏、空四中劫,为一大劫,即一世界之终始也。成、住、坏、空四大劫,每劫皆经二十增减。宗密云:
住者住劫,亦经二十增减。坏者坏劫,亦二十增减。前十九增减坏有情,后一增减坏器界。能坏是水火风等三灾。空者空劫,亦二十增减。中空无世界,及诸有情也。(同上)
此本印度人对于世界起源所持之说,宗密以之比附于儒道二家之说云:
空界劫中,是道教指云虚无之道。然道体寂照灵通,不是虚无。老氏或迷之,或权设,务绝人欲,故指空界为道。空界中大风,即彼混沌一气,故彼云:道生一也。金藏云者,气形之始,即太极也。雨下不流,阴气凝也。阴阳相合,方能生成矣。梵王界乃至须弥者,彼之天也。滓浊者地,即一生二矣。二禅福尽下生,即人也,即二生三,三才备矣。地饼以下,乃至种种,即三生万物。此当三皇已前,穴居野处,未有火化等。(同上)
宗密此所说,对于以后道学家之宇宙发生论,有极大影响。邵康节及朱子对于世界成坏之理论,大体上全与此同。
此小乘宗以色心二法为根身器界之本,比于人天教,进一步矣。但其所谓心,乃是思虑之心,即前六识。“五识阙缘不起;意识有时不行”,无色界天亦无四大。故色心二法,本身即有间断,“如何持得此身,世世不绝”?故宗密以为“专此教者,亦未原身”。
大乘法相教者,宗密云:
大乘法相教者,说一切有情,无始已来,法尔有八种识。于中第八阿赖耶识,是其根本,顿变根身器界种子。转生七识,皆能变现自分所缘都无实法。……如患梦者,患梦力故,心似种种外境相现。梦时执为实有外物;寤来方知唯梦所变。我身亦尔,唯识所变。迷故执有我及诸境,由此起惑造业,生死无穷。悟解此理,方知我身唯识所变,识为身本。(《原人论·斥偏浅》第二,《大藏经》卷四五页七百零九)
此即大乘相宗,亦即玄奘等所讲之唯识宗,如上第七章第二节所述。此宗立一相续无间断之阿赖耶识为身本,比上小乘教又进一步矣。但亦有其困难,即下大乘破相教所提出者。
大乘破相教者,宗密云:
大乘破相教者,破前大小乘法相之执,密显后真性空寂之理。将欲破之,先诘之曰:所变之境既妄,能变之识岂真?……梦时则梦想梦物,似有能见所见之殊;据理则同一虚妄,都无所有。诸识亦尔,以皆假托众缘,无自性故。……是知心境皆空,方是大乘实理。若约此原身,身元是空;空即身本。(同上)
此即大乘空宗,吉藏所讲述者,如上第七章第一节所述。吾人在梦中时,不惟梦物,即梦中所见之物,为虚妄,梦想亦是虚妄。由此推之,识所变之境既妄,则能变之识亦非真。一切皆空,即此宗所持也。
此宗亦有困难,盖“心境皆无,知无者谁?又若都无实法,依何现诸虚妄”?若真一切皆空,则虚妄亦不能有。故宗密以为“此教但破执情,亦未明显真灵之性”。(同上)
直显真源者,乃一乘显性教。宗密云:
一乘显性教者,说一切有情,皆有本觉真心。无始已来,常住清净,昭昭不昧,了了常知。亦名佛性,亦名如来藏。从无始际,妄想翳之,不自觉知,但认凡质,故耽著结业,受生死苦。……若离妄想,一切智,自然智,无碍智,即得现前。……当知迷悟同一真心。大哉妙门,原人至此。(《原人论·直显真源》第三,《大藏经》卷四五页七百一十)
此即大乘性宗,此宗以本觉真心为一切根本。此天台宗、华严宗所讲,如本章第一节与上章第三节所述。宗密以为此乃佛教了义。
宗密又以为儒道及佛教中前四宗所持之见解,亦皆真理之一部分,故又立《会通本末》一章,以总论之。宗密云:
真性虽为身本,生起盖有因由。不可无端,忽成身相。但缘前宗未了,所以节节斥之。今将本末会通,乃至儒道亦是。谓初唯一真灵性,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变不易。(自注:“初唯第五性教所说。”)众生无始迷睡,不自觉知。由隐覆故,名如来藏。依如来藏,故有生灭心相。(自注:“自此方是第四教,亦同破此已生灭诸相。”)所谓不生不灭真心,与生灭妄相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赖耶识。此识有觉不觉二义。(自注:“此下方是第三法相教中亦同所说。”)依不觉故,最初动念,名为业相。又不觉此念本无,故转成能见之识,及所见境界相现。又不觉此境但从自心妄现,执为定有,名为法执。(自注:“此下方是第二小乘教中亦同所说。”)执此等故,遂见自他之殊,便成我执。执我相故,贪爱顺情诸境,欲以润我;瞋嫌违情诸境,恐相损恼。(自注:“此下方是第一人天教中亦同所说。”)故杀盗等心神,乘此恶业,生于地狱鬼畜等中。复有怖此苦者,或性善者,行施戒等心神,乘此善业,运于中阴,入母胎中。(自注:“此下方是儒道二教亦同所说。”)禀气受质,(自注:“会彼所说,以气为本。”)气则顿具四大,渐成诸根。心则顿具四蕴,渐成诸识。十月满足,生来名人,即我等今者身心是也。故知身心各有其本,二类和合,方成一人。……然所禀之气,展转推本,即混一之元气也。所起之心,展转穷源,即真一之灵心也。究竟言之,心外的无别法,元气亦从心之所变,属前转识所现之境,是阿赖耶相分所摄。从初一念业相,分为心境之二。……据此则心识所变之境,乃成二分:一分与心识和合成人;一分不与心识和合,即是天地山河国邑。三才中惟人灵者,由与心神合也。(《原人论·会通本末》第四,《大藏经》卷四五页七百一十)
宗密此论,以为儒道所见,亦是真理之一部分。此已为宋明道学立先声矣。此论中又有许多见解,可以影响宋明道学者。其对于世界发生之见解,有大影响于宋明道学,上文已言及。此段所引“禀气受质”一段,宋明道学讲气质,亦恐受此影响。尤可注意者,即宋明道学中程朱陆王二派对立之学说,此论中已有数点,为开先路。如云:“然所禀之气,展转推本,即混一之元气也。所起之心,展转穷源,即真一之灵心也。”心气对立;程朱一派,以理气对立,即在此方面发展。又云:“究竟言之,心外的无别法,元气亦从心之所变。”一切唯心;陆王一派,以“宇宙即是吾心”,即在此方面发展。由此言之,则宗密学说之影响,可谓甚大。就其此论观之,则宗密不啻上为以前佛学,作一结算;下为以后道学,立一先声。盖宋明道学出现前之准备,已渐趋完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