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佛学与中国人之思想倾向】
南北朝时,中国思想界又有大变动。盖于是时佛教思想有有系统的输入,而中国人对之亦能有甚深了解。自此以后,以至宋初,中国之第一流思想家,皆为佛学家。佛学本为印度之产物,但中国人讲之,多将其加入中国人思想之倾向,以使成为中国之佛学。所谓中国人思想之倾向者,可分数点论之。
(1)佛学中派别虽多,然其大体之倾向,则在于说明“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所谓外界,乃系吾人之心所现,虚妄不实,所谓空也。但由本书以上所讲观之,则中国人对于世界之见解,皆为实在论。即以为吾人主观之外,实有客观的外界。谓外界必依吾人之心,乃始有存在,在中国人视之,乃非常可怪之论。故中国人之讲佛学者多与佛学所谓空者以一种解释,使外界为“不真空”。(用僧肇语)
(2)“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净”,乃佛教中之三法印。涅槃译言圆寂。佛之最高境界,乃永寂不动者;但中国人又注重人之活动。儒家所说之最高境界,亦即在活动中。如《易传》所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强不息”,即于活动中求最高境界也。即庄学最富于出世色彩,然其理想中之真人至人,亦非无活动者。故中国人之讲佛学者,多以为佛之境界并非永寂不动。佛之净心,亦“繁兴大用”,虽“不为世染”,而亦“不为寂滞”。(《大乘止观法门》语)所谓“寂而恒照,照而恒寂”。(僧肇语)
(3)印度社会中,阶级之分甚严。故佛学中有一部分谓有一种人,无有佛性,不能成佛。但中国人以为“人皆可以为尧舜”,故中国人之讲学者,多以为人人皆有佛性。即一阐提亦可成佛。(道生语)又佛教中有轮回之说。一生物此生所有修行之成就,即为来生继续修行之根基。如此历劫修行,积渐始能成佛。如此说,则并世之人,其成佛之可能,均不相同。但中国人所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之义,乃谓人人皆于此生可为尧舜。无论何人,苟“服尧之服,行尧之行,言尧之言”,皆即是尧。而人之可以为此,又皆有其自由意志。故中国人之讲佛学者,又为“顿悟成佛”(道生语)之说。以为无论何人,“一念相应,便成正觉”。(神会语)
凡此倾向,非谓印度人所必无有;但中国之佛学家,则多就此方面发挥也。
二 【佛家与道家】
南北朝时,道家之学极盛。当时谈玄之士,多觉《老》庄及佛学本无二致。如刘虬云:“玄圃以东,号曰太一;罽宾以西,字为正觉。希无之与修空,其揆一也。”(《无量义经序》,《出三藏记集》卷九,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经》暡下称《大藏经》暢卷五五页六八)范晔论佛教云:“详其清心释累之训,空有兼遣之宗,道书之流”也。(《后汉书·西域传论》)二方面之学者,众亦多视为一流人物。晋孙绰作《道贤论》,以七僧比七贤。如以竺道潜比刘伶,以支遁比向秀,以于法兰比阮籍,以于道邃比阮咸。“道”与“贤”皆一流人物,故可比而论之也。
故当时多有以庄学讲佛学者。《高僧传》曰:
释慧远,本姓贾氏。雁门楼烦人也。……博综六经,尤善老庄。……年二十一,……时沙门释道安立寺于太行恒山,……远遂往归之。……年二十四便就讲说,尝有客听讲,讲实相义。往复移时,弥增疑昧。远乃引庄子义为连类,于是惑者晓然。(《高僧传》卷六,《大藏经》卷五十页三五七至三五八)
慧远“引庄子为连类”,以讲“实相义”。即以庄学讲佛学也。此在当时,谓之“格义”。《高僧传》法雅传云:
法雅,河间人。……少长外学,长通佛义。……时依门徒,并世典有功,未善佛理。雅乃与康法朗等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为生解之例,谓之格义。乃毗浮相昙等,亦辩格义,以训门徒。雅风采洒落,善于枢机,外典佛经,递互讲说。(卷四,《大藏经》卷五十页三四七)
此以中国之书,所谓外典中之义理,比附佛经中之义理。而“外典”中所可引以比附佛经者,当以老庄之书为最。(“格义”之义,陈寅恪先生说)道安、支遁等,讲佛经时,亦常以当时所谓“三玄”中之言比附之。道安《安般经注序》云:
安般者,出入也。道之所寄,无往不因。德之所寓,无往不托。是故安般寄息以成守,四禅寓骸以成定也。寄息故有不阶之差,寓骸故有四级之别。阶差者,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级别者,忘之又忘之,以至于无欲也。无为故无形而不因,无欲故无事而不适。无形而不因,故能开物。无事而不适,故能成务。成务者,即万有而自彼。开物者,使天下兼忘我也。彼我双废者,寄于唯守也。(僧佑《出三藏记集》卷六,《大藏经》卷五五页四三)
“安般”译言息,即呼吸。佛法修行之方法中,有不净观,即于坐禅时观身体不净,即此所说“四禅寓骸以成定”也。有持息念,即于坐禅时注意呼吸,即此所谓“安般寄息以成守”也。“损之又损”,《老子》之言。“忘之又忘”,庄子之意。“开物成务”,《周易》之文。此用“三玄”比附佛学也。支遁《大小品对比要抄序》云:
夫般若波罗蜜者,众妙之渊府,群智之玄宗,神王之所由,如来之照功。其为经也,至无空豁,廓然无物者也。无物于物,故能齐于物。无智于智,故能运于智。……般若之智,生乎教迹之名。是故言之则名生,设教则智存。智存于物,实无迹也;名生于彼,理无言也。何则?至理冥壑,归乎无名。无名无始,道之体也。无可不可者,圣之慎也。苟慎理以应动,则不得不寄言。宜明所以寄;宜畅所以言。理冥则言废;忘觉则智全。若存无以求寂,希智以忘心;智不足以尽无,寂不足以冥神。何则?盖有存于所存,有无于所无。存乎存者,非其存也;希乎无者,非其无也。何则?徒知无之为无,莫知所以无;知存之为存,莫知所以存。希无以忘无,故非无之所无;寄存以忘存,故非存之所存。莫若无其所以无;忘其所以存。忘其所以存,则无存于所存。遗其所以无,则忘无于所无。忘无故妙存;妙存故尽无。尽无则忘玄,忘玄故无心。然后二迹无寄,无有冥尽。是以诸佛因般若之无始,明万物之自然。众生之丧道,溺精神乎欲渊。悟群俗以妙道,渐积损以至无。设玄德以广教,守谷神以存虚。齐众首于玄同,还群灵乎本无。(同上,卷八,《大藏经》卷五五页五五)
此亦就《老子》损之又损,《庄子》忘之又忘之意,以讲佛经,亦“格义”也。
三 【“六家七宗”】
中国原有之《老》庄之学,在此时盛行。此时人讲《老》庄,特别注重于所谓有无问题,观上二章所说可见。当时讲佛学者,亦特别注重于所谓空有问题;或言有无,或言空有,空有亦即有无也。或当时讲《老》庄之学者,受佛学之影响,故讲《老》庄时,特别注重于所谓有无问题欤?抑当时讲佛学者,受《老》庄之影响,故于讲佛学时,特别注重于所谓空有问题欤?二者盖均有焉。总之所谓有无,空有,乃《老》庄及佛学所共有之问题,而亦南北朝以后佛学家所讨论最多之问题也。
当时人对于此问题之讨论,有六家七宗。日本安澄《中论疏记》云:
梁释宝唱作《续法论》,云宋释昙济作《六家七宗论》,论有六家,分成七宗。一本无宗,二本无异宗,三即色宗,四心无宗,五识含宗,六幻化宗,七缘会宗。今此言六家者,于七宗中除本无异宗也。有人传云此言不明。今应云,于七宗中除本无宗,名六家也。(卷三末,《大藏经》卷六五页九三)
吉藏云:
什法师未至长安,本有三家义。一者释道安明本无义。谓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夫人之所滞,滞在未(疑当为末)有;若诧(当为托字)心本无,则异想便息。……详此意安公明本无者,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故云本无。此与方等经论,什肇山门,本无异也。(《中观论疏》卷二末,《大藏经》卷四二页二九)
安澄云:
释道安《本无论》云:如来兴世,以本无弘教。故方等众经,皆明五阴本无。本无之论,由来尚矣。谓无在元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夫人之所滞,滞在未有。若托心本无,即异想便息。(《中论疏记》卷三末,《大藏经》卷六五页九二)
什法师谓鸠摩罗什。据《高僧传》本传,(《高僧传》卷二)什于姚兴弘始三年(西历四〇一年)入长安。在此时之前,道安已先在长安,大弘佛法。道安为晋代一大佛教领袖。本在襄阳,为秦军所获。后居长安。秦主苻坚,极尊礼之。“安既笃好经典,志在宣法,所请外国沙门,……译出众经百余万言。”(《高僧传》卷五,《大藏经》卷五十页三五四)以晋太元十年(西历三八五年)卒,年七十二。(同上页三五三)元康《肇论疏》谓道安作《性空论》。本文今不传。据吉藏所说,则道安之《性空论》,即“一切诸法,本性空寂”之义。此本无宗也。若只依“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二句言,则此宗与本无异宗,无大差别。惟若吉藏所说,则此宗与僧肇所说“不真空”之义相同。当于下另论之。
吉藏续云:
次琛法师云:本无者,未有色法,先有于无,故从无出有。即无在有先,有在无后,故称本无。此释为肇公《不真空论》之所破。亦经论之所未明也。(《中观论疏》卷二末,《大藏经》卷四二页二九)
安澄云:
(琛法师)制论云:夫无者,何也?壑然无形,而万物由之而生者也。有虽可生,而无能生万物。故佛答梵志,四大从空生也。《山门玄义》第五卷,《二谛章》下云:复有竺法深即云:诸法本无,壑然无形,为第一义谛;所生万物,名为世谛。(《中论疏记》卷三末,《大藏经》卷六五页九三)
安澄并云:“深法师者,晋剡东仰山竺潜,字法深,姓王,琅琊人也。年十八出家。……以晋宁康二年(西历三七四年),卒于山馆,春秋八十有九焉。言深法师者有本作琛字。”(同上)按竺潜,《高僧传》卷四有传。同时竺法汰亦有本无义。《高僧传》云:“竺法汰东管人。少与道安同学,虽才辩不逮而姿貌过之。……以晋太元十二年(西历三八七年)卒,春秋六十有八。……汰所著义疏,并与郄超书论本无义,皆行于世。”(《高僧传》卷五,《大藏经》卷五十页三五四至三五五)僧肇《不真空论》所破本无义,元康《肇论疏》以为即法汰之说。此本无异宗。此宗所持,实即《老子》“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之说。盖以《老》学讲佛学也。
吉藏续云:
第二即色义。但即色有二家。一者,关内即色义。明即色是空者。此明色无自性,故言即色是空,不言即色是本性空也。此义为肇公所呵。肇公云:此乃悟色而不自色,未领色非色也。(《中观论疏》卷二末,《大藏经》卷四二页二九)
安澄云:
此师意云:细色和合,而成粗色。若为空时,但空粗色,不空细色。望细色而粗色不自色。故又望黑色而是白色,白色不白色。故言即色空,都非无色。若有色定相者,不待因缘,应有色法。又粗色有定相者,应不因细色而成。此明假色不空义也。(《中论疏记》卷二末,《大藏经》卷六五页九四)
关内为何人,安澄未言及。“望黑色而是白色”一语,亦颇费解。此义大意谓粗色是空,细色不空。粗色所以是空者,以其无定相也。盖仅谓色无定相,不言色性本空。故僧肇谓为:“悟色而不自色,未领色非色也。”安澄云:“但知色非自色,因缘而成。不知色本是空,犹存假有也。”(同上)此即色义中第一家。此宗所持,其详不可知。但就此所说观之,则颇似今科学家对于外物之见解。如所谓元子电子等,细色也;此系不空者。如元子电子等所组成之具体的物,粗色也;此乃是空者。
吉藏续云:
次支道林著《即色游玄论》,明即色是空,故言即色游玄论。此犹是不坏假名,而说实相。与安师本性空故无异也。(《中观论疏》卷二末,《大藏经》卷四二页二九)
支道林即支遁。《高僧传》曰:
支遁,字道林。本姓关氏,陈留人。或曰河东林虑人。……家世事佛,早悟非常之理。……年二十五出家。每至讲肆,善标宗会,而章句或有所遗。……遁常在白马寺,与刘系之等,谈《庄子逍遥篇》云:各适性以为逍遥。遁曰不然。夫桀纣以残害为性,若适性为得者,彼亦逍遥矣。于是退而注《逍遥篇》,群儒旧学莫不叹服。……以晋太和元年(西历三六六年)……终于所住,春秋五十有三。(卷四,《大藏经》卷五十页三四八至三四九)
安澄云:
《山门玄义》第五卷云:第八支道林著《即色游玄论》云:夫色之性,色不自色,不自虽色而空。知不自知,虽知而寂。彼意明:色心法空名真,一切不无空色心是俗也。述义云:其制《即色论》云:吾以为即色是空,非色灭空。斯言矣。何者?夫色之性,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知不自知,虽知恒寂。然寻其意,同不真空。正以因缘之色,从缘而有。非自有故,即名为空。不待推寻破坏方空。既言夫色之性,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然不偏言无自性边,故知即同于不真空也。(《中论疏记》卷三末,《大藏经》卷六五页九四)
《高僧传》本传亦称支遁作《即色游玄论》。《世说新语》谓支道林作《即色论》,注云:
支道林集妙观章云:“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文学》,《世说新语》卷上之下,《四部丛刊》本,页十九)
此与吉藏所说略同。此谓色之本性即空。不只粗色空,细色亦空。知色之本性即空,则即有色吾亦知其为空,故可即色而游玄矣。《高僧传》本传又称支遁作《圣不辩知论》。安澄所引,“知不自知,虽知恒寂”。似即《圣不辩知论》中所说之义。此即色义中第二家。此与僧肇不真空义同;其《圣不辩知论》与僧肇之《般若无知论》义亦同。
吉藏续云:
第三温法师用心无义。心无者,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此释意云:经中说诸法空者,欲令心体虚妄不执,故言无耳。不空外物,即万物之境不空。(《中观论疏》卷二末,《大藏经》卷四二页二九)
安澄云:
《山门玄义》第五云:第一释僧温,著《心无二谛论》云:有,有形也。无,无像也。有形不可无,无像不可有。而经称色无者,但内止其心,不空外色。……《二谛搜玄论》云:晋竺法温,为释法琛法师之弟子也。其制《心无论》云:夫有,有形者也;无,无像者也。然则有象不可谓无,无形不可谓无。(当作有)是故有为实有,色为真色。经所谓色为空者,但内止其心,不滞外色。外色不存余情之内,非无如何?岂谓廓然无形,而为无色乎?(《中论疏记》卷三末,《大藏经》卷六五页九四)
《高僧传》法深(竺潜)传中附有竺法蕴,未知是否即法温。吉藏《二谛章》卷上述心无义,亦与上述略同。此宗所持,与庄子同,盖以庄学讲佛学也。此心无宗。
【注】此外《世说新语》云:“愍度道人始欲过江,与一伧道人为侣。谋曰:‘用旧义往江东,恐不办得食。’便共立心无义。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讲义积年。后有伧人来,先道人寄语曰:‘为我致意愍度,无义那可立。治此计权救饥尔,无为遂负如来也。’”(《假谲》,《世说新语》卷下之下,页二十八)注云:“旧义者曰:种智有是,而能圆照。然则万累斯尽,谓之空无;常住不变,谓之妙有。而无义者曰:种智之体,豁然太虚。虚而能知,无而能应。居宗至极,其唯无乎?”(同上)此注所引,未知是否即支愍度心无义原文。《高僧传·竺法汰传》云:“时沙门道恒颇有才力,常执心无义,大行荆土。汰曰:‘此是邪说,应须破之。’乃大集名僧,令弟子昙一难之,据经引理,析驳纷纭。恒仗其口辩,不肯受屈。日色既暮,明旦更集。慧远就席,设难数番,关责锋起。恒自觉义途差异,神色微动,麈尾扣案,未即有答。远曰:‘不疾而速,杼柚何为?’座者皆笑矣。心无之义,于此而息。”(卷第五,《大藏经》卷五十页三五四)法温,支愍度,道恒俱执心无义。安澄云:“高僧中沙门道恒,执心无义,只是资学法温之义,非自意之所立。后支愍度追学前义。”(《中论·疏记》卷三末,《大藏经》卷六五页九四)然支愍度道恒年辈俱早于法温。安澄此言有误(说详陈寅恪先生《支愍度学说考》)且就上所引观之,则支愍度道恒之心无义与法温所持,亦不相同。盖法温所持,注重在不空外色。支愍度所持,注重在证明心体之为“豁然太虚”。道恒所持虽未详,然慧远攻之云:“不疾而速,杼柚何为”,似道恒亦注重在证明心“虚而能知,无而能应”。
吉藏续云:
此四师(道安,法深,支遁,法温)即晋世所立矣。爰至宋大庄严寺昙济法师著《七宗论》还述前四,以为四宗第五于法开立识含义。三界为长夜之宅,心识为大梦之主。今之所见群有,皆于梦中所见。其于大梦既觉,长夜获晓,即倒惑识灭,三界都空。是时无所从生,而靡所不生。(《中观论疏》卷二末,《大藏经》卷四二页二九)
安澄云:“《山门玄义》第五云:第四于法开著《惑识二谛论》,……以惑所睹为俗,觉时都空为真。”(《中论疏记》卷三末,《大藏经》卷六五页九五)于法开,《高僧传》云:“不知何许人,事兰公为弟子。”(卷四,《大藏经》卷五〇页三五〇)兰公为于法兰,《高僧传》卷四有传。此识含宗。
古藏续云:
第六壹法师云:世谛之法,皆如幻化。是故经云:从本以来,未始有也。(《中观论疏》卷二末,《大藏经》卷四二页二九)
安澄云:
《玄义》云:第一释道壹,著《神二谛论》云:一切诸法,皆同幻化。同幻化故,名为世谛。心神犹真不空,是第一义。若神复空,教何所施。谁修道隔凡成圣,故知神不空。(《中论疏记》卷三末,《大藏经》卷六五页九五)
《高僧传》谓:“道壹姓陆,吴人。……从汰公受学。……晋隆安中(西历三九七至四〇一年)遇疾而卒,春秋七十有一。”(卷六,《大藏经》卷五〇页三五七)此幻化宗。
吉藏续云:
第七于道邃明缘会故有,名为世谛。缘散故即无,称第一义谛。(《中观论疏》卷二末,《大藏经》卷四二页二九)
安澄云:
《玄义》云:第七于道邃著《缘会二谛论》云:缘会故有是俗,推拆无是真。譬如土木合为舍,舍无前体,有名无实。故佛告罗陀:坏灭色相无所见。(《中论疏记》卷三末,《大藏经》卷六五页九五)
“于道邃敦煌人,……年十六出家,事兰公为弟子。”(《高僧传》卷四,《大藏经》卷五十页三五)一切诸法,众缘会合即有,缘散即无。如一房舍,土木合即有,散即无。此缘会宗。
四 【僧肇所讲世界之起源】
上七宗中后三宗所持,皆中国哲学中所向无有,且与中国哲学之实在论相违反。然在此佛学中,此则对于外界最普通之见解也。道安之本无宗及支遁之即色宗,盖于此种见解及中国哲学之实在论中间,得一调和。僧肇讲此甚详。僧肇者,《高僧传》云:
“释僧肇,京兆人。家贫以佣书为业,遂因缮写,乃历观经史,备尽坟籍。爱好玄微,每以老庄为心要。尝读《老子》道德章,乃叹曰:“美则美矣,然期栖神冥累之方,犹未尽善。”后见旧《维摩经》,欢喜顶受,披寻玩味,乃言始知所归矣,因此出家。学善方等,兼通三藏。……后罗什至姑臧,肇自远从之,什嗟赏无极。及什适长安,肇亦随返。姚兴命肇与僧睿等入逍遥园,助详定经论。肇以去圣久远,文义舛杂,先旧所解,时有乖谬。及见什咨禀,所悟更多。因出大品之后,肇便著《波若无知论》凡二千余言。竟以呈什,什读之称善。乃谓肇曰:“吾解不谢子,辞当相挹。”时庐山隐士刘遗民见肇此论,乃叹曰:“不意方袍,复有平叔。”因以呈远公。远乃抚机叹曰:“未尝有也!”因共披寻玩味,更存往复。……晋义熙十年(西历四一四年)卒于长安,春秋三十有一矣。(卷六,《大藏经》卷五十页三六五至三六六)
鸠摩罗什为有系统的介绍印度思想入中国最早之人中之一;僧肇亲受其教,又以本善《老》庄,故所作诸论,均兼有佛学玄学之义。对于世界之起源,僧肇亦以老学与佛学混合讲之。僧肇《宝藏论》云:
夫本际者,即一切众生无碍涅槃之性也。何谓忽有如是妄心及以种种颠倒者?但为一念迷也。又此念者从一而起,又此一者从不思议起,不思议者即无所起。故经云:“道始生一,一为无为;一生二,二为妄心。”以知一故,即分为二。二生阴阳,阴阳为动静也。以阳为清,以阴为浊。故清气内虚为心,浊气外凝为色,即有心色二法。心应于阳,阳应于动;色应于阴,阴应于静。静乃与玄牝相通,天地交合。故所谓一切众生,皆禀阴阳虚气而生。是以由一生二,二生三,三即生万法也。既缘无为而有心,复缘有心而有色。故经云:“种种心色”。是以心生万虑,色起万端,和合业因,遂成三界种子。夫所以有三界者,为以执心为本,迷真一故,即有浊辱,生其妄气。妄气澄清,为无色界,所谓心也。澄浊现为色界,所谓身也。散滓秽为欲界,所谓尘境也。故经云:“三界虚妄不实,唯一妄心变化。”夫内有一生,即外有无为;内有二生,即外有有为;内有三生,即外有三界。既内外相应,遂生种种诸法及恒沙烦恼也。(《本际虚·玄品》第三,《大藏经》卷四五页一四八)
“本际”即宇宙之本体方面,“三界”及“种种诸法”即宇宙之现象方面也。《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四十二章)在中国以前原有哲学中,心与身之分别,向少言及。此则以阴阳配心身,“格义”之类也。于此段中,可见混入道家哲学中诸观念之佛学。《宝藏论》又云:
夫迷者,无我立我,则内生我倒。内生我倒故,即圣理不通。圣理不通,故外有所立。外有所立,即内外生碍。内外生碍,即物理不通。遂妄起诸流,混于凝照。万象沉没,真一宗乱。诸见竞兴,乃为流浪。(《离微体净品》第二,《大藏经》卷四五页一四六)
为一念之迷,本无我而妄立一我。因有我遂有非我,主观客观分峙对立,而现象世界即于此起矣。
五 【僧肇之不真空义】
此现象世界,因其只为现象,故可谓之为假,可谓之为“无”;但既有此现象,则亦不能不谓之为“有”。僧肇《不真空论》云:
然则万物果有其所以不有,有其所以不无。有其所以不有,故虽有而非有;有其所以不无,故虽无而非无。虽无而非无,无者不绝虚;虽有而非有,有者非真有。若有不即真,无不夷迹,然则有无称异,其致一也。……所以然者,夫有若真有,有自常有,岂待缘而后有哉?譬彼真无,无自常无,岂待缘而后无也。若有不能自有,待缘而后有者,故知有非真有。有非真有,虽有不可谓之有矣。不无者:夫无则湛然不动,可谓之无。万物若无,则不应起,起则非无。以明缘起,故不无也。……然则万法果有其所以不有,不可得而有;有其所以不无,不可得而无。何则?欲言其有,有非真生;欲言其无,事象既形。象形不即无,非真非实有。然则不真空义,显于兹矣。故《放光》云:“诸法假号不真,譬如幻化人。非无幻化人,幻化人非真人也。”(《肇论》,《大藏经》卷四五页一五二)
现象世界中诸物,皆待因缘凑合方有,因缘不凑合即灭,故皆如幻化人也。即此而言,可谓为无。然所谓无者,不过谓幻化人非真人耳,非无幻化人也。就有幻化人而言,则固可谓为有也。故万物皆有其所以不有,有其所以不无,此所谓不真空义也。
六 【僧肇之物不迁义】
更进一步言之,则凡曾有之物,虽归坏灭,然其曾有之事实,则固不可灭也。现象世界中,万物忽生忽灭,似现象世界为时时变化之大波流。然就另一方面言之,则某一刹那间之某一物,自是某一刹那间之某一物。宇宙间曾有此某一刹那间之某一物,乃一永久不变之事实。普通所谓另一刹那间之同一某物,实可谓另是一物,非前刹那间之某一物变化而来者。由此言之,则虽现象世界,亦不可谓之为“无常”也。僧肇《物不迁论》云:
夫人之所谓动者,以昔物不至今,故曰动而非静。我之所谓静者,亦以昔物不至今,故曰静而非动。动而非静,以其不来;静而非动,以其不去。然则所造未尝异,所见未尝同。逆之所谓塞,顺之所谓通。苟得其道,复何滞哉?伤夫人情之惑也久矣!目对真而莫觉。既知往物而不来,而谓今物而可往。往物既不来,今物何所往?何则?求向物于向,于向未尝无;责向物于今,于今未尝有。于今未尝有,以明物不来;于向未尝无,故知物不去。复而求今,今亦不往。是谓昔物自在昔,不从今以至昔;今物自在今,不从昔以至今。故仲尼曰:“回也见新,交臂非故。”如此,则物不相往来明矣。既无往返之微朕,有何物而可动乎?然则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复何怪哉?……是以言往不必往,古今常存,以其不动;称去不必去,谓不从今至古,以其不来。不来,故不驰骋于古今;不动,故各性住于一世。……何者?人则求古于今,谓其不住;吾则求今于古,知其不去。今若至古,古应有今;古若至今,今应有古。今而无古,以知不来;古而无今,以知不去。若古不至今,今亦不至古,事各性住于一世,有何物而可去来?然则四象风驰,璇玑电卷,得意毫微,虽速而不转。(《肇论》,《大藏经》卷四五页一五一)
由此言之,则一切事物,若就其曾存在一点观之,则皆是“常”而非“无常”也。
曾存在之事物,不仅曾存在;且能对于以后之事物,发生影响。僧肇《物不迁论》云:
是以如来,功流万世而常存,道通百劫而弥固。成山假就于始篑,修途托至于初步,果以功业不可朽故也。功业不可朽,故虽在昔而不化,不化故不迁,不迁故则湛然明矣。故经曰:“三灾弥纶,而行业湛然。”信其言也。何者?果不俱因,因因而果。因因而果,因不昔灭;果不俱因,因不来今。不灭不来,则不迁之致明矣。(同上)因能生果,因因而有果,是知因不昔灭也。果内无因,是知因不来今也。不灭不来,则不迁之理明矣。
七 【僧肇所说之圣人】
故现象世界可谓为有,亦可谓为无;可谓为非有,亦可谓为非无;可谓为有相,亦可谓为无相。《宝藏论》云:
夫以相为无相者,即相而无相也。故经云:“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譬如水流,风击成泡。即泡是水,非泡灭水。夫以无相为相者,即无相而相也。经云:“空即是色,”色无尽也。譬如坏泡为水,水即泡也,非水离泡。夫爱有相畏无相者,不知有相即无相也。爱无相畏有相者,不知无相即是相也。是故有相及无相,一切悉在其中矣。觉者名佛,妄即不生。妄若不生,即本真实。(《离微体净品》第二,《大藏经》卷四五页一四七)
知此理者,则即在现象中见本体。《宝藏论》云:
譬如有人,于金器藏中,常观于金体,不睹众相。虽睹众相,亦是一金。既不为相所惑,即离分别。常观金体,无有虚谬。喻彼真人,亦复如是。常观真一,不睹众相。虽睹众相,亦是真一。远离妄想,无有颠倒。住真实际,名曰圣人。若复有人于金器藏中,常睹众相,不睹金体。分别善恶,起种种见,而失于金性,便有争论。喻彼愚夫,亦复如是。常观色相男女好丑,起种种差别。迷于本性,执著心相。取舍爱憎,起种种颠倒。流浪生死,受种种身。妄想森罗,隐覆真一。(《本际虚玄品》第三,《大藏经》卷四五页一四九)
愚人执著现象,以为真实;圣人则不执著现象,于现象中即见真实。愚人执著现象,即为现象所囿;圣人不执著现象,即与真实合一。《宝藏论》云:
夫离者无身,微者无心。无身故大身,无心故大心。大心故即周万物,大身故应备无穷。是以执身为身者,即失其大应;执心为心者,即失其大智。故千经万论,莫不说离身心,破彼执著,乃入真实。譬如金师,销矿取金,方为器用。若执有身者,即有身碍,身碍故即法身隐于形殻之中;若执有心者,即有心碍,心碍故即真智隐于念虑之中。故大道不通,妙理沉隐,六神内乱,六境外缘。昼夜惶惶,未有休息。(《离微体净品》第二,《大藏经》卷四五页一四七)
又云:
夫所以言离者,体不与物合,亦不与物离。譬如明镜,光映万象;然彼明镜,不与影合,亦不与体离。又如虚空,合入一切,无所染著。五色不能污,五音不能乱,万物不能拘,森罗不能杂,故谓之离也。所以言微者,体妙无形,无色无相。应用万端而不见其容,含藏百巧而不显其功。视之不可见,听之不可闻。然有恒沙万德,不常不断,不离不散,故谓之微也。是以离微二字,盖道之要也。六入无迹谓之离,万用无我谓之微。微即离也,离即微也。但约彼根事而作两名,其体一也。(《离微体净品》第二,《大藏经》卷四五页一四六)
此圣人修养所用之功夫,及其修养成就时之心理状态也。
八 【僧肇之般若无知义】
在此心理状态中,圣人之心如明镜,虽不废照,而其体自虚。僧肇《般若无知论》云:
是以圣人虚其心而实其照,终日知而未尝知也。故能默耀韬光,虚心玄鉴,闭智塞聪,而独觉冥冥者矣。然则智有穷幽之鉴,而无知焉;神有应会之用,而无虑焉。神无虑,故能独王于世表;智无知,故能玄照于事外。智虽事外,未始无事;神虽世表,终日域中。所以俯仰顺化,应接无穷。无幽不察,而无照功。斯则无知之所知,圣神之所会也。然其为物也,实而不有,虚而不无。存而不可论者,其唯圣智乎?何者?欲言其有,无状无名;欲言其无,圣以之灵。圣以之灵,故虚不失照;无状无名,故照不失虚。照不失虚,故混而不渝;虚不失照,故动以接粗。是以圣智之用,未始暂废。求之形相,未暂可得。故《宝积》曰:“以无心意而现行。”《放光》云:“不动等觉而建立诸法。”所以圣迹万端,其致一而已矣。是以般若可虚而照,真谛可亡而知,万动可即而静,圣应可无而为。斯则不知而自知,不为而自为矣。复何知哉?复何为哉?(《肇论》,《大藏经》卷四五页一五三)
宋明道学家谓圣人之心,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即用此等意思。不过僧肇此等讲法,与其《宝藏论》中所说现象世界之起源,颇有不能一致之处。依彼所说,现象世界之起源,起于“一念迷”。自逻辑方面言,现象世界既有,即不可谓为无;但自形上学方面言,则圣人若无妄念,则其现象世界即应归无有,又何有“万物不能拘,森罗不能杂”之有?关于此点,僧肇未有详细说明。
【注】僧肇以明镜喻修养成就之人之心理状态。庄子亦言“圣人之用心若镜”。以后宋明道学家,常用比喻。僧肇《维摩经注》云:“夫以道为道,非道为非道者,则爱恶并起,垢累滋彰。何能通心妙旨,达平等之道乎?若能不以道为道,不以非道为非道者,则是非绝于心,遇物斯可乘矣。所以处是无是是之情,乘非无非非之意。故能美恶齐观,履逆常顺。和光尘劳,愈晦愈明。斯可谓通达无碍,平等佛道也。”(卷七)南北朝时,以《老》庄之学,解释佛学者,多就同有无,合动静,一人我,诸题发挥。而对于庄子之“弥贯是非”之义,则少有谈及者。僧肇此段,实就庄子《齐物论》齐是非之义发挥,以解释佛经。
九 【道生之顿悟成佛义】
与僧肇同学齐名者有道生,《高僧传》云:
竺道生,本姓魏,巨鹿人,寓居彭城。……幼而颖悟,聪哲若神。……后值沙门竺法汰,遂改俗归依,伏膺受业。……后与慧睿、慧严同游长安,从什公受业,关中僧众咸谓神悟。……生既潜思日久,彻悟言外,乃喟然叹曰:“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于是校阅真俗,研思因果,乃立“善不受报”,“顿悟成佛”。……又六卷泥洹(《涅槃经》)。先主京师,生剖析经理,洞入幽微。乃说一阐提人皆得成佛。于是大本未传,孤明先发,独见忤众。……俄而《涅槃》大本至于南京,果称阐提皆有佛性。……以宋元嘉十一年(西历四三四年)……卒。(卷第七,《大藏经》卷五十页三六六至三六七)
日本宗《一乘佛性慧日抄》引《名僧传》第十(文亦见于《名僧传抄》而较简略)云:“生曰:‘禀气二仪者,皆是涅槃正因。三界受生,盖惟惑果。阐提含生之类,何得独无佛性?’”(《大藏经》卷七十页一三七)一阐提人为不信佛法之人。一阐提人亦有佛性,“一阐提人皆得成佛”,是人人皆可成佛也。道生以经典之语言文字为“筌”,必“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对“道”能有了悟,即时可以成佛。后来禅宗不注重文字,只注重心悟,正此意也。
道生所立“善不受报”义,其详不可知。慧远有《明报应论》,亦讲善不受报义;其所讲或受道生之影响。(陈寅恪先生说)慧远云:
推夫四大之性,以明受形之本;则假于异物,托为同体;生若遗尘,起灭一化。此则慧观之所入,智刃之所游也。于是乘去来之自运,虽聚散而非我。寓群形于大梦,实处有而同无。岂复有封于所受,有系于所恋哉?若斯理自得于心,而外物未悟。则悲独善之无功,感先觉而兴怀。于是思弘道以明训,故仁恕之德存焉。若彼我同得,心无两对;游刃则泯一玄观,交兵则莫逆相遇;伤之岂唯无害于神,固亦无生可杀。此则文殊按剑,迹逆而道顺,虽复终日挥戈,措刃无地矣。若然者,方将托鼓舞以尽神,运干鏚而成化,虽功被犹无赏,何罪罚之有耶?若反此而寻其源,则报应可得而明;推事而求其宗,则罪罚可得而论矣。尝试言之,夫因缘之所感,变化之所生,岂不由其道哉?无明为惑网之渊,贪爱为众累之府,二理俱游,冥为神用。吉凶悔吝,惟此之动。无用(当作明)掩其照,故情想凝滞于外物。贪爱流其性,故四大结而成形。形结则彼我有封,情滞则善恶有主。有封于彼我,则私其身而身不忘。有主于善恶,则恋其生而生不绝。于是甘寝大梦,昏于所迷。抱疑长夜,所存惟著。是故失得相推,祸福相袭。恶积而天殃自至,罪成则地狱斯罚。此乃必然之数,无所容疑矣。……然则罪福之应,惟其所感。感之而然,故谓之自然。自然者,即我之影响耳。于夫玄宰,复何功哉?(《弘明集》卷五,《大藏经》卷五二页三三)
此以道家之说,与佛家之说,融合言之。所谓报应,即心之所感召。若无心而应物者,则虽有作为而无所感召,超过轮回,不受报也。
道生所立“顿悟成佛”义,谢灵运(宋元帝永嘉十年,西历四三三年,被害,年四十九)述之。
谢灵运《辩宗论》云:
释氏之论,圣道虽远,积学能至;累尽鉴生,方应渐悟。孔氏之论,圣道既妙,虽颜殆庶;体无鉴周,理归一极。(《广弘明集》卷十八,《大藏经》卷五二页二二四至二二五)
谓释氏谓圣道甚远,须积学以至于心中之无明,即所谓累者,完全净尽,方可使真心之明,炽然出现。此即所谓成佛须用渐修之工夫。此种积学,亦非唯只限本生本世,往往须积许多世之“学”,方可成佛。孔子谓颜渊:“回也其庶乎屡空。”似亦讲渐修之工夫。但孔子终以为“圣道既妙”,能“体无鉴周”,即“理归一极”,则孔子实主顿悟之修行方法也。(参看本篇第五章第二节)
《辨宗论》又云:
有新论道士,以为寂鉴微妙,不容阶级,积学无限,何为自绝?今去释氏之渐悟,而取其能至;去孔氏之殆庶,而取其一极。一极异渐悟,能至非殆庶。故理之所去,虽合各取,然其离孔释矣。余谓二谈救物之言,道家之唱得意之说,敢以折中自许,窃谓新论为然。(《广弘明集》卷十八,《大藏经》卷五二页二二五)
此“新论道士”,即指道生。僧佑引陆澄云:“沙门道生执顿悟,谢康乐灵运《辩宗》述顿悟。”(《出三藏记集》卷第十二,《大藏经》卷五五页八四)故知此所述即道生之说也。“今去释氏之渐悟”云云,乃谢灵运对于道生之说之观察。释氏虽主积学,然究谓圣道能至,今去其“渐悟”之说,但取其“能至”。又去孔氏“殆庶”之说,但取其“理归一极”。即专主顿悟之说也。
至于释氏所以侧重积学,孔氏所以侧重顿悟者,《辩宗论》云:
二教不同者,随方应物,所化地异也。大而较之,鉴在于民。华人易于鉴理,难于受教,故闭其累学,而开其一极。夷人易于受教,难于鉴理,故闭其顿了,而开其渐悟。渐悟虽可至,昧顿了之实;一极虽知寄,绝累学之冀。良由华人悟理无渐而诬道无学,夷人悟理有学而诬道有渐。是故权实虽同,其用各异。(同上)
中国人善于悟理,故孔氏教人侧重顿悟;印度人易于受教,故释氏教人侧重积学也。此以顿渐之分,归于华夷之异。
然“寂鉴微妙,不容阶级”。所谓“无”,即最高境界者,得即全得,不能分为部分而逐渐得之。故所谓积学,亦不过为一种预备工夫;最后仍须一悟乃能得“无”也。在未到此最后一步时,一切工夫,只可谓之为学,不可谓之为悟。严格言之,实无所谓“渐悟”。谢灵运关于此点,与诸人之辩论,《辩宗论》详载之。僧维问曰:
承新论法师,以宗极微妙,不容阶级。使夫学者穷有之极,自然之无,有若符契,何须言无也。若资无以尽有者,焉得不谓之渐悟耶?(同上)
此谓学者穷有之极,则自与“无”合;若与无合,则亦不必言无矣。但当其尚未穷有之时,须“资无以尽有”,岂可不谓之为有阶级之渐悟耶?
谢灵运答云:
夫累既未尽,无不可得;尽累之弊,始可得无耳。累尽则无,诚如符契;将除其累,要须傍教。在有之时,学而非悟;悟在有表,托学以至。但阶级教愚之谈,一悟得意之论矣。(同上)
累既未尽,则“无”不可得,故须学以尽累。然学非悟,不过学为悟之预备工夫,悟须“托学以至”耳。
僧维又问曰:
悟在有表,得不以渐。使夫涉学希宗,当日进其明不?若使明不日进,与不言同。若日进其明者,得非渐悟乎?(同上)
此谓学若不“日进其明”,则与不学同。学若能“日进其明”,非渐悟而何?
谢灵运答云:
夫明非渐至,信由教发。何以言之?由教而信,则有日进之功;非渐所明,则无入照之分。然向道善心起,损累生垢伏。伏似无同,善似恶乖。此所务不俱,非心本无累。至夫一悟,万滞同尽耳。(同上)
此谓学时所用之工夫,可增进由教所发之信仰。由教所发之信仰,能使心中之“累”减损,使心中之“垢”,伏而不动。垢伏“似无”,而实非无。由此而言,“由教而信”亦有日进之功,但不能使心本无累。终须“一悟”,始可“万滞同尽”也。此得“明”之一悟,乃是“顿”而非“渐”。
僧维三问云:
夫尊教而推宗者,虽不永用,当推之时,岂可不暂令无耶?若许其暂合,犹自贤于不合,非渐如何?(同上)
此谓在学时,虽不能完全穷有,但岂无与“无”暂合之时。若谓可以暂合,则渐合自胜于不合,何以以为无渐悟耶?
谢灵运答云:
暂者,假也;真者,常也。假知无常,常知无假。今岂可以假知之暂,而侵常知之真哉?今暂合贤于不合,诚如来言,窃有微证。巫臣谏庄王之日,物赊于己,故理为情先;及纳夏姬之时,己交于物,故情居理上。情理云互,物己相倾,亦中智之率任也。若以谏日为悟,岂容纳时之惑耶?且南为圣也,北为愚也。背北向南,非停北之谓;向南背北,非至南之称。然向南可以至南,背北非是停北。非是停北,故愚可去矣;可以至南,故悟可得矣。(同上)
巫臣谏庄王之时,情并未亡,不过暂伏耳;故后又有纳夏姬之事也。学之但使“累伏”,即如此类;若悟则万累俱尽,累不仅伏,且实灭也。
《辩宗论》载慧驎又演僧维问:
“当假知之一合,与真知同异?”初答:“与真知异。”驎再问:“以为何异?”再答:“假知者累伏故,理暂为用,用暂在理,不恒其知。真知者照寂故,理常为用,用常在理,故永为真知。”驎三问:“累不自除,故求理以除累。今假知之一合,理实在心;在心而累不去,将何以去之乎?”三答:“累起因心;心触成累。累恒触者心日昏,教为用者心日伏。伏累弥久,至于灭累;然灭之时,在累伏之后也。伏累灭累,貌同实异,不可不察。灭累之体,物我同忘,有无一观;伏累之状,他己异情,空实殊见。殊实空,异己他者,入于滞矣;一无有,同我物者,出于照也。”(同上)
此仍谓学但能使累伏,悟则能使累灭。“伏累弥久,至于灭累;然灭之时,在累伏之后”,所谓“悟在有表”,“托学以至”也。对于“灭累”者,所谓有、无,我、物,之区别,均不存在,而为一;对于“伏累”者,则空、实,他、己,仍有区别,而为异。
上文谓谢灵运以为“明非渐致,信由教发。由教而信,则有日进之功;非渐所明,则无入照之分”。王卫军难云:
由教而信,而无入照之分,则是暗信圣人。若暗信圣人,理不关心,政可无非圣之尤,何由有日进之功?(《广弘明集》卷十八,《大藏经》卷五二页二二七)
此谓若教但能“生信”,不能“入照”,则只是暗信圣人耳。此等暗信,与对于理之了解无关。故如果教只能生信,则不惟“无入照之分”,且亦应无“日进之功”矣。道生答云:
究寻谢永嘉论,都无间然。有同似若妙善,不能不引以为欣。檀越难旨甚要,切想寻必佳通耳。且聊试略取论意,以伸欣悦之怀。以为苟若不知,焉能有信?然则由教而信,非不知也。但资彼之知,理在我表。资彼可以至我,庸得无功于日进?未是我知,何由有分于入照?岂不以见理于外,非复全昧。知不自中,未为能照耶?(竺道生答王卫军书,《广弘明集》卷十八,《大藏经》卷五二页二二八)
教能与吾人以知识,可使吾人知“理”。但由此而得之知识,只是知识。由此知识所见之“理”,乃在我之外。即我仅能知之而不能经验之,即不能证之。故教“无入照之分”也。但此等由教而来之知识,吾人可资之以证“理”,所谓“资彼可以至我”,故亦“庸得无功于日进”耶?由道生此书,可见谢灵运对于顿悟之主张,道生完全赞成之。道生且助谢灵运答反对者之辩难。盖谢灵运所述,实即道生之说也。
《辩宗论》又载慧琳为调和之说曰:
释云有渐,故是自形者有渐。孔之无渐,亦是自道者无渐。何以知其然耶?中人可以语上,久习可以移性,孔氏之训也。一合于道场,非十地之所阶,释家之唱也。如此渐绝文论,二圣详言。岂独夷束于教,华拘于理。将恐斥离之辩,辞长于新论乎?(《广弘明集》卷十八,《大藏经》卷五二页二二六)
此谓释氏有顿渐二教,孔氏亦有顿渐二教。此时本已有释氏有顿渐二教之说,慧远云:
晋武都山隐士刘虬说言,如来一化所说,无出顿渐。……又诞公云:佛教有二,一顿一渐。……菩提流支言,佛一音以报万机,判无渐顿,是亦不然。如来虽复一音报万,随诸众生,非无渐顿。自有众生藉浅阶远,佛为渐说。或有众生一越解大,佛为顿说。宁无顿渐?(《大乘义章》卷一,《大藏经》卷四四页四六五至四六六)
此即所谓“判教”。此后中国佛学中各宗派,多有其自己对于“判教”之主张。盖佛教经典,本非一人一时所作,其间不少冲突或不一致之处。中国宗教家既信所有佛教经典,皆为佛说,故对于其所以有冲突或不一致之原因,设法解释。大约以为佛之施教,因时因人不同。故全部佛教,可判为若干种教。教虽有殊,而不碍佛教真理之为唯一。此等主张及关于此等主张之辩论,不甚有哲学的兴趣,故不多论及之。
十 【当时对于神灭神不灭之辩论】
南北朝时,反对佛教之人亦甚多。此反对派多为儒者及道士。此时反对及拥护佛教之言论,僧佑(卒于梁武帝天监十七年暡西历五一八年暢,《高僧传》卷十一有传)集为《弘明集》,道宣(卒于唐高宗乾封二年暡西历六六七年暢,《宋高僧传》卷十四有传)续集为《广弘明集》。其反对派所持之辩论,约有六种。僧佑《弘明集后序》云:
详检俗教,并宪章五经。所尊惟天,所法惟圣。然莫测天形,莫窥圣心。虽敬而信之,犹蒙蒙不了。况乃佛尊于天,法妙于圣。化出域中,理绝系表。肩吾犹惊怖于河汉,俗士安得不疑骇于觉海哉?既疑觉海,则惊同河汉。一疑经说迂诞,大而无征。二疑人死神灭,无有三世。三疑莫见真佛,无益国治。四疑古无法教,近出汉世。五疑教在戎方,化非华俗。六疑汉魏法微,晋代始盛。以此六疑,信心不树。(《弘明集》卷十四,《大藏经》卷五二页九五)
此六疑者,即当时反对佛教之人所持以攻击佛教之六种辩论也。此六种辩论中,以第二种为有哲学的兴趣。今略述之。
慧远云:
无明为惑网之渊,贪爱为众累之府。二理俱游,冥为神用。吉凶悔吝,惟此之动。无用(当为明)掩其照,故情想凝滞于外物。贪爱流其性,故四大结而成形。形结则彼我有封;情滞则善恶有主。有封于彼我,则私其身而身不忘。有主于善恶,则恋其生而生不绝。(《明报应论》,《弘明集》卷五,《大藏经》卷五二页三三)
佛教以为人死神不灭。盖人之所以有生而为人,乃因无明贪爱,迷其本性。无明贪爱不断,则此身死亡后,仍受他身;此生之后,仍有来生。此所谓生死轮回也。反对佛教者驳斥此义,以为人之形与人之神,本为一体。神不能离形而独存,故形灭时神即灭。以神灭论攻击佛教,晋时即已有之。慧远《沙门不敬王者》论中,论形尽神不灭,先引反对者之言云:
问曰:……夫禀气极于一生,生尽则消液而同无。神虽妙物,故是阴阳之所化耳。既化而为生,又化而为死。既聚而为始,又散而为终。因此而推,故知神形俱化,原无异统。精粗一气,始终同宅。宅全则气聚而有灵,宅毁则气散而照灭。散则反所受于大本;灭则复归于无物。反复终穷,皆自然之数耳。孰为之哉?若令本异,则异气数合,合则同化,亦为神之处形,犹火之在木。其生必存,其毁必灭。形离则神散而罔寄,木朽则火寂而靡托,理之然矣。假使同异之分,昧而难明。有无之说,必存乎聚散。聚散,气变之总名,万化之生灭。故庄子曰:人之生,气之聚。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彼徒苦,吾又何患?古之善言道者,必有以得之。若果然耶,至理极于一生。生尽不化,义可寻也。(《弘明集》卷五,《大藏经》卷五二页三一)
此谓若神形是一,则“精粗一气”。形有则神有,形无则神亦无。若神形本异,则神之处形,亦如火之在木。木无则火无所托;形无则神无所寄。即神形是一是异,吾人一时不能断定,而“有无之说,必存乎聚散”,气聚为有,气散为无。故吾人之存在,只以一生为限,生尽即不存在。所谓“理极于一生,生尽不化”也。慧远续云:
答曰:夫神者何邪?极精而为灵者也。极精则非卦象之所图,故圣人以妙物而为言,虽有上智,犹不能定其体状,穷其幽致。而谈者以常识生疑,多同自乱。为其诬也,亦已深矣。……庄子发玄音于大宗,曰;大块劳我以生,息我以死。又以生为人羁,死为反真。此所谓知生为大患,以无生为反本者也。文子称黄帝之言曰:形有靡而神不化。以不化乘化,其变无穷。庄子亦云: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万化而未始有极。此所谓知生不尽于一化,方逐物而不反者也。二子之论,虽未究其实,亦尝傍宗而有闻焉。论者不寻方生方死之说,而惑聚散于一化;不思神道有妙物之灵,而谓精粗同尽;不亦悲乎?火木之喻,原自圣典。失其法统,故幽兴莫寻。请为论者,验之以实,火之传于薪,犹神之传于形。火之传异薪,犹神之传异形。前薪非后薪,则知指穷之术妙。前形非后形,则悟情数之感深。惑者见形朽于一生,便以为神情俱丧。犹睹火穷于一木,谓终期都尽耳。此曲从养生之谈。非远寻其类者也。(《弘明集》卷五,《大藏经》卷五二页三一至三二)
此谓形神是异。此形尽时,神可传于异形。犹此薪尽时,火能传于异薪也。
及齐梁之际,范缜著《神灭论》。“范缜,字子真。南乡舞阴人也。”“博通经史,尤精三礼”,“初缜在齐世,尝侍竟陵王子良。子良精信释教,而缜盛称无佛”。(《梁书》卷四十八本传)其《神灭论》曰:
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刀。形之于用,犹刀之于利。利之名非刀也;刀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无刀,舍刀无利。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也。(《梁书》本传,《大藏经》卷五二页五五)
范缜又自设难云:人有形,木亦有形。但人之形有知,木之形无知,岂非因人于形之外,尚有神耶?答云:
人之质,质有知也。木之质,质无知也。人之质,非木质也。木之质,非人质也。安在有如木之质,而复有异木之知?(同上)
人之质本是有知之质,木之质本是无知之质。故人有知而木无知也。又自设难云:人死其形骸即无知,可见人之形骸,本是无知之质,与木相同,故人实有“如木之质,而有异木之知”。此其所以异,岂非因人于形之外,尚有神耶?答云:
死者有如木之质,而无异木之知。生者有异木之知,而无如木之质。……生形之非死形,死形之非生形,区已革矣。安有生人之形骸,而有死人之骨骸哉。(同上)
死者形骸如木,故无知。生者形骸异木,故有知。死人之形,自是死人之形;因其已死之故,与生人之形骸绝异。不能以死人形骸与木同,遂谓生人之形骸亦与木同也。又自设难云:此死人之骨骸,若非生者之形骸,“则此骨骸,从何而至”?答言“是生者之形骸,变为死者之骨骸也”。(同上)谓生者之形骸变为死者之骨骸可;谓死者之骨骸即是生者之形骸不可。
范缜又以为“形即神”,故“手等”“皆是神分”。故“手等有痛痒之知”也。至于“是非之虑”,则“心器所主”。此心器即是“五藏之心”。范缜又述其所以主张神灭之动机云:
浮屠害政,桑门蠹俗。……其流莫已,其病无垠。若知陶甄禀于自然,森罗均于独化;忽焉自有,恍尔而无;来也不御,去也不追;乘夫天理,各安其性。小人甘其陇亩,君子安其恬素。耕而食,食不可穷也。蚕而衣,衣不可尽也。下有余以奉其上,上无为以待其下。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为己,可以为人。可以匡国,可以霸君,用此道也。(《弘明集》卷九,《大藏经》卷五二页五七)
佛教以为生死事大,又以生死轮回为苦,故教人修行,脱离生死。若知本无轮回,生死任其自然,则“小人甘其陇亩,君子安其恬素”,佛教所视为问题者,自不成问题矣。
《梁书·范缜传》云:“此论出,朝野喧哗,子良集僧难之,而不能屈。”(《梁书》卷四十八页十)《弘明集》所载,有萧琛、曹思文之《难神灭论》。(卷九)又有大梁皇帝敕答臣下神灭论,庄严寺法云法师与公王朝贵书,及公王朝贵六十二人答书,皆拥护皇帝之难神灭论。(卷十)《广弘明集》亦载沈约之神不灭义及难范缜神灭义。(卷二十二)亦可见当时人对此问题之注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