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易》之起源及《易传》之作者】
《易》之八卦,相传为伏羲所画。六十四卦,或云为伏羲所自重,(王弼等说)或云为文王所重。(司马迁等说)卦辞爻辞,或云系文王所作,(司马迁等说)或云卦辞文王作,爻辞周公作。(马融等说)“《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即所谓《十翼》者,相传皆孔子作。然此等传说,俱乏根据。商代无八卦;商人有卜而无筮。筮法乃周人所创,以替代或补助卜法者。卦及卦爻等于龟卜之兆。卦辞爻辞等于龟卜之繇辞。繇辞乃掌卜之人,视兆而占者。此等临时占辞,有时出于新造,有时亦沿用旧辞。如有与以前所卜相同之事,卜时又有与以前相同之兆,则占辞即可沿用其旧;如前无此兆,则须新造。灼龟自然的兆象,既多繁难不易辨识;而以前之占辞,又多繁难不易记忆。筮法之兴,即所以解决此种困难者。卦爻仿自兆而数有一定,每卦爻之下又系有一定之辞。筮时遇何卦何爻,即可依卦辞爻辞,引申推论。比之龟卜,实为简易。(自商代无八卦以下至此,余永梁先生说,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周易》之名,或即由此起。因其为周人所作,故冠曰周;因其用法简易,故名曰《易》。
《易》本为筮用,但后则虽不于筮时,人亦常引申卦爻辞中之意义,以为立说之根据。《左传·宣公十二年》云:
晋师救郑。……彘子……以中军佐济。知庄子曰:“此师殆哉!《周易》有之,在《师》之《临》曰:‘师出以律,否臧凶。’执事顺成为臧,逆为否。众散为弱,川壅为泽,有律以如己也,故曰‘律否臧’;且律竭也。盈而以竭,夭且不整,所以凶也。不行之谓临;有帅而不从,临孰甚焉?此之谓矣。果遇必败,彘子尸之。虽免而归,必有大咎。”(《左传》卷十一,《四部丛刊》本,页一至三)
又襄公二十八年云:
子展曰:“楚子将死矣!不修其政德,而贪昧于诸侯,以逞其愿,欲久得乎?《周易》有之,在《复》之《颐》曰:‘迷复,凶。’其楚子之谓乎?欲复其愿,而弃其本;复归无所,是谓迷复,能无凶乎?”(《左传》卷十八页十六)
孔子引申《恒》卦九三爻辞之意义,以教人须有恒,(见第四章第一节)亦此类也。荀子亦常就卦爻辞之意义,加以引申,以为立说之根据,《非相篇》云:
故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观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听人以言,乐于钟鼓琴瑟。故君子之于言无厌。鄙夫反是。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不免埤污傭俗。故《易》曰:“括囊无咎无誉。”腐儒之谓也。(《荀子》卷三,《四部丛刊》本,页八至九)
“括囊无咎无誉”,为《易·坤》六四爻辞。《大略篇》云:
《易》曰:“复自道,何其咎。”《春秋》贤穆公,以为能变也。(《荀子》卷十九页十)
“复自道,何其咎”,为《易·小畜》初九爻辞。《大略篇》云:
《易》之《咸》见夫妇,夫妇之道,不可不正也,君臣父子之本也。咸,感也。以高下下,以男下女,柔上而刚下。(《荀子》卷十九页九)
此更就一卦之义而引申之,与《易传》中之《咸卦》彖辞意同文异。从此等观点观《易》,则《易》已非止为筮用之书,而为涵有各种意义之书矣。《易传》之作者,非止一人;然皆本此观点以观《易》,本前人之说,附以己见,务与《易》之卦爻及卦辞爻辞以最大之涵义,以使《易》成为一有系统的哲学书也。
所谓《十翼》非孔子所作,前人及时人论之已详。[1]《汉书·儒林传》曰:
及秦禁学,《易》为卜筮之书,独不禁,故传授者不绝也。汉兴,田何以齐田徙杜陵,号杜田生。授东武王同子中;洛阳周王孙、丁宽,齐服生,皆著《易传》数篇。(《前汉书》卷八十八,同文影殿刊本,页七)
王同、周王孙、丁宽、服生等所著之《易传》,不知是否即在现有之《易·十翼》中。要之现在所有之《易·十翼》,皆王同等所作《易传》之类也。
二 【八卦及阴阳】
周人为八卦,又重之为六十四卦,以仿龟兆。其初八卦本不必有何意义,及后日益附演,八卦乃各有其所代表之事物。如《说卦》云:
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谓之长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谓之中男。离再索而得女,故谓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谓之少男。兑三索而得女,故谓之少女。乾为天,为圜,为君,为父,……。坤为地,为母,……。震为雷,……。巽为木,为风,……。坎为水,……为月,……。离为火,为日,……。艮为山,……。兑为泽,……。(《周易》卷九,《四部丛刊》本,页三至四)
《说卦》、《序卦》、《杂卦》三篇,在所谓《十翼》中,尤为晚出。然据《左传》、《国语》所记,春秋时人亦已以乾为天、坤为土、巽为风、(见《左传》庄公二十二年)离为火、艮为山、(见《左传》昭公十五年)震为雷、坎为水;(见《国语·晋语》)又以震为长男、坤为母。(同上)可见《说卦》所说,亦本前人所已言者而整齐排比之耳。八卦已有此诸种意义时,讲《周易》者之宇宙论,系以个人生命之来源为根据,而类推及其他事物之来源。《易·系辞》云:“天地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周易》卷八页五至六)男女交合而生人,故类推而以为宇宙间亦有二原理。其男性的原理为阳,其卦为乾;其女性的原理为阴,其卦为坤。而天地乃其具体的代表。乾坤相交乾一之坤为震,为长男,而雷为其具体的代表;坤一之乾为巽,为长女,而风为其具体的代表;乾二之坤为坎,为中男,而水为其具体的代表;坤二之乾为离,为中女,而火为其具体的代表;乾三之坤为艮,为少男,而山为其具体的代表;坤三之乾为兑,为少女,而泽为其具体的代表。总之,宇宙间之最大者为天地,天上之最惹人注意者为日月风雷;地上之最惹人注意者为山泽;人生之最切用者为水火;古人以此数者为宇宙之根本,于是以八卦配之;而又依人间父母子女之关系,而推定其间之关系焉。
此以八卦所代表者为宇宙之根本。此八卦说与前所述之五行说,(见前第七章第七节)在先秦似为两独立的系统。在其时,讲五行者不讲八卦,讲八卦者不讲五行。至汉此两说始相混合。汉人称驺衍等为阴阳家,其实阴阳乃八卦说之系统中所讲,驺衍等不讲八卦也。
古本已有以阴阳之说,解释宇宙间诸现象者。(见第三章第四节)此后常言及阴阳者为道家,如《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见上第八章第四节引)《吕氏春秋》亦曰:
太一生两仪,两仪生阴阳。(《大乐篇》,《吕氏春秋》卷五,《四部丛刊》本,页三)
《礼记·礼运篇》亦曰:
礼必本于太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礼记》卷七,《四部丛刊》本,页八至九)
《易·系辞》亦曰: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周易》卷七页十)
又曰:
一阴一阳之为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周易》卷七页三至四)
《老子》所谓二,乃指天地。《吕氏春秋》所谓两仪,亦似指天地。《易·系辞》所谓两仪,则似指阴阳,此观于“一阴一阳之谓道”之言可见也。焦循云:“一阴一阳之谓道:分于道之谓命;形于一之谓性。分道之一,以成一人之性。合万物之性,以为一贯之道。一阴一阳,道之所以不已。”(《论语通释·一贯忠恕》)此所说道与性之关系,正如道家所说道与德之关系。道指万物全体之所以生之原理,而人物之性,则所分于道之一部分也。凡道所生,皆非是恶;故曰,“继之者善也”。道分为确定的部分,然后被决定而为有所成;故曰“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则《老子》所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一章,《老子》上篇,《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页一)也。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五十一章,《老子》下篇页十七);故“百姓日用而不知”也。道“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老子》亦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五章,《老子》上篇页五)盖万物自然而生,天地本无心于为仁,亦无心为万物忧也。《易传》采《老》学道之观念,又采阴阳之说,以之配于乾坤。使之为道或太极所生之二宇宙的原理。关于此二原理之性质,《易传》云: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乾彖》,《周易》卷一页一)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彖》,《周易》卷一页五)
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系辞》上,《周易》卷七页一)
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系辞》上,《周易》卷七页四)
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系辞》下,《周易》卷八页六)
此亦以个人生命之来源为根据,类推万物之来源。以“男女构精,万物化生”之事实,类推而定为“天地缊,万物化醇”之原理。“天施地生,其益无方”(《益彖》,《周易》卷四页十四),天地即乾坤阴阳之具体代表也。此二原理,一刚一柔,一施一受,一为万物之所“资始”,一为万物之所“资生”。“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系辞》上,《周易》卷七页十)皆根据男女两性对于生殖之活动,以说明乾坤。
乾与坤在别方面之关系,《易传》亦以当时男女在社会之地位与关系为根据,而类推之。《坤彖》云: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安贞之吉,应地无疆。(《周易》卷一页五)
《文言》云:
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阴虽有美,含之以从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也。(《周易》卷一页六至七)
乾阳为主,坤阴为辅。坤阴自为先,则“迷而失道”:从乾阳后,则“得主而有常”。所谓“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
男女必须交合而后能生子,阴阳亦必须交合而后能生万物。《易传》云:
泰,……则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泰彖》,《周易》卷二页一)
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咸彖》,《周易》卷四页一)
天地相遇,品物咸章也。(《姤彖》,《周易》卷五页二)
归妹,天地之大义也。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归妹,人之终始也。(《归妹彖》,《周易》卷五页十五)
天地即乾坤之具体的表现;乾坤即天地所代表之抽象的原理。“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天地交则生万物。“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万物睽而其事类也。”(《睽彖》,《周易》卷四页八)因交则天地虽睽隔而事同,犹男女虽睽隔而志通。
三 【宇宙间诸事物之发展变化】
因乾坤之交感,而乃有万物,而乃有发展变化。《易传》曰:
天地解而雷雨作,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坼。(王弼注曰:“天地否结,则雷雨不作;交通感散,雷雨乃作也”)(《解彖》,《周易》卷四页十一)
天地革而四时成。(《革彖》,《周易》卷五页九)
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系辞》上,《周易》卷七页四)
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系辞》上,《周易》卷七页十)
宇宙间诸事物时时革新,时时变化,所谓日新也。
宇宙间诸事物之变化,皆依一定之秩序。《易传》云:
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豫彖》,《周易》卷二页六)
天地节而四时成。(《节彖》,《周易》卷六页六)
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恒彖》,《周易》卷四页二)
吉凶者,贞胜者也。天地之道,贞观者也。日月之道,贞明者也。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系辞》下,《周易》卷八页一)
此皆谓宇宙间诸事物,皆依一定之秩序,永久进行。《中庸》曰:“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易传》所谓“天下之动贞夫一”,正此意也。惟其如此,故宇宙演化,永无止期,故《序卦》云:
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终焉。(《周易》卷九页八)
四 【宇宙间事物变化之循环】
宇宙间事物时时变化。其变化是循环的。《易传》云:
无往不复,天地际也。(《泰象》,《周易》卷二页一)
终则有始,天行也。(《蛊彖》,《周易》卷二页九)
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复彖》,《周易》卷三页四)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丰彖》,《周易》卷六页一)
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系辞》下,《周易》卷八页三至四)
“反复其道”,“无往不复”,宇宙间事物之“往来”、“屈信”,皆如日月寒暑之循环往来,此所谓“复”。此为宇宙间事物变化所依之一大通则。故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
惟其如此,所以宇宙间任何事物,若发展至一定程度,则即变而为其反面。“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故《乾卦》六爻,以九五为最善。至于《乾》之上九,则为“亢龙有悔”,有“穷之灾”矣。孔子于此云:
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文言》,《周易》卷一页五)
“物极必反”,此《易》理亦《老子》所持之理也。依《易传》所解释,六十四卦之次序,亦表示物极必反之义。《序卦》云:
……履而泰然后安,故受之以泰。泰者,通也。物不可以终通,故受之以否。物不可以终否,故受之以同人。……(《周易》卷九页五)
……物不可以苟合而已,故受之以贲。贲者,饰也。致饰然后亨则尽矣,故受之以剥。剥者,剥也。物不可以终尽,剥穷上反下,故受之以复。……(同上)
……震者,动也。物不可以终动,止之,故受之以艮。艮者,止也。物不可以终止,故受之以渐。……(《周易》卷九页七)
惟其如此,故在宇宙变化程序中,有好亦必有不好。故《系辞》云:
吉凶悔吝者,生乎动者也。(《周易》卷八页一)
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是故吉凶生而悔吝著也。(《周易》卷八页三)
吉凶既与动常相即不离,而宇宙演化,即是一动。所以宇宙之有恶,乃必然之势。故《系辞》又云:“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大业必与吉凶为缘,此即叔本华所说之“永久公道”也。
【注一】按《序卦》在所谓《十翼》中尤为晚出。然《淮南子·缪称训》云:“动而有益则损随之。故《易》曰:‘剥之不可终尽也,故受之以复。’”(《淮南子》卷十,刘文典先生《淮南鸿烈集解》,商务铅印本,页七)是《序卦》所说诸义,淮南王时已有之矣。
【注二】某笔记中谓:一仙人谓:下棋无必胜之法,但有必不输之法。问必不输之法为何?曰:不下棋。下棋为一动,动则必有吉凶悔吝也。
五 【易象与人事】
宇宙间有诸事物,诸事物之发展变化,有如此诸公例。《易》之为书,依《易传》说,即所以将宇宙诸事物及其发展变化之公例,以简明之象征,摹拟之,代表之,以便人之取法。《易》之一书,即宇宙全体之一缩影也。《系辞》云:
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周易》卷八页三)
夫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周易》卷七页十二)
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周易》卷七页十)
圣人见“天下之赜”,而“拟其形容,象其物宜”,以得其“象”;又摹拟此象,造为“器”,制为“法”;“民咸用之”。故曰:
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系辞》上,《周易》卷七页十一)
宇宙间诸事物,时时革新,时时变化;《易》摹拟宇宙间诸事物,摹拟其变化。《易传》云:
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系辞》下,《周易》卷八页三)
《易》之为书也不可远,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系辞》下,《周易》卷八页七)
惟其如此,故《易传》屡言“时”;事物之发展若至于极点则一变而为其反面,故《易传》屡言“中”。惠栋曰:
《易》道深矣!一言以蔽之曰,时中。孔子作彖传,言时者二十四卦,言中者三十五卦;象传,言时者六卦,言中者三十六卦。其言时也,有所谓:时者,待时者,时行者,时成者,时变者,时用者,时义,时发,时舍,时极者。其言中,有所谓:中者,中正者,正中者,大中者,中道者,中行者,行中者,刚中,柔中者。而《蒙》之彖,则又合时中而命之。……子思作《中庸》,述孔子之意,而曰:“君子而时中。”孟子亦曰:“孔子圣之时。”夫执中之训,肇于中天;时中之义,明于孔子;乃尧舜以来,相传之心法也。其在《丰彖》曰:“天地盈虚,与时消息。”在《剥》曰:“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文言》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皆时中之义也。(《易尚时中说》,《易汉学》,《续经解》本,卷七页四)
盖儒家向来所说时中之义,至《易传》而又得一形上学的根据矣。
【注】《易传》屡言中,故可疑为至少其中一部分,系“子思之儒”所作。《文言》中之字句,且有与《中庸》同者。如《文言》乾初九云:“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中庸》亦云:“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九二云:“庸言之信,庸行之谨。”《中庸》亦言:“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文言》又云:“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中庸》亦言:“君子之道,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中庸》又言:“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中庸》对《易》,亦有信仰也。
《易传》亦根据“物极则反”之义,与人以与《老子》所说相似之处世接物之方法。《谦彖》云:
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周易》卷二页五)
《系辞》云:
劳谦,君子有终吉。子曰:“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语以其功下人者也。德言盛,礼言恭,谦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周易》卷七页六)
又云:
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周易》卷八页五)
此《老》学之说,而《易传》取之者也。
然《易传》所说之处世接物的方法,与《老子》所说,相似而不相同。盖《老子》注重“合”,而《易传》注重“中”。“合者”,两极端所生之新事情;而“中”者,则两极端中间之一境界也。如《老子》言:“大巧若拙。”大巧非巧与拙中间之一境界,而实乃巧与拙之合也。《易传》似只持“执两用中”之义;此其所以为儒家之典籍也。
《易传》以当时男女在社会上之地位与关系为根据,而类推乾与坤之关系。乾与坤之关系既如《易传》所说,而当时男女在社会上之地位与关系,乃更似为合理,且有形上学的根据。《家人彖》曰:
家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周易》卷四页七)
以男女“正位”为“天地之大义”,即与当时男女在社会上之地位与关系以形上学的根据也。《系辞》云: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周易》卷七页一)
社会上之有贵贱,正如天地之有高卑,同为自然,此亦易象所昭示者也。
此外六十四卦中之“象曰”,皆言易象之可为人事所取法。如: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乾象》,《周易》卷一页二)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坤象》,《周易》卷一页五)
此易象之可应用于个人之修养者也。又如:
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辩上下,定民志。(《履象》,《周易》卷一页十六)
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泰象》,《周易》卷二页一)
此易象之可应用于政治社会者也。《系辞》曰:
《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周易》卷七页九)
《易》本为筮用,故曰:“以卜筮者尚其占。”引申《易》卦辞爻辞之义,以为自己立言之根据,即所谓“以言者尚其辞也”。取法易象,应用之于吾人之行为,即所谓“以动者尚其变”也。“以制器者尚其象”者,《系辞》于此有具体的说明云:
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包羲氏殁,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周易》卷八页二)
《益》卦巽上震下;巽为风,为木,震为雷,为动。上有木而下动,故神农即因其象而发明耒耜。《系辞》又云:
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同上)
《涣》卦巽上坎下;巽为风,为木,坎为水。木在水上,故黄帝即因其象而制舟楫。《系辞》又云:
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随》。(同上,《四部丛刊》本有误,依通行本)
《随》卦兑上震下;兑为泽,为悦,震为动。下动而上悦,故黄帝即因其象而利用牛马,以“引重致远”。
总之,《易》之一书,即宇宙全体之缩影。故《系辞》云: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死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周易》卷七页三)
又云:
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静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周易》卷七页四)
吾人行为,能取法于《易》,即可不致有错。《系辞》云:
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是故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周易》卷七页二)
经此解释,《易》之重要可知矣。
六 【《淮南鸿烈》中之宇宙论】
《淮南鸿烈》为汉淮南王刘安宾客所共著之书。杂取各家之言,无中心思想。惟其中讲宇宙发生之部分,比以前哲学家所讲,皆较详明。盖中国早期之哲学家,皆多较注意于人事,故中国哲学中之宇宙论亦至汉初始有较完整之规模,如《易传》及《淮南鸿烈》中所说是也。《俶真训》云:
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有有者,有无者,有未始有有无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所谓有始者,繁愤未发,萌兆牙蘖,未有形埒,冯冯蝡蝡,将欲生兴,而未成物类。有未始有有始者,天气始下,地气始上,阴阳错合,相与优游竞畅于宇宙之间,被德含和,缤纷茏苁,欲与物接,而未成兆朕。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天含和而未降,地怀气而未扬,虚无寂寞,萧条霄雿,无有仿佛,气遂而大通冥冥者也。有有者,言万物掺落,根茎枝叶,青葱苓茏,萑扈炫煌,蠉飞蝡动,蚑行喙息,可切循把握,而有数量。有无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扪之不可得也,望之不可极也,储与扈冶,浩浩瀚瀚,不可隐仪揆度,而通光耀者。有未始有有无者,包裹天地,陶冶万物,大通混冥,深闳广大,不可为外;析毫剖芒,不可为内。无环堵之宇,而生有无之根。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天地未剖,阴阳未判,四时未分,万物未生。汪然平静,寂然清澄,莫见其形。若光耀之间于无有,退而自失也。(《淮南子》卷二页一至二)
又《天文训》云:
天地未形,冯冯翼翼,洞洞,故曰太始。太始生虚霩,虚霩生宇宙,宇宙生元气。元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清阳之合专易,重浊之凝竭难;故天先成而地后定。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为万物。积阳之热气久者生火,火气之精者为日。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日月之淫气,精者为星辰。天受日月星辰,地受水潦尘埃。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天道曰员,地道曰方。方者主幽,员者主明。明者吐气者也,是故火曰外景;幽者含气者也,是故水曰内景。吐气者施,含气者化;是故阳施阴化。天地之偏气,怒者为风;天地之合气,和者为雨。阴阳相薄,感而为雷,激而为霆,乱而为雾。阳气胜则散而为雨露,阴气胜则凝而为霜雪。毛羽者,飞行之类也,故属于阳;介鳞者,蛰伏之类也,故属于阴。日者,阳之主也,是故春夏则群兽除,日至而麋鹿解;月者,阴之宗也,是以月亏而鱼脑减,月死而蠃蛖瞧。火上荨,水下流;故鸟飞而高,鱼动而下。物类相感,本标相应;故阳燧见日则燃而为火,方诸见月则津而为水,虎啸而谷风至,龙举而景云属,麒麟斗而日月食,鲸鱼死而彗星出,蚕珥丝而商弦绝,贲星坠而勃海决。(《淮南子》卷三页一至三)
此本一极有系统之宇宙论,对于天地万物之发生,皆有有系统的解释。但中间忽插“共工与顼颛争帝”一段神话,与前后文皆不类。盖淮南宾客之为别一家学者所加入也。人与宇宙之关系及其在其中之地位,《淮南》亦有论及。《精神训》云:
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闵,濛鸿洞,莫知其门。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是故精神,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精神入其门,而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背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故曰,一月而膏,二月而胅,三月而胎,四月而肌,五月而筋,六月而骨,七月而成,八月而动,九月而躁,十月而生。形体以成,五脏乃形。是故肺主目,肾主鼻,胆主口,肝主耳。外为表而内为里,开闭张歙,各有经纪。故头之员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天有四时、五行、九解、三百六十日,人亦有四支、五脏、九窍、三百六十节。天有风雨寒暑,人亦有取与喜怒。故胆为云、肺为气、脾为风、肾为雨、肝为雷,以与天地相参也,而心为之主。是故耳目者,日月也;血气者,风雨也。日中有踆鸟,而月中有蟾蜍。日月失其行,薄蚀无光;风雨非其时,毁折生灾;五星失其行,州国受殃。夫天地之道,至纮以大,尚又节其章光,爱其神明;人之耳目,曷能久勤劳而不息乎!精神何能久驰骋而不既乎!(《淮南子》卷七页一至三)
此以天地为一大宇宙,人身为一小宇宙。又《诠言训》云:
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同出于一,所为各异。有虫有鱼,有鸟有兽,谓之方物。方以类别,物以群分,性命不同,皆形于有。隔而不通,分为万殊,莫能反宗。故动而谓之生,死而谓之穷,皆为物矣,非不物而物物者也。物物者,亡乎万物之中也。稽古太初,人生于无,形于有,有形而制于物;能反其所生,若未有形,谓之真人。真人者,未始分于太一者也。(《淮南子》卷十四页一)
真人“反其所生”,“未始分于太一”,即能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
[1] 说见欧阳修《易童子问》,崔东壁《洙泗考信录》,顾颉刚先生《古史辩》及拙作《孔子在中国历史中之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