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荀子及儒家中之荀学

一 【荀子之为学】

荀子,名况,字卿,《史记》曰:

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因葬兰陵。(《孟子荀卿列传》,《史记》卷七十四,同文影殿刊本,页五)

当时人“营于巫祝,信祥”。盖所谓阴阳家者说,已为当时之显学矣。孟子以后,儒者无杰出之士。至荀卿而儒家壁垒,始又一新。上文谓中国哲学家中,荀子最善于批评哲学。西汉经师,亦多得荀子传授。盖其用力甚勤,学问极博。《荀子·劝学篇》曰:

百发失一,不足为善射;千里跬步不至,不足为善御。伦类不通,仁义不一,不足为善学。学也者,固学一之也。……全之尽之,然后学者也。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故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荀子》卷一,《四部丛刊》本,页十四至十五)

此荀子所以教人,亦即荀子自己为学之精神也。

汪中作《荀卿子年表》,起赵惠文王元年(西历纪元前二九八年),迄赵悼襄王七年(西历纪元前二三八年),云:“凡六十年,庶论世之君子,得其梗概云尔。”(《述学》补遗,《四部丛刊》本,页十三)荀子生卒年不可考;然其一生之重要活动,则大约在此六十年中也。

二 【荀子对于孔子、孟子之意见】

孟子尊孔子,荀子亦尊孔子。荀子以为孔子,乃最能“全”能“尽”能“粹”者。《非十二子篇》曰:

若夫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而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顺。奥窔之间,簟席之上,敛然圣王之文章具焉,佛然平世之俗起焉。……仲尼、子弓是也。”(《荀子》卷三页十五)

《解蔽篇》曰:

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曲知之人,观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也,故以为足而饰之,内以自乱,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祸也。孔子仁智且不蔽,故学乱术足以为先王者也。一家得周道,举而用之,不蔽于成积也。故德与周公齐,名与三王并,此不蔽之福也。(《荀子》卷十五页五至六)

荀子以为当时诸家,皆有所见而同时亦有所蔽,(见第一章第五节)盖皆不“全”不“尽”不“粹”者也。孔子“仁智且不蔽”,知“道”之全体,故异于“曲知之士”之只“观于道之一隅”也。孟子谓孔子为“集大成”,荀子所说亦此意。不过孟子较注重于“孔子”之德,荀子则较注重于孔子之学耳。

荀子虽宗孔子,而对于孟子,则攻击甚力。《非十二子篇》曰: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然而犹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词,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然不知其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荀子》卷三页十四至十五)

西人谓人或生而为柏拉图,或生而为亚力士多德。詹姆士谓:哲学家,可依其气质,分为硬心的及软心的二派。(见第一章第六节)柏拉图即软心派之代表,亚力士多德即硬心派之代表也。孟子乃软心的哲学家,其哲学有唯心论的倾向;荀子为硬心的哲学家,其哲学有唯物论的倾向。今所传《中庸》,未必全为子思所作。即孟子观之,如尽性则知天,“及万物皆备于我”之言,由荀子之近于唯物论的观点视之,诚为“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也。荀子攻孟子,盖二人之气质学说,本不同也。战国时儒家中有孟荀二学派之争,亦犹宋明时代新儒家中有程朱,陆王,二学派之争也。

三 【荀子对于周制之意见】

荀子对于周制,自一方面言,亦持拥护态度。《王制篇》曰:

王者之制,道不过三代,法不贰后王。道过三代谓之荡;法贰后王谓之不雅。衣服有制;宫室有度;人徒有数;丧祭械用,皆有等宜。声则凡非雅声者举废;色则凡非旧文者举息;械用则凡非旧器者举毁。夫是之谓复古,是王者之制也。(《荀子》卷五页八至九)

后王之法,即指周道。《非相篇》曰:

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圣王。圣王有百,吾孰法焉?故曰,文久而息,节族久而绝,守法数之有司,极礼(俞樾云:“疑礼字衍文。”)而褫。故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欲知上世,则审周道,欲知周道,则审其人,所贵君子。(《荀子》卷三页六)

孟荀皆尊崇孔子,自一方面言,亦皆拥护周制。荀子言法后王,孟子言法先王,其实一也。

荀子所以以“周道”为后王之法者,本书上文谓当春秋、战国之时,旧制度日即崩坏。当时贤哲有拥护旧制度者,有批评或反对旧制度者,有欲另立新制度,以替代旧制度者。(第二章第二节)此诸贤哲于发表其主张之时,一方面言之有故,持之成理,一方面又各托为古贤圣之言以自重,庄子所谓重言是也。孔子拥护周制,故常言及文王、周公。墨子继起,自以为法夏而不法周,特抬出一较古之禹以压文王、周公。孟子继起,又抬出更古之尧舜以压禹。《老》庄之徒继起,则又抬出传说中尧舜以前之人物,以压尧舜。在孟子时,文王、周公尚可谓为先王,“周道”尚可谓为“先王之法”。至荀子时,则文王、周公只可谓为后王,“周道”只可谓为后王之法矣。

当时《老》庄之徒,谓古今时势大异,故周制不可复行。《庄子·天运篇》曰: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庄子》卷五,《四部丛刊》本,页四十二)

荀子曰:

故千人万人之情,一人之情是也。天地始者,今日是也。百王之道,后王是也。君子审后王之道,而论于百王之前,若端拜而议。推礼义之统,分是非之分,总天下之要,治海内之众,若使一人。故操弥约而事弥大。五寸之矩,尽天下之方也。故君子不下室堂,而海内之情举积此者,则操术然也。(《不苟篇》,《荀子》卷二页七至八)

又曰:

夫妄人曰,古今异情,其以治乱者异道,而众人惑焉。彼众人者,愚而无说,陋而无度者也。其所见焉,犹可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传也。妄人者,门庭之间,犹可诬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上乎。圣人何以不欺?曰,圣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说度功,以道观尽。古今一度也,类不悖,虽久同理。故乡乎邪曲而不迷,观乎杂物而不惑,以此度也。(《非相篇》,《荀子》卷三页七)

所谓妄人即如《天运篇》作者之人也。“天地始者,今日是也”。今日之天地,犹是昔日之天地。今日之人类,犹是昔日之人类。“类不悖,虽久同理”,周制何以不可复行也?

四 【天及性】

孔子所言之天为主宰之天;孟子所言之天,有时为主宰之天,有时为运命之天,有时为义理之天;荀子所言之天,则为自然之天,此盖亦由于《老》庄之影响也。《庄子·天运篇》谓天地日月之运行,“其有机缄而不得已”,“其运转而不能自止”,即持自然主义的宇宙观者之言也。荀子之宇宙观,亦为自然主义的。荀子曰: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如是者,虽深其人不加虑焉。虽大,不加能焉。虽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舍其所以参,而愿其所参,则惑矣。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唯圣人为不求知天。(《天论篇》,《荀子》卷十一页十五至十七)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皆自然之运行;其所以然之故,圣人不求知之也。“不求知天”,而但尽人力以“自求多福”。人力能“自求多福”,“能治天时地财而用之”,(杨倞注语)此人之所以能与天地参也。故曰: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天论篇》,《荀子》卷十一页二十三)

此所谓“治天时地财而用之”也。

孟子言义理之天,以性为天之部分,此孟子言性善之形上学的根据也。荀子所言之天,是自然之天,其中并无道德的原理,与孟子异。其言性亦与孟子正相反对,《性恶篇》曰: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卷十七页一)

所谓性及伪者,《性恶篇》曰:

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荀子》卷十七页三)

又曰:

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礼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礼论篇》,《荀子》卷十三页十五至十六)

“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正名篇》,《荀子》卷十六页一),性乃属于天者。天既自有其“常”,其中无理想,无道德的原理,则性中亦不能有道德的原理。道德乃人为的,即所谓伪也。《性恶篇》曰: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荀子》卷十七页一)

人性虽恶,而人人可以为善。《性恶篇》曰:

涂之人可以为禹,曷谓也?曰:凡禹之所以为禹者,以其为仁义法正也。然则仁义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今使涂之人,伏术为学,专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县久,积善而不息,则通于神明,参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矣。(《荀子》卷十七页十至十一)

陈澧曰:“戴东原曰:‘此与性善之说,不惟不相悖,而且若相发明。’(《孟子字义疏证》)澧谓涂之人可以为禹,即孟子所谓人皆可以为尧舜,但改尧舜为禹耳。如此则何必自立一说乎?”(《东塾读书记》卷三页二)然孟子所谓性善,乃谓人性中本有善端,人即此善端,“扩而充之”,即为尧舜。荀子谓人之性恶,乃谓人性中本无善端。非但无善端,且有恶端。但人性中虽无善端,人却有相当之聪明才力。人有此才力,若告之以“父子之义”,“君臣之正”,则亦可学而能之。积学既久,成为习惯,圣即可积而致也。荀子曰:

涂之人百姓,积善而全尽,谓之圣人。彼求之而后得,为之而后成,积之而后高,尽之而后圣。故圣人也者,人之所积也。人积耨耕而为农夫,积斫削而为工匠,积反(同贩)货而为商贾,积礼义而为君子。(《儒效篇》,《荀子》卷四页二十)

涂之人“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乃就人之聪明才力方面说,非谓人原有道德的性质也。人之积礼义而为君子,与其积耨耕而为农夫等同,盖皆知识习惯方面事也。孟子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在人有是非之心等善端。荀子则以为人所以异于禽兽者,在于人之有优秀的聪明才力。故荀子性恶之说,实与孟子性善之说不同也。

五 【荀子之心理学】

此点观荀子之心理学,更可了然。《荀子·正名篇》曰:

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王先谦云:“当作生。”)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正利而为谓之事。正义而为谓之行。所以知之在人者谓之知。知有所合谓之智。智(卢文弨云:“智字衍。”)所以能之在人者谓之能。能有所合谓之能。性伤谓之病。节遇谓之命。(《荀子》卷十六页一至二)

又曰:

凡语治而待去欲者,无以道欲,而困于有欲者也。凡语治而待寡欲者,无以节欲,而困于多欲者也。……欲不待可得,而求者从所可。欲不待可得,所受乎天也。求者从所可,受乎心也。天性有欲,心为之制节。(此九字据久保爱所据宋本增)……人之所欲生甚矣,人之所恶死甚矣。然而人有从生成死者,非不欲生而欲死也,不可以生而可以死也。故欲过之而动不及,心止之也。……欲不及而动过之,心使之也。……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以所欲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以为可而道之,知所必出也。……凡人之取也,所欲未尝粹而来也。其去也,所恶未尝粹而往也。故人无动而不可以不与权俱。衡不正,则重县于仰,而人以为轻。轻县于俯,而人以为重。此人所以惑于轻重也。权不正,则祸托于欲,而人以为福。福托于恶,而人以为祸。此亦人所以惑于祸福也。道者,古今之正权也。离道而内自择,则不知祸福之所托。易者以一易一,人曰无得亦无丧也。以一易两,人曰无丧而有得也。以两易一,人曰无得而有丧也。计者取所多,谋者从所可。以两易一,人莫之为,明其数也。从道而出,犹以一易两也,奚丧?离道而内自择,是犹以两易一也,奚得?(《荀子》卷十六页十三至十七)

人有情欲,又有心,欲不必去,只以心节之可矣。心能“虑”“知”而节欲。心之所以节欲者,心知纵欲而行,必将得人所不欲之结果也。人之所欲者,往往与人之所恶者相关连;所恶者往往与所欲者相关连。“凡人之取也,所欲未尝粹而来也;其去也,所恶未尝粹而往也。”故人于去取之际,必以心之虑知,权衡各方面之利害,而不致“惑于祸福”。“道者,古今之正权”也。此道即所谓“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儒效篇》,《荀子》卷四页五)“礼仪文理”,“仁义法正”,皆“人之所以道也”。皆所以使人得遂其生,得遂其欲者也。《解蔽篇》曰:

圣人知心术之患,见蔽塞之祸,故无欲无恶,无始无终,无近无远,无博无浅,无古无今,兼陈万物,而中县衡焉。是故众异不得相蔽以乱其伦也。何谓衡?曰,道。……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心未尝不臧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满也,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未得道而求道者,谓之虚壹而静,作之则。将须道者虚之,虚则入。将事道者,壹之,壹则尽。将思道者,静之,静则察。(自“未得道”以下至此,据胡适之先生校)知道察,知道行,体道者也。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夫恶有蔽矣哉?(《荀子》卷十五页六至九)

总观以上所引,可见在荀子之心理学中,只有能虑能知之心,及有求而须满足之情欲。心节情欲,立“权”“衡”以于“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焉。荀子学说在此方面,盖与墨家之功利主义,完全相同矣。[1]心何以知道?“曰,虚壹而静。”虚静乃《老》庄所常用之名词。《老子》言:“致虚极,守静笃。”(十六章)《庄子·天道篇》曰: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庄子》卷五页二十二)

荀子亦讲静虚。但谓心之虚,乃“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心之静,乃“不以梦剧乱知”。心之主要功用为知虑,“使之则谋”。“梦剧”者,“偷则自行”之随便胡思乱想也。不使胡思乱想妨碍知谋,即是静也。故荀子虽讲静虚,但不以庄子所说“至人之用心若镜”,为心之静虚状态。此荀子采《老》庄之说,而加以修正变化也。

荀子亦言诚。《荀子·不苟篇》曰: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矣。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能变矣。变化代兴,谓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诚者也。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虽从必疑。天地为大矣,不诚则不能化万物。圣人为知矣,不诚则不能化万民。父子为亲矣,不诚则疏。君上为尊矣,不诚则卑。夫诚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唯所居以其类至,操之则得之,舍之则失之。操而得之则轻,轻则独行。独行而不舍,则济矣。济而材尽,长迁而不反其初,则化矣。(《荀子》卷二页六至七)

“诚”有真实之义,“独”有专一之义。人若能对于一事物真实求之,自能对于其事物,专一求之。能“诚心守仁”,“诚心行义”,则自能“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所谓“致诚则无他事矣”。如此则自有显著之结果可得,所谓“形”、“神”、“化”、“理”、“明”、“变”皆“守仁”“行义”之结果之表现于外者也。若对于一事物不能真实求之,则亦不能对于其事物专一求之。若不能专一求之,则自亦无显著之结果可得,所谓“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也。人对于仁义必“独行而不舍”,乃能有济。盖道德仁义,本人性中所无有。其学之也,乃化性起伪,如逆水之行舟。故非专精极勤,不能使性化于道德仁义。性化于道德仁义,即习惯于道德仁义。而道德仁义,亦即成人之第二天性。所谓“长迁而不反其初则化矣”。主性善者教人复其初,主性恶者教人“长迁而不反其初”。此孟、荀之不同也。

六 【社会国家之起源】

荀子曰:“人之欲善者,其性恶也。”黄百家驳之云:“如果性恶,安有欲为善之心乎?”(《宋元学案》卷一)观以上所说,亦可知黄百家此驳,不足以难荀子。所谓善者,礼仪文理也,仁义法正也,人本不欲此,不过不得不欲此耳。荀子曰:

万物同宇而异体,无宜而有用为(同于)人,数也。人伦并处,同求而异道,同欲而异知,生也。皆有可也,知愚同。所可异也,知愚分。势同而知异,行私而无祸,纵欲而不穷,则民心奋而不可说也。……无君以制臣,无上以制下,天下害生纵欲,欲恶同物,欲多而物寡,寡则必争矣。故百技所成,所以养一人也。而能不能兼技,人不能兼官。离居不相待则穷;群而无分则争。穷者,患也;争者,祸也。救患除祸,则莫若明分使群矣。强胁弱也,知惧愚也,民下违上,少陵长,不以德为政,如是则老弱有失养之忧,而壮者有分争之祸矣。事业,所恶也。功利,所好也。职业无分,如是则人有树事之患,而有争功之祸矣。男女之合,夫妇之分,婚姻聘内,送逆无礼,如是则人有失合之忧,而有争色之祸矣。故知者为之分也。(《富国篇》,《荀子》卷六页一至三)

此以功利主义说明社会国家之起源,而与一切礼教制度以理论的根据;与《墨子·尚同篇》所说同。盖人有聪明才知,知人无群之不能生存,又知人无道德制度之不能为群,故知者制为道德制度,而人亦受之。“故知者为之分也”,“知者”二字极可注意。盖人之为此,乃以其有知识之故,非以其性中本有道德之故也。

荀子又曰:

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故宫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时,裁万物,兼利天下。无它故焉,得之分义也。故人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离,离则弱,弱则不能胜物,故宫室不可得而居也。不可少顷舍礼义之谓也。(《王制篇》,《荀子》卷五页十二至十三)

此言似以“有义”为“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似从“人之所以为人者”立论,以证明分义之为必要。然归结于“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故宫室可得而居也”;则仍从功利主义立论。

荀子又曰:

人之所以为人者,何已也?曰,以其有辨也。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然则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今夫狌狌形笑,亦二足而无毛也,然君子啜其羹,食其胾。故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故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圣王。(《非相篇》,《荀子》卷三页五至六)

此就“人之所以为人者”立论,以证明礼之必要。此点与孟子同。然以为“人之所生而有”者,惟“好利而恶害”等,仍与孟子异。

七 【礼论、乐论】

荀子于《礼论篇》又论礼之起源,曰:

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荀子》卷十三页一)

此谓礼定分以节人之欲。上文谓孔子讲学,一方面注重个人性情之自由,一方面又注重人之行为之外部规范。(第四章第五节)孟子较注重于个人性情之自由,盖孟子既主性善之说,当然亦重视个人之道德判断也。(第六章第五节)荀子较注重于人之行为之外部规范,较注重礼。荀子曰:

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劝学篇》,《荀子》卷一页十一)

又曰:

凡用血气志意知虑,由礼则治通,不由礼则勃乱提僈。食饮衣服居处动静,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生疾。容貌态度进退趋行,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故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诗》曰:“礼仪卒度,笑语卒获。”此之谓也。(《修身篇》,《荀子》卷一页十七)

盖荀子以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故不能不注重礼以矫人之性也。

礼之用除定分以节人之欲外,又为文以饰人之情;此方面荀子言之甚精。荀子亦重功利,与墨子有相同处。但荀子对于情感之态度,与墨子大不相同。墨子以其极端的功利主义之观点,以人之许多情感为无用无意义而压抑之,其结果为荀子所谓“蔽于用而不知文”。荀子虽亦主功利,然不如墨子之极端,故亦重视情感,重用亦重文;此可于荀子论丧祭礼中见之。丧祭礼之原始,皆起于人之迷信。荀子以其自然主义的哲学,与丧祭礼以新意义,此荀子之一大贡献也。荀子言乐亦多精义。《礼记》中言丧祭礼及乐诸篇,多与荀子同。大约非钞《荀子》即荀派后学所作也。为叙述方便起见,《荀子》中之《礼论》、《乐论》二篇,本章不论,俟于第十四章中与《礼记》中别篇综合论之。

八 【王霸】

“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圣王。”荀子曰:

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两尽者足以为天下极矣。(《解蔽篇》,《荀子》卷十五页十六)

荀子之政治哲学,亦以为必圣人为王,方能有最善之国家社会。故曰:

故天子唯其人。天下者,至重也,非至强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辨莫之能分。至众也,非至明莫之能和。此三至者,非圣人莫之能尽,故非圣人莫之能王。(《正论篇》,《荀子》卷十二页四至五)

圣人为王,所行之政,即为王政。荀子论王霸之别曰:

然而仲尼之门人,五尺之竖子,言羞称乎五伯,是何也?曰,然,彼非本政教也,非致隆高也,非綦文理也,非服人之心也。乡方略,审劳佚,畜积修斗而能颠倒其敌者也。诈心以胜矣。彼以让饰争,依乎仁而蹈利者也。小人之杰也,彼固曷足称乎大君子之门哉!彼王者则不然。致贤而能以救不肖;致强而能以宽弱。战必能殆之,而羞与之斗。委然成文,以示之天下,而暴国安自化矣。有灾缪者,然后诛之,故圣王之诛也綦省矣。(《仲尼篇》,《荀子》卷三页二十三至二十四)

圣人为王,所行之政为王政。否则即非乱政,亦只霸政耳。此与孟子所说王霸之区别同。不过孟子说王霸之区别,同时又就动机立论。如谓王者之王政,乃自其“不忍人之心”发出。荀子不主性善,故不即此以区别王霸也。

荀子述在王政下人民之生活状况云:

王者之法,等赋政事,所以财万物,养万民也。田野什一,关市几而不征,山林泽梁以时禁发而不税,相地而衰政。理道之远近而致贡。通流财物粟米,无有滞留,使相归移也。四海之内若一家,故近者不隐其能,远者不疾其劳。无幽闲隐僻之国,莫不趋使而安乐之。夫是之谓人师,是王者之法也。(《王制篇》,《荀子》卷五页九至十)

又曰:

君者,善群也。群道当则万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长,群生皆得其命。故养长时则六畜育,杀生时则草木殖,政令时则百姓一,贤良服,圣王之制也。草木荣华滋硕之时,则斤斧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鼋鼍鱼鳖鳅鳣孕别之时,罔罟毒药不入泽,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其时,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污池渊沼川泽,谨其时禁,故鱼鳖优多而百姓有余用也。斩伐养长,不失其时,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王制篇》,《荀子》卷五页十三至十四)

此所说与孟子同,惟未提及井田之制耳。

荀子论汤武征诛之说曰:

世俗之为说者曰:桀纣有天下,汤武篡而夺之。是不然。……汤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义,兴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归之也。桀纣非去天下也,反禹汤之德,乱礼义之分,禽兽之行,积其凶,全其恶,而天下去之也。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故桀纣无天下,而汤武不弑君,由此效之也。(《正论篇》,《荀子》卷十二页二至四)

荀子论尧舜禅让之说曰:

世俗之为说者曰:尧舜擅(同禅)让。是不然。……圣王已没,天下无圣,则固莫足以擅天下矣。天下有圣而在后子(原无此字,据俞校增)者,则天下不离,朝不易位,国不更制,天下厌然,与乡无以异也。以尧继尧,夫又何变之有矣。圣不在后子,而在三公,则天下如归,犹复而振之矣。天下厌然,与乡无以异也。以尧继尧,夫又何变之有矣。唯其徙朝改制为难。故天子生则天下一隆,致顺而治,论德而定次。死则能任天下者必有之矣。夫礼义之分尽矣,擅让恶用矣哉?(《正论篇》,《荀子》卷十二页十至十二)

此谓汤武之王,乃天下之人自归之。尧舜不必禅让,盖一圣王死,若其子仍为圣人,则当然相继为王。若圣不在后子,而在三公,则天下归三公。总之一圣王死,必有能任天下者继之。此圣王政治之理想,与孟子同。不过孟子又提出一天字,荀子则专就人事立论耳。

荀子之政治哲学,又有与孟子异者,则因荀子以为人之性恶之故,不注重个人性情之自由,故以为所说圣王之威权,应为绝对的。荀子曰:

天子者,势位至尊,无敌于天下。……道德纯备,智惠甚明。南面而听天下,生民之属,莫不振动从服,以化顺之。天下无隐士,无遗善。同焉者是也,异焉者非也。……(《正论篇》,《荀子》卷十二页十至十一)

此与墨子尚同之说相合。盖墨子虽不必以人性为积极的恶,而固亦不以人性为本有善端也。

九 【正名】

孔子言“正名”,欲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孟子言“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正人之名而排无父无君者于人之外,是亦孟子之正名主义也。不过孔孟之正名,仅从道德着想,故其正名主义,仅有伦理的兴趣,而无逻辑的兴趣。犹之苏格拉底之“以归纳法求定义”,亦原只有伦理的兴趣也。柏拉图讲概念,其伦理的兴趣,亦较其逻辑的兴趣为大。至亚力士多德始有纯讲逻辑之著作。荀子生当“辩者”正盛时代,故其所讲正名,逻辑的兴趣亦甚大。

上文谓《墨经》及《荀子·正名篇》皆拥护常识,驳辩者之说。(第十一章第一节)《正名篇》所讲之知识论及逻辑,其根本观点,与《墨经》同,兹以之与《墨经》比较论之。

上文谓荀子之心理学中,只有能虑能知之心,及有求而欲满足之情欲。“知”者,《荀子·正名篇》云:

所以知之在人者谓之知,知有所合谓之智。……形体色理以目异。声音清浊,调竽奇声,以耳异。甘苦咸淡,辛酸奇味,以口异。香臭芬郁,腥臊洒酸奇臭,以鼻异。疾痒沧热,滑铍轻重,以形体异。说故喜怒哀乐爱恶欲,以心异。心有征知。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五官簿之而不知,心征之而无说,则人莫不然谓之不知。(《荀子》卷十六页二至五)

《墨经》谓:“知材也。”人皆有能知之材能,即“所以知之在人者”。“知,接也。”此能知之材能与所知之事物相遇,则即有知识。“知有所合谓之智”,亦即此意也。能知与所知相合,即有知识,然此知识只是感觉。吾人只感觉一物,严格的说,尚不能即谓为知之。《墨经》于“知材也”,“知接也”之外,尚言“,明也”。“,明也”之,与此所谓“征知”相当。盖人之能知之材能,与所知之事物相遇,则即可感觉其态貌,《墨经》所谓“以其知遇物而能貌之”也。所知之事物,多而且异,形体色理等,皆吾人能知之天官,所感觉之多而且异之种种态貌也。天官者,《天论篇》云:“耳目鼻口形能,(王念孙曰:“能读为态。”)各有接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荀子》卷十一页十七)吾人能知之材能,遇外物即所知,不但能感觉其态貌,且能知其为何物。如见一树,不但感觉其态貌,且能知其为树。其所以能如此者,以吾人能知之材能中包有心也。《天论篇》云:“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同上)“心有征知”,征有证明之意。(胡适之先生说)吾人之眼,遇一树而感觉其形态,吾人之心,即知其为树,此即“征知”之作用也。心有“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若无征知,则耳目等天官,对于所知之事物,只能感觉其形态,不知其为何物也。吾人知此树为树,即吾人之心,将此个体的物列于吾人所已知之树之类中。所谓“征知必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如吾人经验中本无树之类,则即不知此个体的物为树。所谓“五官簿之而不知,心征之而无说,则人莫不然谓之不知”也。

至于名之起源及其功用,《荀子·正名篇》曰:

制名以指实,上以明贵贱,下以辨同异。贵贱明,同异别,如是则志无不喻之患,事无困废之祸,此所为有名也。然则何缘而以同异?曰:缘天官。凡同类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故比方之疑似而通,是所以共其约名以相期也。形体色理以目异。声音清浊,调竽奇声,以耳异。……此所缘而以同异也。然后随而命之,同则同之,异则异之。单足以喻则单,单不足以喻则兼。单与兼无所相避则共,虽共不为害矣。知异实者之异名也,故使异实者莫不异名也,不可乱也。犹使异实(杨注云:“或曰当为同实。”)者莫不同名也。故万物虽众,有时而欲遍举之,故谓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推而共之,共则有共,至于无共,然后止。有时而欲偏(原作遍,据俞校改)举之,故谓之鸟兽。鸟兽也者,大别名也,推而别之,别则有别,至于无别,然后止。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名无固实,约之以命实。约定俗成,谓之实名。名有固善,径易而不拂,谓之善名。(《荀子》卷十六页四至七)

“凡同类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吾人同为人类,有相同之感官,故对于外物有相同之知识。故“制名以指实”,以互相喻其志意。实为个体,名不能指个体所全有之性质,故名之于个体,只“比方之疑似而通”而已。名既所以指实,其所指必须确定。物之同者,则以同名指之;物之异者,则以异名指之。“使异实者莫不异名也”,“使同实者莫不同名也”,则名可以“辩同异”矣。共名别名之分,可以普通逻辑书中所说“朴尔斐利之树”表之。其“树”为:

苏格拉底此西洋古代逻辑家朴尔斐利所制,以说明类与种之关系者也。以荀子术语说之,则此中“本体”为最大之共名,其上“至于无共”。“人类”为最小之别名,其下“至于无别”。至于“物质”、“生物”、“动物”等,则对于在其上者为别名,对于在其下者为共名也。

指事物之名之功用,在于别同异。指社会上人与人各种关系之名,其功用在于别贵贱。如君、臣、父、子等名,皆所以指出此人对于彼人之关系。孔子所谓正名,即专正此等名,使为君者必合乎君之名,为臣者必合乎臣之名。荀子承儒家之传统的精神。故其所谓正名,除逻辑的意义外,尚有伦理的意义。故曰:“上以明贵贱,下以辨同异。”

“名无固宜”,谓初制名之时,以某名指某实,本为人所随意约定。人相约以狗名狗。在初制名之时,人本亦可相约以马名狗也。所谓“名无固宜”,“名无固实”也。但约既已定,人之用某名指某实,既已成为习俗,则即名有固宜,有固实,不可随便乱改矣。然在初制名之时,名虽无“固宜”“固实”,而却有“固善”。平顺易呼之名,固较不平顺易呼者为善也。

名必有一定之意义,然后“志无不喻之患,事无困废之祸”。为统一起见,一切名皆由政府制定。制定后人民不能随便改动。《正名篇》曰:

故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实辨,道行而志通,则慎率民而一焉。故析辞擅作名,以乱正名,使民疑惑,人多辨讼,则谓之大奸,其罪犹为符节度量之罪也。故其民莫敢托为奇辞,以乱正名。故其民悫,悫则易使,易使则功。(原作公,依顾校改)其民莫敢托为奇辞,以乱正名。故壹于道法,而谨于循令矣。如是则其迹长矣。迹长功成,治之极也。是谨于守名约之功也。……若有王者起,必将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荀子》卷十六页二至三)

盖人之知识若增加,则名亦须增加也。既有名后,人即可用之以言说辩论,以达心中之意。《正名篇》曰:

名闻而实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丽也。用丽俱得,谓之知名。名也者,所以期累实也。辞也者,兼异实之名,以论(王念孙云:“论当为谕字之误。”)一意也。辨说也者,不异实名,以喻动静之道也。期命也者,辨说之用也。辨说也者,心之象道也。心也者,道之工宰也。道也者,治之经理也。心合于道,说合于心,辞合于说,正名而期,质请而喻,辨异而不过,推类而不悖,听则合文,辨则尽故,以正道而辨奸,犹引绳以持曲直。是故邪说不能乱,百家无所窜。……是以圣人之辨说也。(《荀子》卷十六页九至十一)

辞“兼异实之名以论一意”,如谓“人是动物”。即《墨子·小取篇》所谓“以辞抒意”之辞也。就某事物详细讨论之,谓之辨说。如《礼论篇》对于礼作详细之讨论,即所谓“不异实名以喻动静之道也”。“质请而喻”,王念孙曰:“请读为情。情,实也。”言辨说之时,所用之名既正,所举之实亦喻;又“辩异而不过,推类而不悖,听则合文,辨则尽故”,则以“正道而辨奸,犹引绳以持曲直”矣。“推类而不悖”,“辩则尽故”二点,《墨子·小取篇》更详言之,荀子仅提及而已。

荀子对于当时诸家学说,俱有辩驳。《正名篇》更就正名之观点,将当时流行彼所认为误谬之学说,分为三科。其第一科为:

见侮不辱,圣人不爱己,杀盗非杀人也。此惑于用名以乱名者也。验之所以为有名,而观其孰行,则能禁之矣。(《荀子》卷十六页七)

“见侮不辱”,为宋之学说。“圣人不爱己,杀盗非杀人”,为墨者学说。《墨子·大取篇》曰:“爱人不外己,己在所爱之中。己在所爱,爱加于己,伦列之爱己,爱人也。”此谓伦列之爱己,即是爱人,故曰,圣人不爱己。然“见侮”之名之内涵,即包有见辱之义。“盗”之名之内涵,亦包有其是人之义。“己”之名与“人”之名,内涵外延各异。今曰,“见侮不辱,杀盗非杀人,爱己即爱人”,是“以名乱名”也。试观此诸名之所以为此诸名,而察“见侮”之名之内涵中,是否包有见辱之义;“盗”之名之内涵中,是否包有是人之义。再比较“人”“己”之名之内涵外延,即可知为此言者之是否错误矣。

其第二科为:

山渊平,情欲寡,刍豢不加甘,大钟不加乐。此惑于用实以乱名者也。验之所缘无(郭云:“无字衍文”)以同异,而观其孰调,则能禁之矣。(《荀子》卷十六页八)

“山渊平”,即惠施所谓“山与泽平”。“情欲寡”,为宋之学说。“刍豢不加甘,大钟不加乐”,似当时墨者为此辩论,言刍豢本不加甘,大钟本不加乐,以拥护其节用非乐之说。就个体之“实”方面说,山有时亦可谓为卑,渊有时亦可谓为高。有时在高地之渊,实可与在低地上之山平。有些人之情有时亦欲寡。刍豢有时对于有些人亦不加甘。大钟有时对于有些人亦不加乐。然因此即谓山皆与泽平,人之情皆欲寡,刍豢对于一切人皆不加甘,大钟对于一切人皆不加乐,是以个体之实有时之特殊情形,为其名所指之一类之物之共同情形。此所谓以实乱名也。试以吾人之天官,直接观察,山是否皆与泽平。吾人自察吾人之经验,是否情欲寡,刍豢是否加甘,大钟是否加乐,则即可知为此说者之是否错误矣。

其第三科为:

非而谒楹,有牛马非马也。此惑于用名以乱实者也。验之名约,以其所受,悖其所辞,则能禁之矣。(《荀子》卷十六页八)

“非而谒楹”及“有牛马非马”,皆《墨经》中所说。前者未详其义。牛马非马,谓“牛马”之名,包括牛与马,故谓为非牛非马可。此条上文已详。荀子以为牛马之中有马,今曰牛马非马,是以名乱实也。试察原来之名约,是否以马为马。如以马为马,则为此说者之错误可知矣。

上文就《墨经》说此牛马非马之一条,指出公孙龙与《墨经》之观点根本不同。《墨经》谓就一方面说,牛马非牛;就一方面说,牛马非牛亦未可。其说比公孙龙白马非马之说,已较为近于常识。荀子驳此三科之说,更纯就常识立论。

荀子对待此等彼所认为误谬之学说,更拟有极直截了当之办法。《正名篇》续云:

凡邪说辟言之离正道而擅作者,无不类于三惑者矣。故明君知其分而不与辨也。夫民易一以道,而不可与共故。故明君临之以势,道之以道,申之以命,章之以论,禁之以刑。故其民之化道也如神,辨说(原作势,据卢校改)恶用矣哉?今圣王没,天下乱,奸言起,君子无势以临之,无刑以禁之,故辨说也。实不喻然后命,命不喻然后期,期不喻然后说,说不喻然后辨。故期命辨说也者,用之大文也,而王业之始也。”(《荀子》卷十六页八至九)

“民易一以道,而不可与共故。”故谓事之所以然。此言即孔子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意也。李斯为荀子弟子,观荀子此言,可知秦皇、李斯统一思想之政策之理论的根据矣。


[1] 荀子哲学中,亦有功利主义,故其驳墨子亦多就功利主义立论,观《富国篇》及《礼论篇》中驳墨子之言可见。此亦孟、荀异点之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