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地域言,孟子所处之环境,与孔子大致相同。但就时代言,则自孔子至孟子百余年间,一般时势及人之思想已大有变动。就人之思想方面言之,在孔子时,除孔子及其所遇之三五消极的“隐者”之流外,尚无其他有势力的学派,与孔子对抗。即在墨子时,亦只有儒、墨二派,互相攻击辩论。及至孟子时,则思想派别,已极复杂。《庄子·天下篇》所谓“百家之学”是也。孟子所谓“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即其时代之情形也。
当孟子时,齐之稷下,为学术思想之一中心点。《史记》云:
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论,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孟子荀卿列传》,《史记》卷七十四,同文影殿刊本,页三至五)
又云:
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子、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田完世家》,《史记》卷四十六页十二至十三)
《史记》谓孟子“游事齐宣王”。《孟子》书中,记孟子与齐宣王问答之词,孟子盖亦曾居稷下,“不治而议论”也。稷下诸先生所著书,今皆佚。孟子所谓“处士横议”之议论,今亦不可全闻。兹就《孟子》、《庄子》、《荀子》、《吕氏春秋》、《史记》等书中所可见者述之。
一 【杨朱及道家之初起】
孟子谓其时,“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滕文公》下,《孟子》卷六,《四部丛刊》本,页十三),孟子心目之大敌为杨、墨;其所自加之责任之最大者,亦为“距杨、墨”。(《滕文公》下,《孟子》卷六页十四)杨为杨朱,墨为墨翟。墨翟之学,上已述之。杨朱之学,则除孟子大为宣传外,其后言及之者甚少。今《列子》中《杨朱篇》,乃魏晋时人所作。其中所言极端的快乐主义,亦非杨朱所持。杨朱之主张,据孟子云:
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尽心》上,《孟子》卷十三页十一)
《吕氏春秋》云:
阳生贵己。(《不二篇》,《吕氏春秋》卷十七,《四部丛刊》本,页十八)
《韩非子》云:
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世主必从而礼之,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显学篇》,《韩非子》卷十九,《四部丛刊》本,页八)
《淮南子》云:
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全生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氾论训》,刘文典先生《淮南鸿烈集解》卷十三页十)
《吕氏春秋》所说“阳生贵己”,高诱即引孟子谓杨子之言注之。毕沅云:“李善注《文选·谢灵运述祖德诗》引作杨朱。阳杨古多通用。”是阳生即杨朱也。孟子所说“为我”,即《吕氏春秋》所谓“贵己”之义,亦即《淮南子》所说“全生保真,不以物累形”之义也。此为杨朱学说之主要意思。知此则知《韩非子》所说“轻物重生之士”,亦指杨朱之徒言也。依韩非所说,则杨朱之徒,虽拔其一毛而以天下与之,彼亦不为。[1]此所谓“轻物重生”,所谓“不以物累形”也。盖天下虽大,外物也;一毛虽小,亦己之形、己之生之一部分;故前者可轻,而后者可重也。《淮南子》所说,尤可见孔、墨、杨、孟四人学说发生之次序。盖自孔子至孟子,中间已插入墨、杨二家之学说。在孟子时儒、墨、杨已成为鼎足三分之势力。孟子欲上继孔子,故致力于“距杨、墨”也。
由上可知,在先秦人书中,未有言杨朱以如现所有《杨朱篇》所说之极端纵欲为理想生活者。如《杨朱篇》所说之学说,战国时似已有之。(详下)但非杨朱之学说耳。不过杨朱之学说,在孟子时既如此之盛,何以以后少人提及之?在表面上观之,似乎杨朱之学,前无源,后无流,仅如昙花一现。于是有疑杨朱即为庄周者。然其说缺乏证据,不能成立。且杨朱之学,亦非无源流可考者。
在孔子时已有一种“避世”之人。此等人有知识学问,但见时乱之难于挽救,遂皆持消极态度,不肯干预世事。孔子云:
贤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作者七人矣。(《宪问》,《论语》卷七,《四部丛刊》本,页十三)
据《论语》所载,孔子一生颇受此等避世之人之讥评。如: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同上)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同上)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微子》,《论语》卷九页十二至十三)
此外桀溺谓子路云: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微子》,《论语》卷九页十三至十四)
《论语》又云: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微子》,《论语》卷九页十四至十五)
石门、晨门讥孔子为“知其不可而为之者”,其自己即知其不可而不为也。“莫己知也,斯已而已”,以“今之从政者殆而”而不从政。以“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即不欲“易之”。正此等消极的“隐者”,独善其身之人,对世事之意见,亦正即孟子所说“杨氏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者也。子路谓荷丈人“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孟子谓“杨氏为我,是无君也”。“为我”即只“欲洁其身”,“无君”即“而乱大伦”。此等消极的“隐者”,即杨朱之徒之前驱也。
然在孔子之时,此等消极的“隐者”亦只消极的独善其身而已,对于其如此之行为,未闻有一贯的学说,以作其理论的根据也。杨朱似始有一贯的学说,以为此等独善其身之行为之理论的根据。孟子云:“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滕文公》下,《孟子》卷六页十三)杨、墨之言,即杨、墨所持之理论也。杨、墨有理论,孟子亦须有理论与之辩论,所以孟子云:“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滕文公》下,《孟子》卷六页十一)
然自孟子之后,何以杨朱之“言”,又似消灭?岂孟子之“距”之真已完全成功乎?盖杨朱之后,老、庄之徒兴。老、庄皆继杨朱之绪,而其思想中,却又卓然有杨朱所未发者。于是杨朱之名,遂为老、庄所掩。所以杨朱之言似消灭而实未消灭也。杨朱之传统的学说,《吕氏春秋》中尚多记述。如《吕氏春秋·重己篇》云:
今吾生之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论其贵贱,爵为天子,不足以比焉。论其轻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论其安危,一曙失之,终身不复得。此三者有道者之所慎也。有慎之而反害之者,不达乎性命之情也。不达乎性命之情,慎之何益?……世之人主贵人,无贤不肖,莫不欲长生久视,而日逆其生,欲之何益?凡生长也,顺之也。使生不顺者,欲也。故圣人必先适欲。(《吕氏春秋》卷一页七至八)
此即杨朱“轻物重生”之说,重生非纵欲之谓,盖纵欲能伤生。故“肥肉厚酒”为“烂肠之食”,“靡曼皓齿”为“伐性之斧”。(《本生篇》,《吕氏春秋》卷一页六)以纵欲为重生者,是“慎之而反害之者”也。故圣人重生,“必先适欲”。高诱云:“适犹节也。”《本生篇》云:
是故圣人之于声色滋味也,利于性则取之,害于性则舍之;此全性之道也。(《吕氏春秋》卷一页五)
又《贵生篇》云:
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耳虽欲声,目虽欲色,鼻虽欲芬香,口虽欲滋味,害于生则止。在四官者不欲,利于生者则为。(《吕氏春秋》卷二页三)
又《情欲篇》云:
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故耳之欲五声,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贵贱愚智贤不肖,欲之若一。虽神农、黄帝,其欲桀、纣同。圣人之所以异者,得其情也。由贵生动,则得其情矣。不由贵生动,则失其情矣。(《吕氏春秋》卷二页六)
此皆贵生必先节欲之说也。然生之可贵,正以其能享受声色滋味。所以节欲者,欲使生之久存,可以多享受耳。非以享受为不应该,欲为不好也。故云:
耳不乐声,目不乐色,口不甘味,与死无择。古人得道者,生以寿长,声色滋味,能久乐之。奚故?论早定也。论早定则知早啬,知早啬则精不灭。(《情欲篇》,《吕氏春秋》卷二页七)
耳须能乐声,目须能乐色,生方有意义;不然,是非贵生,乃贵死也。然为欲久乐,须于甚早之时,即不太乐;此所谓“早啬”也。
《吕氏春秋》又引子华子云:
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故所谓尊生者,全生之谓。所谓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所谓亏生者,六欲分(高诱注:“半也”)得其宜也。亏生则于其尊之者薄矣。其亏弥甚者也,其尊弥薄。所谓死者,无有所以知,复其未生也。所谓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获其所甚恶者,服(屈也)是也,辱是也。辱莫大于不义。故不义,迫生也,而迫生非独不义也。故曰,迫生不若死。奚以知其然也?耳闻所恶,不若无闻。目见所恶,不若无见。故雷则掩耳,电则掩目,此其比也。凡六欲者,皆知其所甚恶,而必不得免,不若无有所以知。无有所以知者,死之谓也。故迫生不若死。嗜肉者,非腐鼠之谓也。嗜酒者,非败酒之谓也。尊生者,非迫生之谓也。(《贵生篇》,《吕氏春秋》卷二页五)
此亦杨朱一派之说。“六欲皆得其所宜”,则为“全生”;六欲皆得其所恶,则为“迫生”,“迫生”尚不如死,盖死不过“无有所以知”而已,而迫生则为“活受罪”,诚不如死也。“六欲皆得其宜”,亦节欲之义;然节欲非即无欲,亦贵生非贵死之义也。《吕氏春秋》又曰: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釐侯。昭釐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必有天下。’君将攫之乎?亡其不与?”昭釐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又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远,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之,戚不得也。”……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詹子曰:“重生。重生则轻利。”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犹不能自胜也。”詹子曰:“不能自胜则纵之。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纵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审为篇》,《吕氏春秋》卷二十一页七)
子华子与昭釐侯之言即“重生则轻利”之说也。中山公子牟,高诱、司马彪、及杨倞皆谓即魏牟,荀子云:
纵情性,安恣雎,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它嚣、魏牟也。(《非十二子篇》,《荀子》卷三,《四部丛刊》本,页十二)
据此则魏牟似持如列子《杨朱篇》所说之极端纵欲主义者。故詹子以“重生则轻利”告之。公子牟谓知之而不能行之。詹子谓不能行则随便可也。盖杨朱一派,虽主节欲,而究以欲之满足为人生意义之所在,贵生非贵死也。
在现在之《老子》中,亦有许多处只持“贵生轻利”之说,如《老子》云:
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十三章,《老子》上篇,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页十一)
又云: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四十四章,《老子》下篇页十)
“贵以身为天下”者,即以身为贵于天下,即“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轻物重生”之义也。
现有之《庄子》中亦有许多处只持“全形葆真,不以物累形”之说。如《人间世》设为栎社树,“不材之木”,之言曰:
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庄子》卷二,《四部丛刊》本,页二十三)
《人间世》又云:
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足以糊口;鼓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庄子》卷二页二十六至二十七)
又云: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庄子》卷二页二十七至二十九)
凡此皆“贵己”“重生”之义也。
此可见在老、庄书中,杨朱绪余之论,依然存在;然此非老、庄最高之义也。盖杨朱所说,多吾人不自伤其生之道。然处此世界中,吾人即不自伤其生,而他人他物,常有来伤我者。吾人固须不自伤,亦须应付他人他物之伤我。杨朱在此方面之办法,似只有一避字诀。如“隐者”之“避世”,是其例也。然人事万变无穷,害尽有不能避者。老子之学,乃发现宇宙间事物变化之通则,知之者能应用之,则可希望“没身不殆”。《庄子》之《人间世》,亦研究在人世中,吾人如何可入其中而不受其害。然此等方法,皆不能保吾人以万全。盖人事万变无穷,其中不可见之因素太多故也。于是老学乃为打穿后壁之言曰: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十三章,《老子》上篇页十一)
此真大彻大悟之言。庄学继此而讲,“齐死生,同人我”。不以害为害,于是害乃真不能伤。由此言之,则老子之学,盖就杨朱之学更进一层;庄子之学,则更进二层也。
二 【陈仲子】
陈仲子,亦当时特立独行之士也。孟子曰:
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避兄离母,处于于陵。(《滕文公》下,《孟子》卷六页十五至十六)
荀子曰:
忍情性,綦溪利跂,(王先谦云:“犹言极深离企”)苟以分异人为高。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陈仲、史也。(《非十二子篇》,《荀子》卷三页十三)
《战国策》赵威后问齐使者曰:
于陵仲子尚存乎?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齐策》,《战国策》四,《四部丛刊》本,页六五)
陈仲子弃富贵而居于陵,“身织屦,妻辟”,以兄之禄及室“为不义”。吾人虽不知其何以以之为不义,要必“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且名闻诸侯,为当时统治阶级所深恶,必亦一时名人也。
三 【许行、陈相】
许行、陈相为《汉书·艺文志》所谓农家者流。孟子曰: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从许子之道,则市价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价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价相若;五谷多寡同,则价相若;屦大小同,则价相若。(《滕文公》上,《孟子》卷五页八至十五)
《汉书·艺文志》谓农家者流,“无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悖上下之序”。此派学者对政治社会,均有极新理想制度,虽其言不多传,然据孟子所述,亦可见其大概矣。
【注】钱穆先生以为许行即墨子之再传弟子许犯,农家出于墨家。(见所著《墨子》第三章)
四 【告子及其他人性论者】
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孟子“道性善”。于是人性与道德之关系,成为当时一问题。当时与孟子辩论此问题,而与孟子持不同意见者,以告子为最显。《孟子》云:
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杯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杯棬。”(《告子》上,《孟子》卷十一页一)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告子》上,《孟子》卷十一页一至二)
告子曰:“生之谓性。”(《告子》上,《孟子》卷十一页二)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告子》上,《孟子》卷十一页三)
孟季子问公都子曰:“何以谓义内也?”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乡人长于伯兄一岁,则谁敬?”曰:“敬兄。”“酌则谁先?”曰:“先酌乡人。”“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告子》上,《孟子》卷十一页四)
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告子》上,《孟子》卷十一页五)
告子以为性只是人生来如此之性质,所谓“生之谓性”也。此性乃天然之产品,犹水与杞柳然,无所谓善,亦无所谓不善,所谓“性无善无不善也”。其后来之善恶,乃教育习惯之结果。犹杞柳可制为杯棬,亦可制为别物;水“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也。仁内义外者,告子以为如爱人乃我爱人,故爱在我不在彼,为主观的,为内;如长人乃因其年长而长之,如以物为白,乃因其色白而白之,年长在彼而不在我,故为客观的,为外。告子此说盖误将人年长之长,与我从而长之长相混。人年长之长固为其人所有之性质,在其人而不在我;但我从而长之之长,则固仍在我也。故孟子曰:“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告子》上,《孟子》卷十一页三)言义不在长者,在长之者也。且“长之”含有尊敬之之意,与物白而我白之又不同。故公都子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是矣。再则“仁内”之说,亦与“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杯棬”之说有冲突。吾人所知告子之学说,不过东鳞西爪,不知其于此等处另有解释否?又《孟子》言:“告子先我不动心。……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公孙丑》上,《孟子》卷三页四至五)孟子就此点指出告子之不动心与其自己之不动心不同。大约告子之不动心,乃强制之使不动。而孟子之不动心,乃涵养之结果,“集义所生”,自然不动。告子主义外,故不能明孟子所谓“集义所生”之义。故孟子曰:“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公孙丑》上,《孟子》卷三页七)
《孟子》又云:
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告子》上,《孟子》卷十一页五)
此二或说,《孟子》中公都子与告子之“性无善无不善”说并举,盖当时有此三种性说也。王充《论衡》谓:“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恶性养而致之则恶长。……故世子作《养性书》一篇。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之徒,亦论情性与世子相出入。”(《本性篇》)此第一或说,不知果即世硕之说否?至第二或说则以为人生而或善或恶,固定不移,亦不知是否即宓子贱等之说也?
【注】此第一或说,事实上与孟子之说似无异;但就逻辑上言则不同。因孟子可不以普通所谓人性中之与禽兽同之部分,即所谓小体者,亦即可以为恶者,为人性也。
五 【尹文、宋】
《庄子·天下篇》曰: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庄子》卷十页三十至三十一)
《孟子》曰:
宋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将何之?”曰:“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说之将何如?”曰:“我将言其不利也。”(《告子》下,《孟子》卷十二页四至五)
庄子曰: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逍遥游》,《庄子》卷一页七至八)
荀子曰:
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天论篇》,《荀子》卷十一页二十五)
又曰:
子宋子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人皆以见侮为辱,故斗也。知见侮之为不辱,则不斗也。”(《正论篇》,《荀子》卷十二页十八)
又曰:
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欲为多,是过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欲之寡也。(《正论篇》,《荀子》卷十二页二十二)
又曰:
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解蔽篇》,《荀子》卷十五页五)
韩非子曰:
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宋荣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世主以为宽而礼之。夫是漆雕之廉,将非宋荣之恕也。是宋荣之宽,将非漆雕之暴也。(《显学》,《韩非子》卷十九页八)
刘向曰:
(尹文子)与宋钘俱游稷下。(《汉书·艺文志》《尹文子》一篇颜师古注引,《汉书》卷三十页二十四)
宋钘、宋、宋荣乃一人。(说见唐钺先生《尹文和尹文子》)现在吾人对于尹文、宋之知识,略尽于此。
荀子《非十二子篇》以宋钘与墨翟为一派。盖宋主张“禁攻寝兵”,“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学说行事,均有与墨家同处。然《天下篇》谓其“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是“禁攻寝兵”乃尹文、宋一派之学之一方面;其他“情欲寡浅”之一方面,则墨学所未讲也。尹文、宋此一方面之学,似受杨学之影响。由此言之,则尹文、宋实合杨、墨为一,(此点顾颉刚先生说,见所著《从吕氏春秋推测老子之成书年代》)而又各与之以心理学的根据(此点钱穆先生说,见所著《墨子》。惟钱先生仅言宋与墨学以心理学的根据)也。
就《庄子·天下篇》,及上所引他书,所说观之,则尹文、宋之学说,有六要点:
(一)“接万物以别宥为始”;
(二)“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
(三)“情欲寡”;
(四)“见侮不辱,救民之斗”;
(五)“禁攻寝兵,救世之战”;
(六)“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
第六点为尹文、宋“周行天下,上说下教”之究竟目的。其中“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乃其所取于墨学者;“人我之养,毕足而止”,则其所取于杨学者也。天下所以不安宁者,乃因有“民之斗”与“世之战”。斗者个人与个人间之武力冲突;战者乃国与国间之武力冲突也。为“救世之战”,故“禁攻寝兵”。此完全墨家之主张;尹文、宋继续推行。且据孟子所说,宋将见秦、楚之王,说令罢兵。其所持理由,为战之“不利”,是亦墨家之说也。
为“救民之斗”,尹文、宋倡“见侮不辱”之说。“见侮不辱”,是尹文、宋一派之重要标语。所以《庄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皆沿用此四字。荀子《正论篇》驳见侮不辱,使人不斗之说,以为人见侮而斗,乃由于恶见侮,不必由于以见侮为辱。所以虽信见侮非辱,但因不喜见侮,所以仍斗。此驳甚有力;但宋子“见侮不辱”之言;并非全无理由。因“恶”或只是个人心中不喜,但“辱”则有关所谓面子问题。许多人不是因为实际所受之不快而与人争斗,而是因为要保全面子去争气,所以宣传“见侮不辱”,总可算是救民之斗手段之一种。且尹文、宋,所说“心之容”之义,似亦可为荀子此驳之答复。
尹文、宋又“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荀子谓宋“诎容为己”。“容”即“诎容”之意。尹文、宋以为争强好胜,非人心之自然趋向;诎屈宽容方是。故曰:“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心之行”,即心之自然的趋向也。《韩非子》所谓“宋荣之恕”,“宋荣之宽”,亦即指此。(此点钱穆先生说,见所著《墨子》)人若能知此,则自不恶见辱,而人与人不斗,国与国不战。此尹文、宋所予墨学此方面之心理学的根据也。
《荀子·正论篇》:“情欲为多”,“情欲之寡。”依下文应作“情为欲多”,“情之欲寡”。“欲”在此为动词。“情欲寡浅”,意谓人类本性要少不要多。盖人虽“目欲綦色,耳欲綦声,口欲綦味,……”但一人在一时内,所能实在享用者,极为有限,所谓“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再则“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享用太多,无益反损。如人知此理,大约即情不欲多矣。尹文、宋谓人情本欲寡,固不合事实,其本意盖欲使各人之享用皆适可而止,不求赢余;所谓“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也。杨学教人节欲,此则谓人情本欲寡。人若能知此,则人自能节欲。此尹文、宋所予杨学之心理学的根据也。
“接万物以别宥为始”;“别宥”者,《吕氏春秋·去宥篇》云:
有与人邻者,有枯梧树,其邻之父言梧树之不善也,其人遽伐之。邻父因请而以为薪。其人不悦曰:“邻者若此其险也,岂可为之邻哉!”此有所宥也。夫请以为薪与弗请,此不可以疑枯树之善与不善也。齐人有欲得金者,清旦被衣冠往鬻金者之所,见人操金,攫而夺之。吏搏而束缚之,问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故?”对吏曰:“殊不见人,徒见金耳。”此真大有所宥也。夫人有所宥者,固以昼为昏,以白为黑,以尧为桀;宥之所败亦大矣。亡国之主,其皆甚有所宥邪?故凡人必别宥然后知。别宥则能全其天矣。(《吕氏春秋》卷十六页十八)
“此有所宥也”,毕沅疑“宥”与囿同,谓有所拘碍而识不广也。以下文观之,犹言“蔽”耳。此所谓“囿”,即《庄子·秋水篇》所谓“拘于虚”,“笃于时”,“束于教”之类。《去宥篇》所谓“凡人必别宥然后知”,意谓凡人必能看透自己由地域、时代、政教、风俗,以及其他来源所养成之偏见,方能知事物之真相。盖尹文、宋之意,以为人之以见侮为辱,以情为欲多,皆风俗习惯使然,非人之性本如此也。人之所以如此,皆由于有所宥。假如能识别此等囿,即知见侮本无可辱,情本不欲多。人皆知此,则自无竞争战斗,即“天下”可“安宁”,“民命”可“活”;而“人我之养”,亦可“毕足而止”矣。此所以“接万物以别宥为始”也。(此点唐钺先生说,见所著《尹文及尹文子》一文。原文见《清华学报》第四卷第一期。现有之《尹文子》,乃后人假托,说详唐先生文中)
六 【彭蒙、田骈、慎到】
《庄子·天下篇》曰:
公而不党(本作当,依《释文》改);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落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杰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然,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断。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庄子》卷十页三十二至三十四)
荀子曰:
尚法而无法,下修而好作。上则取听于上,下则取从于俗。终日言成文典,及察之,则倜然无所归宿,不可以经国定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慎到、田骈也。(《非十二子篇》,《荀子》卷三页十三至十四)
又曰:
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天论篇》,《荀子》卷十一页二十四)
《吕氏春秋》曰:
田骈以道术说齐王。王应之曰:“寡人所有者,齐国也。道术难以除患。(《吕氏春秋》无此句,据《淮南子》补)愿闻齐国之政。”田骈对曰:“臣之言无政而可以得政,譬若林木无材而可以得材。……骈犹浅言之也。博言之,岂独齐国之政哉?变化应来而皆有章,因性任物而莫不当。彭祖以寿,三代以昌。五帝以昭,神农以鸿。”(《执一篇》,《吕氏春秋》卷十七页十九)
又曰:
客有见田骈者。被服中法,进退中度,趋翔闲雅,辞令逊敏。田子听之毕而辞之。客出,田骈送之以目。弟子谓田骈曰:“客士与?”田骈曰:“殆乎非士也。今者客所弇敛,士所术施也。士所弇敛,客所术施也。客殆乎非士也。故火烛一隅,则室偏无光。骨节早成,空窍哭历,身必不长。众无谋方,乞谨视见,多故不良。志必不公,不能立功。好得恶予,国虽大不能为王,祸灾日至。故君子之容,纯乎其若钟山之玉;桔乎其若陵上之木;淳淳乎慎谨畏化,而不肯自足;乾乾乎取舍不悦,而心甚素朴。”(《士容篇》,《吕氏春秋》卷二十六页二)
所谓《慎子》逸文曰:
鸟飞于空,鱼游于渊,非术也。故为鸟为鱼者,亦不自知其能飞能游。苟知之,立心以为之,则必坠必溺。犹人之足驰手捉,耳听目视,当其驰捉听视之际,应机自至,又不待思而施之也。苟须思之而后可施之,则疲矣。是以任自然者久,得其常者济。(《慎子》,《守山阁丛书》本,页十三)
就《天下篇》所说观之,彭蒙等之学说有五要点:
(一)“齐万物以为首”;
(二)“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
(三)“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
(四)“无用贤圣”;
(五)“块不失道”。
“齐万物以为首”者,以齐万物为其学说中之第一义也。“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物虽万殊,就此方面言之,则固无不齐也。就“大道”之观点,以观万物,则见平等齐一,无所谓贵贱好坏之分。所谓“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也。“辩”者,即对事物加以种种区别也。若对事物加区别,而有所选择取舍于其间,则必顾此失彼,得一端而遗全体。所谓“选则不遍,教则不至。”盖有所选,则必有所不选;有所教,则必有所不教。《庄子·齐物论》所谓“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庄子》卷一页三十一),即此意也。“大道”既视万物为平等齐一,“包”之而不“辩”之;故曰“道则无遗者矣”。
以此道理应用于人生,则吾人之处理事物也,因其自然,任其自尔而已。吾人之自处也,“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而已。盖各事物既一律平等,无所谓贵贱好坏之区别,则吾人对之,当然无所用其选择。所谓“于物无择”也。既“于物无择”,则“与之俱往而已”。《庄子·大宗师》所谓“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而乘之,岂更驾哉?”(《庄子》卷三页十六)即“于物无择,与之俱往”之意也。此亦即所谓“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也。亦即所谓“因性任物而莫不当”也。亦即所谓“任自然者久”也。
欲达此境界,则必“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盖知识专对事物作区别,“弃知”则不对事物作区别而“于物无择”矣。“己”执一事物为“己”,则不能“决然无主”,“去己”则能随顺万物,而“与物俱往矣”。无知无己,“泠汰(郭象云:“犹听放也”)于物,以为道理”,即所谓“缘不得已”也。
“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也。”“邻”宜读为“怜”。(顾实《庄子天下篇讲疏》)吾人须知“不知”,即至于无知之境界。盖有知之人,局促于有分别之域,《庄子·齐物论》所谓“君乎,牧乎,固哉!”(《庄子》卷一页四十四)固实可薄而亦复可怜伤也。然而此等有知识之人,正世俗所谓圣贤也。世俗以为人之知识愈大,则其为圣贤也亦愈大。若“知不知”,则“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矣。
能至此境界,则“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而成一“无知之物”矣。“无知之物”之行动,“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落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完全“缘不得已”而“与物俱往”。真正无知之物之行动,亦不过如此。故曰“块不失道”。“块”者,真正无知之物也。
彭蒙等之学说如此。自一方面观之。此学说与老、庄,尤与《庄子·齐物论》之旨,颇多相同之点。然其不同之处,即在“块不失道”之一点。《老子》言“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二十八章,《老子》上篇页二十九至三十)《庄子·齐物论》之宗旨,在于“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庄子》卷一页二十八),在于“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庄子》卷一页三十一),在于“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庄子》卷一页四十六)。此诸言之意义,下文讲《老子》、庄子章中详说。今但谓《老子》、庄子虽亦“薄知而怜伤之”,虽亦讲“知不知”;但《老》、庄却以为“不知”之境界,非即如真正“无知之物”之无知。《老子》屡言婴儿,婴儿虽无智识的知识(Intellectual Knowledge),然固非如真正“无知之物”也。“守其雌”而“知其雄”,“守其黑”而“知其白”,固非完全无知也。《庄子·齐物论》所言纯粹经验之世界中,(详下)虽无智识的知识,然固有经验。有经验者,亦非真正无知之物也。庄子言“忘年忘义”,“忘”字最可注意。忘者,非无有也,特忘之而已。此《老》、庄之理想人格之所以异于“块”也。《天下篇》批评慎到,谓其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使人如真正“无知之物”,即使人“至死人之理”也。《天下篇》对于《老》、庄二派,皆极赞扬,而于慎到特提出此点,可见慎到与《老》、庄之不同在此矣。依《老》、庄之观点,彭蒙等“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然彭蒙等之学说,固与《老》、庄之学,多相同处。故《天下篇》谓彭蒙等,“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2]由今观之,《老》、庄之学,盖即彭蒙等学说之又更进一步者。
彭蒙等之学,注意于全生免祸之方法。如云:“舍是与非,苟可以免”;“动静无过,未尝有罪”;“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是其学亦出于杨朱也。然其所说:多注意于如何可免世之害我,是即杨朱学说更进一步者。
慎到之书,原本今不得见。《汉书·艺文志》列之于法家,谓“申、韩多称之”。《荀子·非十二子篇》谓慎到、田骈“上则取听于上,下则取从于俗”。当即“与物宛转”之义。又谓其“尚法而无法”,又谓其“敝于法而不知贤”,(《解蔽篇》,《荀子》卷十五页五)则慎到实有“尚法”之说。《韩非子·难势篇》亦引有慎子言“势”之文。但其“齐物”之说,与其“尚法”之说,其间逻辑的关系如何,“文献不足”,不必强为牵引附会。今但以《天下篇》所说为主;他书所说,与《天下篇》所说相近者亦录之。至于慎子论“势”之言,俟下第十三章中附述之。
七 【驺衍及其他阴阳五行家言】
上文(第三章)谓古代所谓术数中之“天文”、“历谱”、“五行”,皆注意于所谓“天人之际”,以为天道人事互相影响。及乎战国,人更将此等宗教的思想,加以推衍,并将其理论化,使成为一一贯的宇宙观。并骋其想像之力,对于天然界及人事界,作种种推测。此等人即汉人所称为阴阳家者。此派在战国末年之首领为驺衍。《史记》曰:
齐有三驺子,其前驺忌,以鼓琴干威王,因及国政,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其次驺衍,后孟子。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万余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是以驺子重于齐。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作《主运》,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驺奭者,齐诸驺子,亦颇采驺衍之术以纪文。……驺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奭也文具难施。……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孟子荀卿列传》,《史记》卷七十四页二至五)
所谓“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者,《吕氏春秋》曰:
凡帝王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鸟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水气至而不知,数备,将徙于土。(《有始览·应同》,《四部丛刊》本,卷十三页四)
《吕氏春秋》此文,虽未谓系驺衍之说,然李善引《七略》云:“邹子终始五德,从所不胜,木德继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文选》左思《魏都赋》注引)李善又引《邹子》云:“五德从所不胜,虞土,夏木,殷金,周火。”(《文选》沈约《故安陆昭王碑文》注引)与《吕氏春秋》所说相合,故可知其即为驺衍之说也。此说以五行为五种天然的势力,即所谓五德也。每种势力,皆有盛衰之时。在其盛而当运之时,天道人事,皆受其支配。及其运尽而衰,则能胜而克之者,继之盛而当运。木能胜土,金能胜木,火能胜金,水能胜火,土能胜水。如是循环,无有止息。所谓“自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也。吾人历史上之事变,亦皆此诸天然的势力之表现,每一朝代,皆代表一“德”,其服色制度,皆受此“德”之支配焉。依此观点,则所谓天道人事,打成一片,历史乃一“神圣的喜剧”(Divine comedy);汉人之历史哲学,皆根据此观点也。
【注】如秦始皇以秦得水德,于是“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秦始皇本纪》,《史记》卷六页十一至十二)其一例也。
驺衍对于历史之意见如此,对于地理之意见,则有大九州之说,皆极想像之能事,宜“其游诸侯见尊礼”也。
《尚书》中之《洪范》,《吕氏春秋》及《礼记》中之《月令》,不知为何人所作,要之皆战国时阴阳五行家之言也。《洪范》托为箕子之言曰:
我闻在昔,鲧陻洪水,汨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尚书》卷七,《四部丛刊》本,页一至二)
五行者,《洪范》曰:
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尚书》卷七页二)
五事者,《洪范》曰:
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恭作肃,从作乂,明作晢,聪作谋,睿作圣。(同上)
庶征者,《洪范》曰:
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风,曰时。五者来备,各以其叙,庶草蕃庑。一极备凶,一极无凶。曰休征: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曰晢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咎征: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风若。(《尚书》卷七页五至六)
人君之举动措施,如有不合,则能影响及天时,此历史所以为“神圣的喜剧”也。
【注】《洪范》为战国时作品,说详刘节先生之《洪范疏证》;原文见《东方杂志》第二十五卷第二号。
《月令》亦不知何人所作;依《月令》之说,所谓“五德”,在一年之四时中,各有其“盛”时,如春时“盛德在木”,夏时“盛德在火”,秋时“盛德在金”,冬时“盛德在水”。天子每月所居皆有定处,所衣皆有定色,所食皆有定味,所行政事,皆有一定,所谓“月令”也。如每月所行之令有误,则影响天时而使之起非常的变化。如:
孟春行夏令,则雨水不时,草木蚤落,国时有恐。行秋令,则民大疫,猋风暴雨总至,藜莠蓬蒿并兴。行冬令,则水潦为败,雪霜大挚,首种不入。(《月令》,《礼记》卷五,《四部丛刊》本,页三至四)
此亦谓人君之举动措施不合,则能影响及天时。但《洪范》中言有上帝之存在,帝并能“震怒”,以施赏罚。《月令》中言每月皆有“其帝”、“其神”。如:“孟春之月”,“其帝太皞,其神句芒。”受人事影响之天时变动,其为天道机械的受感后机械的发生之反动欤?抑因人君之举动措施不当,“帝乃震怒”,故向之作一种示威举动欤?依前之说,则为一种机械论的宇宙观;依后之说,则为一种目的论的宇宙观。阴阳五行家盖未觉此二观点之不相容,似常依违于二者之间。故吾人观其言论,常觉其时如此时如彼也。
【注】《月令》未言土德盛在何时;盖一年只有四季,故五德之中,必有一无可配者。《淮南子·时则训》以“季夏之月”为“盛德在土”;此后来阴阳家补充之说也。
《管子·四时篇》曰:
是故阴阳者,天地之大理也。四时者,阴阳之大经也。刑德者,四时之合也。刑德合于时则生福,诡则生祸。然则春夏秋冬将何行?东方曰星,其时曰春,其气曰风。风生木与骨。其德喜嬴,而发出节时。其事号令,修除神位,谨祷弊梗,宗正阳,治堤防,耕耘树艺,正津梁,修沟渎,甃屋行水,解怨赦罪,通四方。然则柔风甘雨乃至,百姓乃寿,百虫乃蕃,此谓星德。……南方曰日,其时曰夏,其气曰阳。阳生火与气。其德施舍修乐。……此谓日德。中央曰土,土德实辅四时入出,以风雨节土益力。土生皮肌肤,其德和平用均。中正无私(戴望《管子校正》云:“丁云,‘中正上脱其事二字。’”)实辅四时。春嬴育,夏养长,秋聚收,冬藏。……此谓岁德。……西方曰辰,其时曰秋,其气曰阴。阴生金与甲。其德忧哀,静正严顺,居不敢淫佚。……此谓辰德。……北方曰月,其时曰冬,其气曰寒。寒生水与血。其德淳越温怒周密。……此谓月德。……是故春凋,秋荣,冬雷,夏有霜雪;此皆气之贼也。刑德易节失次,则贼气至。贼气至,则国多菑殃。是故圣王务时而寄政焉,作教而寄武焉,作祀而寄德焉。此三者,圣王所以合于天地之行也。(《管子》卷十四,《四部丛刊》本,页四至六)
政教必“合于天地之行”,此亦阴阳家之言也。
《管子·水地篇》曰:
地者,万物之本原,诸生之根菀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生也。水者,地之血气,如筋脉之流通者也。故曰:水具材也。……集于天地,而藏于万物,产于金石,集于诸生。故曰水神。集于草木,根得其度,华得其数,实得其量。鸟兽得之,形体肥大,羽毛丰茂,文理明著。万物莫不尽其几,反其常者,水之内度适也。……人,水也。男女精气合而水流形。……是以水集于玉,而九德出焉;凝蹇而为人,而九窍五虑出焉;此乃其精也。……是故具者何也?(戴望《管子校正》云:“丁云,‘具下当有材字。上文云,水具材也。’”)水是也。万物莫不以生,惟知其托者,能为之正。……夫齐之水道躁而复,故其民贪粗而好勇。楚之水淖弱而清,故其民轻果而贼。越之水浊重而洎,故其民愚疾而垢。秦之水泔最而稽,淤滞而杂,故其民贪戾罔而好事。……是以圣人之化世也,其解在水。故水一则人心正,水清则民心易。一则欲不污(安井衡云:“当作人心正则欲不污。”)民心易则行无邪。是以圣人之治于世也,不人告也,不户说也,其枢在水。”(《管子》卷十四页一至三)
此以水为万物之本原,又以治水为治世之枢要。欲治世,须改良人心;欲改良人心,即改良水可耳。立说甚奇,似亦为阴阳家言。
《吕氏春秋·有始篇》谓:“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泽有九薮,风有八等,水有六川。”(《吕氏春秋》卷十三页一)
又曰:
凡四海之内,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水道八千里,受水者亦八千里。通谷六,名川六百,陆注三千,小水万数。凡四极之内,东西五亿有九万七千里,南北亦五亿有九万七千里;极星与天俱游,而天枢不移。冬至日行远道,周行四极,命曰玄明;夏至日行近道,乃参于上,当枢之下,无昼夜;白民之南,建木之下,日中无影,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天地万物,一人之身也,此之谓大同。众耳目鼻口也,众五谷寒暑也,此之谓众异,则万物备也。天斟万物,圣人览焉,以观其类,解在乎天地之所以形,雷电之所以生,阴阳材物之精,人民禽兽之所安平。(《吕氏春秋》卷十三页三至四)
此亦驺衍大九州之说之类,似亦阴阳家言也。
阴阳五行家以齐为根据地。盖齐地滨海,其人较多新异见闻,故齐人长于为荒诞之谈。战国诸子,谈及荒诞之谈,每谓为齐人之说。咸丘蒙谓“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孟子曰:“此齐东野人之语也。”(《万章上》,《孟子》卷九页六至七)《庄子·逍遥游》曰:“《齐谐》者,志怪者也。”(《庄子》卷一页二)盖宋人之愚,齐人之夸,皆当时人所熟知者也。《汉书·地理志》曰:
齐地虚危之分野也。……至今其土好经术,矜功名,舒缓阔达而足智;其失夸奢朋党,言与行谬,虚诈不情。……(《前汉书》卷二十八下,同文影殿刊本,页三十二至三十三)
盖齐人之夸,至汉时犹然也。惟其人夸,好为荒诞之言,故有驺衍诸人之学说出也。《史记》云:
自齐威宣之时,驺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而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子高,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驺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封禅书》,《史记》卷二十八页十)
《史记》谓驺衍至燕,大见尊礼,盖阴阳五行家之说,由齐至燕。自后怪迂之徒,“不可胜数”,而阴阳五行家之空气,遂笼罩秦、汉之世矣。
[1] 顾颉刚先生以为,孟子谓杨朱“利天下不为”,亦应解为“虽利之以天下而不肯为”。(《从吕氏春秋推测老子成书年代》,《史学年报》第四期)但与下文“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同文异解,似不甚妥。利之以天下而欲拔其一毛,杨朱不为,此乃杨朱之学说;拔其一毛可以利天下,而杨朱不为,乃孟子对于杨朱学说之解释;二者不必同。
[2] 有广义之知识,有狭义之知识。广义之知识,与经验同其广泛;狭义之知识,则专指知识的知识。如知识论中所讲之知识,广义的知识也;如逻辑中所说之知识,狭义的知识也。《老》庄所说无知,乃无狭义的知识;慎到等所说无知,乃无广义的知识,故使人“至死人之理”也。“概乎皆尝有闻”,即一甚推崇之辞。《天下篇》对墨子许为才士,对尹文、宋许为救世之士,皆不许其为“有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