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宴,顾名思义,即观物作诗,一群才子佳人彼此赏析品评,并分出个伯仲优劣。
去葛氏姐妹设下的诗宴,沈莺歌自然不能被她们比下去,偏偏她上辈子没怎么钻研过四书五经,更不曾提笔写过诗,跟老皇帝吟诗作赋时,那些即兴作出来的诗句,全是心腹们揣测皇帝喜好,提前写好给她全篇背诵,沈莺歌才不至于露怯。
这一世她只能靠自己临时抱佛脚。
诗宴就在明日,短时内她不可能把自己从废柴变成鬼才,最好的法子就是借助外援。
在她上辈子认识的人当中,作诗天赋最好的人,并且自己现在能接触到的人,唯剩谢瓒。
在他还是刑部拜任侍郎时,与一群阁臣在重阳节游修葺的大雁塔,老皇帝带着沈莺歌登上彩楼,让众人即兴作诗,选取最好的一篇,为她定制一首贵妃御制曲。
老皇帝一篇篇过目,信手从高空扔下那些不好的诗,最后,剩下两首诗,一篇是中书舍人兼翰林大学士蔺知章所写,另一篇是谢瓒所写的。
老皇帝把两首诗递呈至沈莺歌面前,让她做最后的裁夺。
沈莺歌不擅品诗,但精通曲律,她把两人的诗都浅浅念了一回,都是咏竹诗,但她觉得谢瓒的诗更胜一筹,读起来有一种荡气回肠的磅礴之感。她打心底是钦佩并欣赏,只是当时对他憎恨不已,遂是挟私报复,让谢瓒落选,采撷了蔺知章的版本。
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多年,沈莺歌已然不记得蔺知章写过的诗句了,但仍旧对谢瓒写下的诗刻骨铭心,甚至还能全篇背诵并默写。
谢瓒不写诗,更不以诗侍君,这一篇咏竹诗也是他在朝期间唯一一首诗作。
虽知者寥寥,流传不广,但绝对可以称得上“孤篇压全嵩”。
——后五个字,至少沈莺歌是这样认为的。
沈莺歌暂时放下对谢瓒的仇恨,决定抱他的佛脚。
本来想翌日借早膳的机会跟谢瓒提这件事,奈何睡到日上三竿才姗姗起来,错失了一次宝贵的见面借口,她只能苦等到用午膳的时候,吩咐青朔去请人来正堂。
青朔去了一趟,回来禀告道:“家主养病,单独用药膳,免得把病气传给夫人。”
沈莺歌莫名有些心虚,谢瓒昨夜灌了辣椒水,势必要病上一阵子,说到底是她自己的锅,但她怎么可能会承认自己的错?
沈莺歌虚情假意地关切道:“这样啊,我去看看家主。”
她来到东跨院,甫一入院,就嗅到了清郁的药味,并及一阵克制压抑的咳嗽声。
还没来及叩门,门就从里朝外打开了,沈莺歌与提着药箱的御医卢阔打了个照面。
卢阔似乎没有完全预料到新妇竟然会来,吓得后退一步。
沈莺歌内心腹诽,她竟然有这样可怕?
她开门见山道:“谢瓒现在是什么情况?”
卢阔低着眼道:“家主昨夜误食忌口之物,加之染了风寒,致使腿疾发作,近一段时日不良于行,也不能视物,需要静养。”
沈莺歌目光下意识往帘内一掠,只能看到一截霜色峻挺的背影,还有抚在扶手处的手,冷白的手背青筋根根凸起,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沈莺歌眸心一深,看回卢阔:“腿疾发作时,会很疼吗?”
似乎就是为了响应她这句问话,帘内忽然响起了一阵短瞬的闷响,好像是桌案上的东西悉数被拂扫到了地上!
没有任何预兆地,沈莺歌被吓一跳,身体先于意识急急搴帘走进去,看到是遍地的长篇奏折和公案文牍,还有备好的药膳,也打翻在了地上,汤汁四溅。
青苍正在俯身捡拾奏折,一张脸平静如水,仿佛对这种情状见怪不怪。
沈莺歌一晌帮着把药膳碗盏捡拾起来,放在桌案上,一晌抬起头,踯躅道:“谢瓒,你——”
“滚出去。”
谢瓒背对着她,嗓音含有不加掩饰的弑意。
晌午的日光格外毒辣,差不多刺伤了沈莺歌的眼睫,她毫不怀疑自己再开口,谢瓒立刻会杀了自己。
她没再说话,青苍跟她作无声的喟叹口型:“夫人,这儿我来拾掇罢。”
沈莺歌也帮不上什么忙,沉默地离开内室,说句实话,她的思绪尚未从方才谢瓒发病时的场景抽离出来。
她上辈子从没见过谢瓒这副失去控制的面目。
印象中的他,从来是冷静、果断、从容、澹泊,事事都在运筹帷幄之中,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使他失去理智,或是情绪失控。
哪怕上辈子她弄残了他的双腿时,他也只是静静地跪在她脚前,死死扯住她的裙角,一双邃深的眼如静水长流,暗藏恨意与杀机。
她以为他不在乎那些疼痛。
“夫人。”
卢阔的问候将沈莺歌的思绪拽回现实,她定了定神,听他温声宽慰道:“家主发病才会凶人,他本质是很温和的,喝过药后就会好转。”
谢瓒温和?鬼才信。
沈莺歌看了帘子一眼:“腿疾发病这种症状,持续了多长时间?”
“已有八年。”卢阔有些唏嘘,“家主的腿疾也不是天生的,都是因为那位沈贵——”
他刚想说“妃”二字,但考虑到场合不对,匆促地收住了口。
沈莺歌已经听出端倪,卢阔本来想骂她来着,但不得不顾忌形象。
新的药膳很快就端上来了,卢阔道:“下官还有旁的事要忙,不能时刻都待在谢府,烦请夫人监督家主喝药。”
沈莺歌露出为难之色:“万一他再摔东西怎么办?”
“那就重新再熬一盏,药是不能逼着喝的,但谢相愿意喝,总会喝的。”
沈莺歌:“……”
这个御医跟个老妈子似的,喋喋不休,但话说了跟完全没说。
沈莺歌本不想答应的,但思及自己有求于谢瓒,遂不得不忍辱负重。
临到一个时辰后,才把药膳端了进去,故意将托盘重重一磕,发出动响,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谢瓒的背影,冷冷道:“你要不要喝药?”
他刚刚对她这样凶,还让她滚,她才不要对他有好脾气。
与诸同时,沈莺歌内心也是矛盾的,看到谢瓒落难、看他狼狈,她本该感受到一阵痛快才是,但现在,内心竟没有半丝揄扬。
她问出的话形同石头抛入深渊,谢瓒没回应她。
沈莺歌当他不喝,也没再管了,准备把这些药膳放回庖厨,正要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嘶哑:
“留下来。”
男人缓慢地转动着轮毂,微微朝她的方向侧过来。
沈莺歌看到谢瓒眼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纱,脸色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反而衬得唇红如血。
沈莺歌把药膳端放在乌木案上,无声地看着谢瓒喝药。
他额心渗出细密的汗珠,吐息粗沉,捧药盏的手背和胳膊,皆是青筋狰突的情状,就连捧盏的力道都是颤的。
在她面前,他似乎毫无抗争的气力,如果此刻拔起佩剑,并刺杀他,他大抵也没有气力反抗。
沈莺歌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好不容易等他喝完药,青苍收拾药碗汤盏离去后,沈莺歌径直迫近前去,一鼓作气拔出谢瓒佩剑。
伴随着金戈之响,长剑出鞘,她挥剑抵在谢瓒的心口上!
所有柔情关切都是假的,只有针锋相对才是真的。
谢瓒眸色沉黯,没有阻止,语气听不出喜怒:“夫人是在发脾气?”
沈莺歌朝着谢瓒倾近,剑尖在他的心口画了一个圈,温和一笑:“药喝完了,接下来想委托你两件事。”
谢瓒痛劲儿缓过来,淡扫脖颈的剑:“这是夫人有求于人的态度?”
“就怕你不答应嘛。”沈莺歌皮笑肉不笑。
谢瓒淡哂:“说。”
“第一,教我杀、人。”
谢瓒没有很惊讶,仿佛沈莺歌这番话早在预料之中。
“夫人想杀谁?”谢瓒唇角浮起了一抹弧度。
沈莺歌想手刃的人,可多了——诸如葛氏姐妹,诸如你。
她自然不可能跟谢瓒坦诚:“我只是想学防身之术,外边世道乱,有个傍身的本事总归是不错的。”
谢瓒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模棱两可地嗯了声,也没有即刻答应她: “第二件事?”
“请你写首诗送我,我好拿去应付一下明日令国公府的诗宴。
谢瓒冷沉的嗓音微微有了弧度,似在苦笑:“你找错了人,我不擅作诗。”
扯谎!
还扯得如此一本正经!
沈莺歌也不能揭穿他的谎言,强硬道:“这两件事,你总得答应我有一件。”
谢瓒修长的指尖在扶手处很轻地敲了敲:“先帮我做一件事。”
这是要跟她讨价还价?
沈莺歌挑了挑眉,砰的一声,把剑捣回他的腰鞘里:“什么事?”
“读奏折。”
小皇帝年岁尚小,谢瓒负责监国执政,来至各州各府的奏折和文书,但凡极其紧急和重要的,都会优先交给他批阅,由他写下批语,再一律送给御书房给小皇帝批红。
沈莺歌需要读的奏折,一律堆放在长案上了,数量不是一般的多,奏折的内容也极为机密,她心想,谢瓒就这样放心自己读?
两人面对面相向而坐,隔着一张戗金填漆长案,沈莺歌随手拿起了一封奏折,念了起来。
是有关山东府遭遇羌兵突袭偷袭,寻朝廷借粮借救兵的折子。
沈莺歌的嗓音本来是偏甜软的,温声细语娓娓说话时,声音会浑然有一种温韧婉转的力量,让人听起来格外舒服。
谢瓒感觉有一只鸟儿在啄他的耳根,耳廓每根神经都很痒。
他薄唇紧抿成一线,等沈莺歌读完,淡声道:“烧了。”
沈莺歌没反应过来,谢瓒道:“继续念下一封。”
沈莺歌的思绪还停留在上一封奏折:“山东府有难,亟需调兵……”
“朝中无兵可调。”
沈莺歌诧异地看了谢瓒一眼。
她不清楚大嵩具体的兵防力量,哀帝执政期间,崇文偃武,很多将领都被打压罢黜,温嶂就是特别典型的例子,等到国破家亡之时才被征调回燕京勤王。
大嵩的国祚,就是由哀帝殡天的那一年,由盛转衰的。
谢瓒身为一朝独相,政权和兵权都掌握在他手上,沈莺歌以为他手中能够驱策的兵力特别多。
没想到,他竟会说出“无兵可调”四个字。
沈莺歌仔细观察着谢瓒的面容,试图寻出一丝端倪,但他表情冷峻如霜,丝毫不像在骗人。
大嵩的兵力已经衰弱到了这种地步,看在西羌眼底,等同于失去钳螯的肥蟹,没有真正反抗的能耐了吗?
谢瓒冷淡重复一句,“烧了,下一封。”
沈莺歌忍住悲哀的思绪,恨恨瞪了谢瓒一眼,唾弃他的冷血与自私,将折子扔入了火盆里,不情不愿地念了下一封。
不知不觉间,两个时辰就这般消逝,沈莺歌念得口干舌燥,天色由明转暗,还有一部分没念完,这时,青朔的声音出现在帘外:“有几位阁臣谒见。”
“让他们去书房。”谢瓒的话锋转向沈莺歌,“不必念了,回去罢。”
沈莺歌也不想继续留在这里,迅疾起身,但由于长时间盘着膝盖,她眼前猝然恍惚了一下,没立稳,磕撞在了案角。
一份案牍滚落在了地上。
她捡起来,不经意间,瞥到了“苍龙”两个字。
沈莺歌悉身一凛,想起此前送给鹰扬的那封信,也有“苍龙”二字。
趁着谢瓒看不见,她飞快地扫了一遍案牍上的所有内容,然后若无其事地将奏折放回原处,回至长汀院。
第一时间偷偷找了鹰扬给她带来的特殊笔墨,将内容写下来。
原来,苍龙是一艘大船的名字。
下个月上旬,小皇帝将带着天潢贵胄以及西羌使臣,乘坐苍龙号,夜航运河,从燕京出发,一路往南,视察大嵩民情。
此前,给鹰扬的那封信上写“毁苍龙”,岂不是意味着要毁船?
沈莺歌后背渗出一丝冷汗,将这张纸速速盘成一团,封在蜡中,随后扔在渣斗里,吩咐以冬倒掉。
一刻钟后,就有个拾荒者打扮的人在西偏角门整顿破烂,见着了蜡丸,叼了口中,扛着麻袋大摇大摆地走了。
沈莺歌想了想,又道:“以冬,去库房取一斤陶土来。”
夜深,青朔将沈莺歌和拾荒者的一举一动,告诉了谢瓒。
谢瓒扯了扯白纱,纱面背后的眼睑,剔透如墨,湛亮如火:“罗生堂的棋子也该各行其事了。”
他煞费苦心引她入局,希望她接下来的表现,莫要让他失望才是。
白昼的一切,就是一出请君入瓮。
他的腿疾、所说的话,八分假两分真。
他要激起她的怒火,激起她的恨,激起她的反叛,激起她的悲哀,这样才对他的计划更有利。
“对了,备上纸墨。”
青苍备上了澄心纸和徽墨,他以为家主要写呈文,结果,家主写了一首诗。
青苍和青朔面面相觑,家主何时竟有闲情逸致写起诗来了?
翌日早,到了出发去令国公府的时候,青朔给沈莺歌带来一首诗:“家主送给夫人的。”
沈莺歌抱着观赏旷世巨作的心情拜读——
结果读罢,她气恼得当场撕了这首诗。
谢瓒竟是戏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