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莺歌仰身跳窗之举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连谢瓒甚至都有些错愕,此处是八楼,纵跳下去的人必会摔个粉身碎骨,他不信那个女人会如此不惜命。
先左贤王一步,他摁着轮椅驶至窗槛前,邃眸俯瞰而去,长街之上只有戍守严谨的官兵,没有多余的动响,谢瓒面无表情的神态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松动,抚窗的骨节也从绷紧的状态一点点松弛下去。
左贤王对那个戴狐狸面具的小倌人念念不忘,欲去查看窗外的情状,却见谢瓒慢条斯理阖上窗槛:“人死透了,官兵正在清理现场。”
左贤王心中仍然存有疑虑,非要亲自去视察窗外的情状不可,没走几步,发现谢瓒忽然掩唇咯起血来,咯血来势汹汹,左贤王吃了一吓,止步道:“左相可是中毒了?”
“兴许是方才倌人故意打翻酒盏,暗自投了毒。”谢瓒面色渐渐苍白,唇畔掀起笑,“还好,左贤王相安无事。”
左贤王只是被火烧伤,谢瓒却是身中剧毒,命悬一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若没有谢瓒碰巧尝毒,今夜酒宴上死的人就是他。
甫思及此,左贤王暂且打消对谢瓒的猜忌,但旧朝叛党搅乱了这一场谈判,就让他极为恼火。
羌王只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他今夜就出师不利。
水榭内外皆是羌兵和叛党的尸首,血色彻底将湖池染红,左贤王跺至叛党的尸首前,看到了其衣饰一角露出了鹰隼的暗纹,愤怒不已:“鹰扬烧毁了本王的脸,本王若是抓到了他,必定要鞭其尸、啖其肉,让其挫骨扬灰!”
谢瓒出谋划策道:“鹰扬想必还蛰伏在楼中,左贤王不若趁热打铁,封锁酒楼,指不定今夜就能除掉隐患。”
左贤王虽然忌惮谢瓒,但论权谋与城府,他还不得不听人家的安排,因为当下也比这个更好的办法。
安排人手下去办事后,左贤王假惺惺地担心起谢瓒的伤势,谢瓒靠着椅背,道一声无碍,吩咐青苍推着他离开。
左贤王也只当他回府疗伤去了,没有再往深处想。
夜雾朦胧,柳絮纷纷飘落,铺满了各坊长街。
回至谢府外院之时,谢瓒一改方才病态,唇畔的笑意淡去直至消失,打从喝了山椒水,他一直烈火穿喉,嗓音也潦烈喑哑:“吩咐卢阔来一趟。”
青苍领命称是,不过少时,卢阔就提着药箱匆匆来了,看到谢瓒这副将死不死的症状,吓得不轻:“您食辣了?”
谢瓒食辣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咯血,这个症状数年前就在一次宫宴上发作过,从那以后,满朝文武皆知谢瓒的忌口,无人敢冲撞他的忌讳。
谢瓒先接连喝了好几盏浓茶去腥,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被人灌的。”
“是哪位人物?”卢阔咂舌,看着谢瓒殷红如血的唇色,想来他被灌了不少,但是,怎么可能会有人有这胆子灌他?
“还能是谁?”
谢瓒薄唇轻抿,幽晦的视线睨向在长汀院,寝屋一片昏暗,不曾亮过灯。
青苍留意到主子的视线,适时道:“听青朔说,夫人今夜身子不适,很早就歇下了。”
“身子不适?”像品味般,这四个字在谢瓒唇齿间徐缓地碾过,他眼眸内侧上挑,嘴角淡淡扯了一下,哂意从眼尾流出,饶有情致地道:“待会儿,我去看看夫人。”
消息借由外院大丫鬟云霖之口,很快传到了长汀院,装睡的以冬闻讯后,吓得忐忑不安。
家主怎的突然要来看望夫人?
但夫人根本还没回来啊!
这、这可怎么办?万一到时候穿帮了,后果根本不堪设想!
以冬辗转反侧,心中不断祈祷着,夫人啊夫人,您赶快回来罢!
云霖偷偷去寝屋报信之事,被汤嬷嬷看在了眼底,她猜着了什么,潜入屋中毫不客气地将衾被一掀,就撞见了以冬彷徨的脸。
汤嬷嬷故作惊愕道:“你怎么穿着夫人的衣服?”
说着,左顾四盼道:“夫人呢?”
以冬晓得对方不是善茬,但还是寄以希望,双手合十祈祷道:“夫人她出去了,嬷嬷您能不能保守秘密,不要告诉家主?”
汤嬷嬷一双眼珠子精明地转着,追问:“夫人去了何处?”
以冬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也不清楚,夫人没告诉我。”
汤嬷嬷明面上应承着不告诉家主,实质上,转头就偷偷把事情捅到了荣秋堂里,曹嬷嬷听后,对谢老夫人愤愤道:“这个沈氏胆大包天,居然未经请示就私自出府,竟还挑着夜色,也不知是去做了什么腌臜事!”
汤嬷嬷揣测道:“莫不是背着家主,去私会了什么相好罢?”
“都浑说些什么,”谢老夫人靠在大引枕上,看着窗槛外的长夜,面露愁色,“新妇是个有主意的人,夜里私自出府定是有什么隐衷。”
顿了顿,又道:“瓒哥儿可是回来了?你们嘴巴严实些,仔细说漏了嘴,别伤了两人的和气。”
“老夫人呐,您儿就是太仁慈了,才把这新妇惯得目中无人,”曹嬷嬷打抱不平道,“老奴在这里托个大,若不借着这个事头整治沈氏,往后就家无宁日,这种事让外人知晓了,可该怎么看咱们谢氏?”
汤嬷嬷也接茬道:“新妇不谨言慎行,伤的可是谢氏的门楣清誉!”
提及“门楣清誉”,谢老夫人变得正色起来:“照你们说来,是该管管。”
她忽又为难道:“这种拿不准的事,我也不好插手去管,干脆让二夫人先去看看如何?”
两个嬷嬷心领神会,忙不迭去请人了。
这厢,沈莺歌从宁禧酒楼坠落下去后,被七楼悬挂的红绸绊住了身躯,紧接着,这一截红绸游蛇似的圈住她的腰肢,顺势将她往七楼内的隔间速速一扯!
沈莺歌一咕噜滑滚到了地上,站起身时,有一只大掌不轻不重地让她后脑勺一拍,嗤笑道:“还真敢跳,胆子不小。”
沈莺歌微微蹙眉,循声望去。
男人斜坐在临窗的长案上,一席雪色绣云纹骑装,左手抚膝,右手随意地晃着漆色酒壶,沈莺歌看他的时候,他仰首浅酌了一口酒,流云广袖滑落下去,露出了修长匀亭的右手腕。
危险的氛围还没散去,三两羌兵很快出现在沈莺歌身后,提刀要砍,男人眯了眯眼睛,叼起酒壶,没骨头似的起身,取弓,搭上三枝箭,轻而易举地拉了一个满月。
沈莺歌看着男人把箭镞对着自己,等她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放了箭!
她眼睁睁地看到箭镞护紧贴自己的身体疾射而去!
身后响起陆续倒地之声。
男人张弓拉箭的动作一气呵成,箭无虚发,潇洒、倜傥又从容。
沈莺歌没见过他,但内心竟是泛起了一阵无法克制住的悸动,脑海也涌出了一阵陌生的熟悉感。
这是原身的本能反应,不是沈莺歌的。
情感先于理智占据上风,沈莺歌试探性问道:“鹰扬?”
“嗯?”男人解决掉了残余,得空看打量了她一眼,没错漏过她眼底浮现起的陌生情绪以及苍白的脸色,也只当她是被刚刚惊险的场景吓得没反应过来,收了弓道,“当初告诉过你,加入了罗生堂,就没有任何退路。
罗生堂?
沈莺歌抓住了关键词,这个组织她上辈子没听过,但谢瓒在席宴上提过,是这些人都是旧朝余党。
既如此,那这位罗生堂的堂主,很可能是旧朝党人?
一股陌生的、久远的记忆碎片,如怒潮般,闯入沈莺歌的脑海,思绪开始恍惚。
“谢瓒罔顾先祖治国旨命,大行苛政,架空帝权,让七千英魂命丧祁连山,与羌王同为一丘之貉,系天下的罪人。”
“罗生堂存在的使命,便是替新朝诛奸佞、除鞑虏,为生民立命,为盛世开太平。”
“嫁给奸臣谢瓒,是你第一桩任务。”
……
沈莺歌眉心跳了下,她从没想过,自己早已是局中人。
鹰扬回身走近,歪着头敲了敲沈莺歌的狐狸面具,勾唇笑:“这次任务你干的不错,我会同堂主禀报。”
沈莺歌回过神,原身这次任务名义上是送信,实质上是辅佐鹰扬破坏两国和平谈判。
可是,她在席宴上观察过谢瓒的反应,左贤王一直步步紧逼,不惜杀倌人施压。
谢瓒自始至终没有松过口,但又将左贤王奉为座上宾,就让人看不出其立场和态度。
亦正亦邪,难以琢磨。
沈莺歌又道:“鸨母也是罗生堂的人?”
“你说公孙娘?”鹰扬沉吟了片晌,懒洋洋地支起身躯,“她在宁禧酒楼当家三十多年,居摄元年时跟罗生堂合作,互惠互利,罗生堂出人,她出情报,那些倌人也是罗生堂安放的死士。”
一个女人,独自经营酒楼,且长盛不衰,想来是个顶厉害的人物。
后半截话,又教沈莺歌想起了抱鹿死不瞑目的表情,还有那个逃窜横死的倌人,原来他们的恐惧都是扮演出来的,从入顶阁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沈莺歌敬佩他们的精神,但她永远都不可能做到,她想活,会全力以赴的活下去,她还有抱负和野心没有实现,绝不能就这样死在半途之中。
罗生堂,是实现她野心的一个很好的跳板。
沈莺歌摘下面具,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信上说下个目标是毁苍龙,毁苍龙是何时?”
沈莺歌不敢问得太仔细,就怕露出自己对先前情报一无所知的破绽,只能先笼统套话。
鹰扬正色地打量了她一眼,出于常年锦衣夜行的职业习惯,他观察人时会最先看眼睛。
女郎的这一双眼,湿软湛亮的黑色,像标致的杏仁眸,质感偏近柔和,但月色漏进了她的眼睑时,凝眸如奔流不息的海,顾盼生辉,剔透有力,又显出了瑞凤眸的锋利轮廓。
鹰扬眼神一黯,沈莺歌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以前不敢像现在这样,坦坦荡荡地直视他。
他本想问些什么,但最终克制地没有开口,散淡利落地翻上高墙,情绪藏在夜色里,只余一声笑:
“下一桩任务,届时会有人给你消息。”
赶在左贤王封锁宁禧酒楼前,沈莺歌换好衣服,溜回孙氏医馆后院时,发现马车竟然不见了,去问药馆大夫,那大夫为难道:“你解手这般久没回来,那官兵催促得紧,我就善作主张,先把抓好的药给了那车把式,他先回去了。”
沈莺歌:“……”
马车逃了。
她自然不可能走路回去,这不是沈贵妃该有的待遇!
退一万步而言,走回去太过危险,北军兵防只紧不松,巡检司又在东西两廊坊驻兵,在各个路段都设了据点,显然是防止旧朝叛党遁逃。
鹰扬轻功极好,逃跑对他而言易如反掌,但沈莺歌不同,她啥也不会,必须扬长避短。
她看着夜色,天色已经很晚了,谢瓒估摸着已经回府,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肯定会去长汀院“慰问”她。
时局刻不容缓,沈莺歌必须马上赶回去,就怕以冬撑持不住。
她想起随身藏在怀里的雀哨,黎沧太久没启用,不该让他明珠蒙尘,是时候该用他了。
她行至无人的暗色巷弄里,吹响雀哨。
哨声就跟鸟雀啼叫一样,婉转悦耳,寻常人听了也只觉得夜鸟在叫。
不过少时的功夫,黎沧果真跟鬼魅似的,出现在沈莺歌面前。他穿着短布汗衫,敞胸露胳膊的,糙里糙气,像座山。他似乎从水道爬出来,悉身都弥散着海盐温湿的的气息。
“我现在要回谢府,缺辆马车。”
跟聪明人说话完全不用废很大的气力,黎沧擅于观察细节,他扫遍周遭的环境,很快就知道怎么回事,道:“老子轻功好,可以扛着贵人回府。”
兵莽子就是兵蛮子,说话和行事都如此犀利。
沈莺歌不假思索回绝;“我只要马车。”
黎沧两道剑眉塌下来,略躁地看了沈莺歌一眼,似乎想说“女人很麻烦”,但碍于沈莺歌的威严没有说出口,转身丢下一句:“给老子等着。”
沈莺歌就等着。
黎沧没让她等太久,回来时果真拉来了一辆车,但隔着一些距离,沈莺歌就嗅到了一股子异样的腥臭。
她掩住口鼻道:“什么车,气味这样烈?”
黎沧戴着伪装用的草帽,叼着一根草,努努下颔:“粪车。”
“你让本宫——”沈莺歌大惊失色,“你让我躲粪车里?”
“目下只有粪车可以流畅无阻地通行,里头的粪溺老子都清理干净了,”黎沧把草吐了出来,偏着头瞅她,“一句话,上是不上?”
上辈子,这位郎中将从没用这样的口吻跟沈莺歌说话,话说得能如此混不吝。
沈莺歌意识到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黎沧对她其实怀有戒心,她让他备车,显然也是大材小用,也勿怪他的态度会不耐烦。
现在根本不是澄清身份的最佳时机,沈莺歌得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把心一横,捏紧鼻子钻入了粪车里。
黎沧看她那副形同壮士断腕的样子,藏在阴影处的唇角忍不住扬了扬。
沈莺歌有惊无险地躺粪车回谢府,将那个狐狸面具扔在了路途上,别了黎沧后,从西偏门回长汀院,她步履匆匆,脑子只想着一桩迫切大事——
沐浴!
沐浴!!
还是沐浴!!!
途中将要经过荷花池时,她却听到身后传了一片轮毂声,由远及近。
每一声仿佛都碾在她心口上,碾得她喘不过气。
沈莺歌不敢回头,装作没听到,快步朝前走。
身后传了一阵低哑恹冷的笑:
“我捡到了你的木雕,不过来取?”
“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