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嫂嫂,是我。”

哪怕被捉了个现行,那人也不慌不忙,嗓音透着一丝阴郁轻佻,堂而皇之走入正堂。

正堂与寝屋隔着一张苍青色的簟帘,沈莺歌坐的拔布床正对着春天的西晒,支摘窗高耸,风薄薄吹进来,把簟帘朝左撩开一角。

是个身宽体胖的少年,脸膛方正齐楚,年纪在十八上下,一席紫色锦绣绸衫松垮地拢在身上,腰间系着下垂的玉骨折扇,一副纨绔造相。

他放诞地行至寝屋的门槛处,折扇也左右摇晃着,横得一棱一棱。

折扇本属君子饰物,但放在他身上,就显得格外累赘,偏偏他无所觉察,似乎觉得自己超凡脱俗。

原身的记忆告诉沈莺歌,此人是二房嫡子谢瀛。

谢氏百年清流世家,先太爷与先老夫人共有两个儿子,幺子是现在的谢老夫人所出。

其中二爷谢尧,娶琅琊王氏为妻,后边又陆续纳了三四个姨娘,二房女人肥沃,人丁兴旺。

按辈分来说,谢瀛是谢瓒的堂弟,也该称呼她为堂长嫂。

当下这声“嫂嫂”,显得格外狎进,使人浑身有一种湿腻的不适。

谢瀛上下打量着沈莺歌:“嫂嫂为何嫁我哥,就只因为贪图我哥的身份和地位么?”

沈莺歌以手撑额,没有说话。

谢瀛以为她害怕得不言语,慢慢朝着她走近,笑盈盈道:“嫂嫂不清楚,我哥在朝中被批为奸相,满朝文武都忌惮他,他的名声能止小儿夜啼,可见差到了什么境地,如今,他在西巡过程身负重伤,什么时候能好转也是个未知数。嫂嫂,你若是……”

“如今官家是谁?”沈莺歌冷不防截断了他的话。

谢瀛一噎,有些吃惊地看着榻上的佳人,他从曹嬷嬷那里听来不少风声,说曲阳侯嫡孙女怯懦木讷,应该是个好拿捏的,但当她开口说话时,竟是显出了一种令人生畏的贵气与肃然。

谢瀛不知不觉顺着她的话说:“是九皇子,乃先帝时期贤妃膝下所出,先帝驾崩后,我哥就扶植九皇子登基了。”

沈莺歌眉心微动,贤妃?

贤妃是她上辈子在后宫最大的死对头,这个女人争气得很,为老皇帝诞下一子一女。

倒是便宜了她,最后成为人生赢家,儿子成了皇帝,她也成了太后。

若不是谢瓒烧了懿旨,太后,本该是属于沈莺歌的位置!

所有的权力和荣耀,都该向她俯首!

谢瀛不知沈莺歌所想,一双米粒般的小眼睛,贼贼地使劲盯她的脖颈,在暖春鎏金日色的照彻之下,女郎雪白的颈肤庶几是朦胧得焕发出一片光来,甚至离得近了,他都浅浅嗅到一股子甜糯的软香,端的是勾魂夺魄。

谢瀛咽下一口干沫,揉搓着肥厚的掌心,一晌近前,一晌想要搭着她的颈膊,捏上去手感想必是……

“刺啦——”

沈莺歌突然捣出谢瓒腰间的佩剑,寒刃雪亮锋利,倒映出谢瀛惊愕的眼,伸出的手差点被削了下来!

“若无旁事,便滚出去。”沈莺歌嗓音凛冽,握剑的腕子却微微发着抖。

原身孱弱,气力极小,谢瓒的剑绝对不算轻,时下沈莺歌难以驾驭,提起来都极其吃力。

长汀院偏僻寂静,谢瓒的影卫也不知道去了何处,不知前来护驾!

她好歹也是家主夫人,遭此折辱,就没有人前来护卫?

假令谢瀛要对她用强,她可能都抵抗不了。

沈莺歌的抵抗之举,落在谢瀛眼中,变相成为了一种小女儿家的情调,这让他更为沉迷。尤其是,她嗓音轻且柔,跟一只春莺啁啾似的,哪怕用气恼语气说话,腔调也是水磨似的,酥了他半身骨头。

打她一入谢家的门,他就盯上她了,从小他要什么女人他得不到?

带刺的嫂嫂,愈发激起了他的征服欲。

“嫂嫂,您就别负隅顽抗了,我哥虽然是家主,可这谢府各房,无人不祈盼着他死呢。只要他死了,我就是下一任家主,能继承我哥所有的一切。”

谢瀛意味深长地顿了一顿,卑劣地放轻嗓音:“自然也包括嫂嫂。”

“识时务者为俊杰,嫂嫂合该为自己的后半生好生打算才是。”

谢瀛说完,捏起折扇一摊,有恃无恐地离开了。

沈莺歌目送着谢瀛挑帘远去的背影,直至其消失在月门前,攥力一松,寒剑坠地,她脱力一般靠在床沿处。

视线下意识落在枕边人身上,审视的眼神添了几丝复杂。

世家大族实质是巨大的虎狼窝,人多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尔虞我诈,只是,沈莺歌没料到谢家的内讧如此严重,人心凉薄如斯,每一个人都对着大房虎视眈眈。

沈莺歌紧抿檀唇,她改变策略了。

暂且不希望谢瓒死,他一死,她守望门寡,即刻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处境,他是她目前能够倚靠的人,既然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她就该人尽其用。

“夫人,晚膳来啦!”

以冬雀跃的话音将沈莺歌拽回了现实。

婆子们鱼贯而入,将一桌美味珍馐铺展在沈莺歌面前,食物的美味香气驱散了方才阴郁紧张的气氛,沈莺歌对以冬道:“我们用膳罢。”

当务之急,是先将这一具病弱身体,养得健健康康。

以冬却是目露惶恐:“夫人,奴婢不能共桌的,这于礼不合。”

沈莺歌:“不饿?”

以冬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自然是饿的……”

沈莺歌指着身边的位置:“坐我身边吃饭。”

女郎的嗓音透着无可抗拒的力量,以冬有些腿软,顺从地告了座。

其实,沈莺歌看她,就像看着女儿,虽然她也没有女儿,试想想,如果她为妃那十年生下了一个女儿,年岁大抵就跟以冬一样大了。

沈莺歌很看重眼缘,重生后她一眼看到的人,不是仲春,而是以冬。小姑娘十一二岁出头,脸上盘踞着一条青色的疤,性情老实谨慎,骨子却透着一股子轴,沈莺歌在她身上看到了一部分自己,遂将她吩咐到自己身边做事。

事实证明,沈莺歌没看走眼,喜船遭劫,性命垂危之际,守在自己身边的人,只有以冬。

上辈子在深宫都在斗,情谊深笃的女性朋友寥寥无几,纵使有过一两段情谊,最后被她牵累了。所以,这一辈子,沈莺歌格外珍惜每一个来到她身边的人。

以冬全程吃饭都审慎地低着头,沈莺歌觉出端倪,戳了一下她的腰眼子:“抬头,把腰杆挺直。”

以冬僵直了腰杆子,却没敢抬头,怯怯道:“奴婢怕脸上的疤,吓着了夫人。”

沈莺歌没问她脸上的疤怎么来的,慢条斯理地拿起帕子拭了拭唇,随后行至妆台前:“过来。”

以冬不懂夫人要做什么,等她乖乖在暖凳上坐下时,只见沈莺歌左手执着眉笔,右手端着胭脂水粉,俯身倾前,在以冬的伤疤细细描摹起来。

笔刷扫到她脸部肌肤很痒,以冬紧张得闭上眼睛。

少时的功夫,沈莺歌说一声“好了”。

在橘橙色的灯火之中,以冬睁眼,看到自己那一道青疤化作了一根花枝,枝头红梅点点,煞是好看。

“这叫梅花妆。”沈莺歌道,这种妆法是她自己创造的。

上辈子,她在御书房多看了谢瓒一眼,引老皇帝生出猜忌,一把笔刀扎入她的眉心,从那时起,她的眉间有了一道深疤。为了掩饰这道深疤,沈莺歌在眉心画了梅花,称为“梅花妆”,后来成为了一种风尚,引满宫嫔妃争相仿效。

她不知自己的举手之劳,在以冬心中掀起万丈狂澜。

以冬从未见过这样的妆法,震惊得道不出话来,鼻心酸胀。

打她有意识的时候,这一道青疤就出现在自己脸上,她不知自己的来处,只知自己是奴婢的命,所有人都嘲笑她是丑无盐,她也变得愈发自卑,夫人是第一个让她抬头挺胸的人。

从这一刻,以冬下定了决心,要誓死效忠夫人。

入夜后,梳洗罢,沈莺歌穿着一袭梨白缠枝纹寝衣,在床榻前犯了难。

她不可能与谢瓒共枕而眠的,她爬上他的床被他扔出去的那一段噩梦仍历历在目。可眼下,又不能吩咐外院的侍婢们把人抬到暖榻去,这不符合原身的行事准则。

让自己睡在榻子?那更不可能,她不容许自己在谢瓒面前屈从,更不会平白受半丝半毫的委屈。

沈莺歌心中天人交战,一鼓作气端坐在床榻上,伸手探了一下谢瓒的鼻息。

浅弱温和的吐息,如一尾薄薄的羽毛,拂扫在她的食指指腹处,痒痒的。

她略略把下颔一低,凝声道:“别装死,赶紧给本宫腾个位。”

见谢瓒不声不响,沈莺歌来劲儿了,开始捏住他的冷白脸颊,一左一右用力地朝外扯了一扯:“听到没有?”

在他面前逞了一会儿能,在阒寂的寥落之中,沈莺歌忽然又觉得很没劲,在潜意识里,她竟然希望谢瓒能够早点醒来,这样她就能够光明正大的复仇了。

所有人都说他受了很严峻的伤,究竟严峻到了什么程度,沈莺歌一直不清楚,更精确而言,是不相信。

以谢瓒的城府和筹谋,谁都不可能将他重伤成这般境地。

好奇心驱策着沈莺歌,她小心翼翼地掀开鸳鸯被,查看他身上的伤势。

只一眼,沈春芜瞠住眸,微微失神。

绯袍之下,千疮百孔,刀伤、剑伤、毒伤……什么样的伤口皆有,伤势均不浅,甚至快殃及到了心脉地带。

空气之中弥散着一股子淡淡的血腥气息,她的纤细指尖划过一道道伤口,像是在丈量着他在西巡时所遭受的灾厄。

怜悯他么?并不。

沈莺歌克制住莫名的心律,面无表情地掀回鸳鸯被,将三只月儿枕矗立在床榻中心的位置,权作楚河汉界。

她吹熄烛火后,又点燃了一枝香薰,驱策了屋里头萦绕不褪的药香,点香薰是上辈子一以贯之的睡前习惯。

只是,原身的香薰不是沈莺歌惯用的款式,教她睡得不很踏实。

辗转了近小半个时辰,沈莺歌又翻过身来,面朝里侧,直直盯着谢瓒的侧颜,不知是不是出于她的错觉,借着月色,感觉谢瓒的面容添了一丝血气。

沈莺歌凝着他,思绪却渐渐地散了。

老天爷给她开局一手烂牌,原身的娘家依靠不得,而谢家人前笑脸背后就是刀子,沈莺歌太需要心腹和侍卫。

目前,唯一确定能用之人,只有黎沧。

赶巧,黎沧离开前,给了她一只雀哨,她得寻个合适的时机找他,并将他收回麾下,来日重启天宿卫,为她所用!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沈莺歌默念着这句话,渐渐遁入梦里。

但她睡得并不踏实,梦里的自己一直在逃跑,仿佛身后有一道沉冷的深黑视线在追逐着她。

她知道这是梦,下意识想逼自己醒来,但这个梦竟是沉甸甸的,千斤般压在自己身上,压得她无力反抗,也无力挣脱。

长夜如绞索般漫长,今夜谢府各房灯火通明,人人似乎都无法安枕。

谢瀛吃完花酒回到云中楼,就被傔从石砚叫住了,说:“二房大娘子正找着少爷您。”

二夫人王氏看到醉成烂泥的儿子被石砚搀扶了进来,正想训斥一顿,忽听谢瀛撒酒疯道:“嫂嫂好美,从了老子有何不可?横竖大哥生死未卜……”

这番大逆不道的孟浪之词,听得王氏心惊肉跳,她紧张地左右瞻望一番,屏退了四下,诘问石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石砚喏喏地回禀了晌午大少爷去了长汀院之事,且道:“少爷从长汀院出来,心情不虞,翘了国子监的午课,直接去了樊楼吃花酒。”

王氏脸上青紫交加,冷哂一声:“好一个苏州乡下来的贱坯子,这才刚入谢家第一天呢,竟然勾搭上我儿子!”

白昼时分,新娘子闹着脾气不下喜轿,老夫人苦苦请了三次,才让她勉强下轿,这件事已经在各房各院传开了,当时王氏觉得新娘子性子刁蛮粗鄙,但也没真正放在心上,只因谢老夫人会对付她,王氏只需要静观风浪起就好。

讵料,这个贱坯子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谢瀛身上!

王氏先吩咐底下的丫鬟扶谢瀛回屋,命石砚今日之事,切不可为外人道也。

谢瀛明年初春就要参加科考下场了,族里朋辈竞争格外激烈,王氏帮他打通了不少门路,万不可在这节骨眼儿上出岔子。

王氏心中恼燥,眸底晃过一丝阴毒。

家主自然动不得,但那个年轻的新娘子,她还收拾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