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与谢瓒打交道,沈莺歌汲取了一个宝贵经验:名比实重要。
她如今是这一艘喜船的主人,船上有什么东西,她比这些水贼都要清楚,他们劫船之时,也在探她的底子和虚实。
第一印象尤为重要,假令沈莺歌气势弱了半分,他们就敢肆无忌惮,认定她没有后招。若她只进不退,坦荡自若,他们反倒心生警惕,不敢一昧冒进。
水贼头目露出一丝警惕,厉声诘问道:“你说里面都是酒?酒不该都储藏在地窖?”
“信与不信,皆在于你。”沈莺歌笑了,并不自证,气定神闲地把玩着火折子,略一俯眸,揭开了距离最近的一只木桶,作势要将火折子扔进去。
“停,你住手!”水贼头目仓皇道。
从这一刻开始,他意识到这个劫持之局并没有预想之中的游刃有余,眼前这个新娘看起来娇弱,但她那一双杏眸,低眉一瞥时,不带感情,俨如上位者居高临下的蔑视,裹拥着一种令人生畏的美艳。
莫名地,让他想起一个故人。
沈莺歌视线继续扫向水贼头目身后的跟随者,道:“若不想死,便退后三丈。”
一股凛意开始疯狂地往水贼们骨缝里钻,不知为何,体内滋生出了心慌般的畏惧,好像面对的不是身无寸铁的弱势女流,而是身居金贵之位的人。
她说得每一句话,渗透着千斤威压,天然有一种让人臣服的力量。
为何会有这种诡异的感觉?
他们自然不可能知晓,面前的沈莺歌,芯子已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面前的沈莺歌,是历经了争宠、夺权、宫乱、兵燹、赐死的沈莺歌。
是为妃十年、主宰三宫六院、坐拥无上荣华的沈贵妃,她是华贵的,是骄纵的,是让众生仰视的。
水贼们僵愣半晌,下意识后撤三丈。
但水贼头目不敢就此罢休,大抵是征服欲在隐隐作祟,他商榷道:“不如这样,你从了老子,老子就放过这一艘船上的所有人。”
在长达一刻钟的对峙间,众婢噤若寒蝉,皆打着哆嗦,目光齐齐落在沈莺歌身上,她看着折子上浓烈的火光,静静忖了片刻,笑着吩咐道:“以冬,你带她们下去。”
这就是同意了水贼头目的提议了。
众婢如蒙大赦般,连滚带爬地从另外一条船梯逃下了楼。以冬深知内情,夫人手中根本没有后招,她孤立无援,若是跟了那些水贼……
后果完全不堪设想!
“夫人,我、我不走!”以冬惶惶然,但努力镇定道,“我的命是夫人给的,夫人在何处,我就在何处!”
沈莺歌隐隐讶然,这个小丫鬟到底是个有骨气的。
关键时刻,有人告发,有人逃跑,皆是人之常情,但她完全豁得出去。
沈莺歌心中有了主意,温声道:“将扎在船梁上的匕首取下来。”
以冬如言照做,速速取来,沈莺歌掂了掂这一柄匕首,不经意俯眸下视之时,蓦然觉得极其眼熟。
这缠枝云纹的匕首,刃尖陈旧,刃端有一条明显的划痕,好像被另外一个锐物拦腰磨划了一般。
怎么像是当年温璋扔给她的那一柄?
沈莺歌记得没错的话,谢瓒赐死她的那一日,她用了这柄匕首要刺杀他,结果宣告失败,这柄匕首就遗落在翊坤宫里。
水贼头目竟然会有旧朝宫中之物,想来身份并不纯粹。
慢着……
冥冥之中,一种荒诞的猜想拂掠上沈莺歌的脑海,她开始打量起这个鲁莽剽悍的男人,沉默片刻,忽然出声试探道:“天宿卫。”
简简单单三个字,蓦然让水贼头目变了色,他看向沈莺歌的视线从原来的质疑,演变至仓皇,最终变成了一种崇畏:“你怎的会知道天宿卫!”
沈莺歌怎么不会知道?
旧朝未亡之时,天宿卫乃属天子近卫,负责护卫大内宫廷。她深得老皇帝的恩泽,老皇帝就将天宿卫近一半的兵力分拨给了她,她算是间接掌握了一小部分的兵权,并扶植了一位郎中令,名曰黎沧。
沈莺歌眼前一片恍惚,心道,这江湖还真小,眼前的水贼头目,居然是三年前的心腹。
思绪归拢,好在她反应足够快,否则,差点就对自己人痛下杀手。
沈莺歌并没有顺着黎沧的问话回答,淡笑道:“我不光知道天宿卫,我还知道你的字,你的字叫沧,沧浪水的沧,你母亲希望你的一生,如沧浪水,至善至朴奔流不息。”
这番话如惊堂木高高砸下,在黎沧心间掀起万丈狂澜。
他震惊,这个隐秘的消息只有沈贵妃知情,难道她……
这一瞬,沈莺歌向他递来了一个眼神。
黎沧确认过了眼神,身体先于意识做出行动。
他在沈莺歌近前屈膝半跪,虔诚地叩首道:“此番冲撞贵人,是小人僭越了,还请贵人赦罪。”
所有人瞠大了眼,舌桥不下,满满的惊愕与不可置信。
就凭新娘子轻飘飘的几句话,老大怎么、怎么突然给人家跪下了?!
刚刚不是还要威逼新娘子从了他?
简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沈莺歌拢了拢身上的裙襟,将匕首交换给他,淡声道:“若真要我赦罪,就让我回舱里休息罢。”
黎沧听出言外之意,虽然心中还有诸多困惑,但他将一样物事恭谨地递呈给沈莺歌:“此则雀哨,贵人若有需,可凭此物唤小人。”
沈莺歌没应声,只是熄了火折子,一晌徐徐接过拢入袖筒,一晌让以冬扶着她,在一众惊异不定地瞩目之下,从容不迫地沿船梯而下。
众贼傻愣当场:“老大,咱兄弟们不劫船了啊?”
“劫个锤子!赶紧都滚下去,若误了贵人的吉时,老子就将你们的脑瓜卸下来,喂江鱼!”
离开前,黎沧遣人去验察那些木桶,得到的结果是:里头都是淡水。
黎沧黑了脸,初次交锋,他竟是被谢家新娘摆了一道,委实脸都丢大了!
船舱虽然遍地狼藉,伤员不少,但好在没有真正死人,沈莺歌检阅一回,心底舒了一口气,黎沧算是个义贼,劫财但不杀人。
这回他也压根儿没劫财。
及至曹嬷嬷带着都水监的官兵乘船赶来时,竟是出乎意料地扑了个空。
曹嬷嬷纳罕道:“贼呢?”
沈莺歌斜倚在舱内养神,没说话,以冬则是气昂昂地挺胸道:“被夫人赶走啦!”
众人面面相觑,曹嬷嬷审视着沈莺歌,一个病弱的药罐子,如何可能击退那些水贼?她自然是不信的,但沈莺歌的芙蓉面新添了一道划伤,这就意味着她跟水贼交锋过。
曹嬷嬷去问那些惊魂未定的侍婢,问水贼是如何退的,众婢的说辞跟以冬如出一辙。经此一事,沈莺歌在众人眼中积攒了威信与声望,无人敢再轻看她。
曹嬷嬷总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太对劲,私底下留了一个心眼,明面上是一团慈蔼的模样:“老奴迟救为歉,让夫人受惊了,接下来最后一段水程,就由都水监负责护送。”
曹嬷嬷自揽罪咎,诚意是很真实的,但看在沈莺歌的眼底,倒是显出了几分左右逢源的油滑精明。
若非在深宫里摸爬滚打过,她怕是要信以为真。
真当她不清楚都水监的发兵速度吗?
上辈子她陪老皇帝出巡,船上遇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都水监迅疾赶来救驾。
这一世,从她遇水贼那一刻,到她让水贼离开,这个对峙时间长达两刻钟,都水监都没来,这说明了什么?
曹嬷嬷是故意拖延时间!
这老货不想让她平平安安抵达燕京谢府!
——要么死在乱刀之下,要么失身于水贼。
她背后是谁在指使授意,沈莺歌暂且不去深忖,但她得让对方明白一个道理。
“仲春何在?”
“……奴婢在。”仲春诚惶诚恐地立在沈莺歌近前。
沈莺歌撑着额心,道:“跪下。”
肃然一声落下,氛围趋于死寂。
仲春觳觫一滞,曹嬷嬷亦是讶异地看着她。
偏偏这一声“跪下”,是说得如此顺理成章,轻轻两个字掀起狂澜,仲春膝盖骨一塌,伏地而跪。
“知道为何而跪吗?”沈莺歌左手搭在右腕间。
“因、因为奴婢犯了错……”仲春开始崩溃,咚咚咚磕着头,额头都快磕破了,直淌着血丝。
“你犯了何错?”
“奴、奴婢不该为了保命,向贼人泄露夫人藏身处,此举寒了夫人的心……”仲春饮泣道,“仲春罪该万死,请夫人责罚。”
案台上的烛火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橘橙色的火光映照在沈莺歌脸上,衬得她原本柔弱的弧度凛冷几分,所有人都以为她要重罚,就连曹嬷嬷这般觉得。
上辈子,这种背刺主子的贱仆,唯一的下场就是杖毙。
但沈莺歌决定这辈子当个好人,遂只道:“趋吉避凶是人之本能,我不罚你。”
仲春以为夫人是心软了,正要言谢,却听她话锋一转:
“只遗憾,你我主仆一场,缘尽于此。曹嬷嬷,”
她顿了顿,看向了静守在旁审时度势的命妇,露出为难的神色:“此则家里二房的婢子,我不好插手处置,目下想将人送返苏州,奈何我身边没有沈家的管事,能差遣的只余几个小丫鬟,端茶倒水尚可,但这般迢迢的路,常有贼人出没,就怕出了纰漏。是以,能否委托嬷嬷寻都水监的几位官爷,送此婢回沈家本宅?”
曹嬷嬷微微蹙眉,直至这一刻,她算是看清楚了沈莺歌的真实用意。
——杀鸡儆猴。
不止是借她之手拿掉侯府二房塞来的眼线,更是借仲春的下场来敲打她。
莫非自己所行,都被新娘子看出了端倪?
曹嬷嬷心底划拉着算盘子,明面上仍是一团和气,将面子功夫都做足了:“少夫人放心,老奴素来行事就图一个‘安稳’。如今这背弃夫人的刁婢自然要不得了,老奴替少夫人分忧,定将这刁婢遣送回曲阳侯府。”
言讫,就起身押着仲春,同都水监吩咐差事了。
清理好了门户,这满船上下的人,无人敢轻视这位从苏州来的新娘子。
沈莺歌早就有了对仲春下手的意向,疑人不用,疑人不用,但操局者从不屑于脏了一手脏腥,她会在最合适的时机除掉这枚钉子。
从仲春最初对她的态度来看,沈莺歌可以反向推测出,原身在侯府里过得其实并不好,挂着嫡长孙女的头衔,但没有威信,管不住下人,下人反而算计她头上来了。
大抵曲阳侯府的所有人都眼红着,原身嫁了个顶顶好的高门显贵,可只有原身自己才清楚,受了多少委屈,又受了多少苛待,甚至几度命悬一线。
应付了一夜,沈莺歌有了倦意,便阖眸歇着。
到了晨光熹微之时,船舱稍稍一震,以冬并数位妆娘搴帘入内,替沈莺歌补妆,妆毕之时,以冬忍不住道:“夫人今日尤美。”
那几位新来的妆娘,竟也看得痴了。
沈莺歌平静地望着镜奁内那个绿云扰扰的年轻姑娘,心道,你马上就要嫁入谢府了。
谢府。
这两字,偏偏是她最大的梦魇,沈莺歌永远无法忘记十三年前的雨夜,谢瓒将自己扔出谢府,衣衫凌乱浸湿,容相凌乱狼狈,教全燕京的人都看尽了笑话。
等她彻底死了心,要与谢瓒来世不再相见时,老天爷居然安排她当了他的新妇。
还真是讽刺。
少时的功夫,她被迎上了喜轿,在一片盛大的唢呐声,从渡口缓缓朝着谢府的方向前进,
原身是长房独女,这一程自然没有陪送她的族亲。
“新妇至,喜轿落——”迎亲的队伍到了谢府外,喜娘正想扶轿,这时却被曹嬷嬷截了和。
曹嬷嬷道:“新娘子且在轿子上候着罢。”
言讫,就将沈莺歌单独晾在喜轿上了。
以冬候着好一会儿,都没等来下轿的请示,打抱不平道:“轿子到了门口,哪有不让新娘下轿的道理?”
曹嬷嬷哎哟了一声,“这谢家的门,不是什么莺莺燕燕就能嫁进来的,新娘子若是连这点耐性都不肯磨一磨,还如何做谢家的家主夫人?”
曹嬷嬷道完这句话,就等新娘子发脾气,殊不知——
帘子内传来从容澹泊的话音:“烦嬷嬷前去通禀一声,就说,”
“老娘今日不下轿了。”
本宫来磨一磨你们谢府一大家子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