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又过了十年,也就是二○○九年,白巧儿已经是省会城市分管文教工作的副市长了。当我毕恭毕敬地接受副市长的接见,并向她致敬致贺的时候,她哈哈大笑,她说:“没多大意思,谁让俺是无知少女呢,稀里糊涂就上来了。”
“无知少女?”我大惑不解。
“您不知道?无党派、知识分子、少数民族、女人,提拔得快呗。”
“当然,能往上提我还有一个优点……”她做了一个干杯的手势。
她设宴给我接风,有老板鱼,有鸭舌鸭掌,有卤水什锦,有瑶台翡翠(是一种海鲜贝类的特殊制作)。她一再与我碰杯干杯,我几近天旋地转了。她的一套套的词儿也令我刮目相待:“数字出干部,干部出数字”,“系统有核心、核心有系统”,“压力是动力、阻力是助力”,“接待出生产力、喝酒出公信力”,“背景最重要、德才作参考”,这大概是官经,还有商经:“投资、回报、商机、预付、报价、长线、短线、牛市、崩盘、套牢、飘红、执行力、模式复制”……真能干呀!问题在于发掘:发掘,才能出人才乃至于出天才,如果十年以后她当了国家部长,比如教育部长、卫生部长、民政部长或者全国妇联副主席,那也丝毫不足为奇。希望在于下一代,我的眼睛湿润了。
她拿出了她独生子的照片给我看,我要全家福,我希望能见到她的老公,她心不在焉。
此次会面,她既是故人情长,又是出于公心,既是谈笑风生,又是从心所欲不逾矩,如此得体,如此成熟,如此潇洒,俺知道绝非易事。女隔三日,刮目相待,人大十八变,越变越雄辩。历史搭上了高速列车,人人都在创造历史,创造自己。
要言不烦,她找了一个机会体己地告诉我,说我即将满六十岁,退下来后还有漫长的光阴,应该考虑考虑“后事”。她指出的路子是找省里的部门活动一下,争取明年换届时挂上一个市政协副主席,我就是副地师级干部了,一辈子都不一样了。说得我感激却又闹心不已。
临走时候我劝了她一句:“还是少喝点更好些。”她感激地捏了一下我的手。
……次年元宵节刚过,我在本城请几位老同学吃羊肉泡馍。本来“羊肉泡”是个大众饭,小铺子里、摊档上都可以吃到,边说话边撕馍边舐嘴唇,很方便的。由于近年旅游大发展,土特小吃,成了旅游看点卖点,再贴上千百年地域文化源远流长的标签,到处夸张造势,牵强附会,换场地,添背景,编造故事,挂凡尔赛宫式的大吊灯,摆洋不洋土不土的餐具器皿,菜单也印得如结婚请柬,加上上菜时的巧为解说宣传,发放广告彩页……种种泡沫服务,一下子价格上升了好几倍,搞得变成了专宰外地游客的奢侈大餐,而本地人少有问津的吃食了。我是因为为老友庆生,也为自己又有新作获奖,才闹腾了这么一下的。
就在我们吃喝得喊叫得最最红火之时,从里面雅间里出来一组客人,高雅富足,踌躇意满地走过我的身边,“老周!”我听到了分外亲切的召唤。
无意中在本乡本土遇到贵客,其乐何如!省城的白市长与我那样亲热,也是个体面事情。我心潮高涨,乐情荡漾。五分钟后,有一束百合花与马蹄莲配六朵玫瑰送到我手里,四十分钟后,我去结账,被告知已由雅间贵客结讫。
感动我的是“漂亮”二字,对于白巧儿,除了漂亮,还是“漂亮”,就是“漂亮”,硬是“漂亮”。瞧瞧人家,两千多块钱的饭钱与两三百块钱的花束事小,瞧瞧人家是怎样办事的:那出手,那风姿,那利索,那飘然而来,杳然而去,无迹无踪的身影格调……漂亮得令你醉迷,漂亮得像童话,你连感谢的话都没有地方可说。而她的美意永在身边,她的荣光罩严了你。人家果然是当市长的命,与臭鱼烂虾神经兮兮的穷酸文人们大异其趣!
回想自己该写的都还没有动手,辜负了故知新星领导的信任提拔。我不敢怠慢,秉笔含泪,激越疾书,给本省的文学刊物写了饮省城酒的散文,把刊物寄给了白市长,未有回复,我也自知此文改变不了此品牌酒的颓势。文学刊物发行量日益萎缩,我的一篇小文有什么用?无怪乎我们作协分会的党组书记调到劳动局当副局长,他跟摸彩摸到了大奖一样欣喜若狂,请我与所有的副主席与党组成员足撮了一顿。倒是酒厂来信要详细地址,说要给我送两箱子样品酒。我想,大概是市长小妹把拙文转给了他们。我没接茬。我不好意思。
我写了《我愿意乘风登上蓝色的月亮》的序,没有多谈她的诗,倒是回顾了在后桑葚村与“诗人”的相遇,我仍然强调她的播种的光辉。感慨系之。
没有回音。也没有见到此诗集的出版。也没有听到她再高升或者再调动的消息。自古讲“相府如潭,侯门似海”,相信她走在新的高阶起点上。
我识相一点,能当上地级作协分会主席就已经是祖坟冒青烟啦……不要去烦人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