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酒死在了那个雨夜。
苏家的西门云潮与娘子苏萱,宣称苏酒暴毙,当天夜里便匆匆地安葬了。
邺城中,少了一个叫苏酒的苏家之女,多了一个叫酒娘的花魁。
而从那天起,邺城的天气便变了。
狂风暴雨,风沙遍地。
以往邺城的百姓不满多雨的气候,笑称是闺中怨女的眼泪,现在谁都笑不出来了。
庄稼减产,游人止步。
富饶美丽的邺城,渐渐有了几分鬼城的意思。
有人说,这是因为有人被冤屈害死,而不甘的愤怒。
三年后,京城里来了一个富家公子。
那是当年与苏家长女苏酒定下婚约的司马家公子。
……
司马家公子司马离笑吟吟品茶。
他看向如今苏家的主事人,轻声道:“我怎么不相信苏酒已经死了呢?”
这话一说,西门云潮的脸色便沉下来。
“司马离,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们苏家?”
司马离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苏萱亦是委屈道:“姐姐早就已经下葬了,苏酒是我的姐姐,我好生安葬她,有什么问题吗?”
“司马公子,你三年前不来,如今倒过来问起我们的不是了。”
司马离:“那就开棺验尸。”
“胡闹!”
西门云潮霍然站起身。
他怒气冲冲道:“既然苏酒已死,当初的婚约自然不算数了,司马公子在京城绝艳无双,有多少好女儿家想要嫁给你,不至于一直思念着亡者。”
“如今你竟然要开棺验尸,这是对我苏家的侮辱!”
三年前,西门云潮选择献祭苏酒,魅魔赌对了。
千万年里,来到这里的修士何其之多,却没有一个是找到的阵眼。
她吸取了西门云潮的精元,杀死了他的母亲,引着他复仇。
复仇的火会让他杀死对他重要的人,那么她便能借此机会,找到自己的替身。
苏酒就是那个替身。
魅魔终于摆脱了被禁锢在邺城的命运,新的魅魔就此产生,乃是苏酒。
西门云潮当时听到魅魔的话,心知其中定有玄机,然而魅魔的笑容极为诡异。
“我吸取了你的精元,你是我的有缘之人,所以你的选择至关重要,你选择了献祭,我才能离开。”
“然而……你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你会不会离开,什么时候离开,我可就不知道了。”
西门云潮几乎快要想起来的记忆,就在魅魔离开那一刻停止了。
“时机未到罢了,也许是还有事情未了。”
他不得不等待着魅魔口中的时机。
什么时机呢?
是三年?还是五年?
西门云潮对司马离道:“我年长你几岁,你应当称呼我一声兄长。”
“兄长如今劝你,逝者已矣,你何苦纠结于死去的人呢?”
司马离英俊的脸上满是风雨欲来的阴沉。
“你不敢开棺验尸?”
他站起身来,逼近西门云潮:“苏酒的尸体上,到底有什么猫腻?”
“或者说……是你杀死的她呢?”
西门云潮的额角,渗出细不可见的冷汗。
三年前,他选择了苏酒死。
魅魔要他亲自杀了苏酒。
一剑割喉。
仵作会轻而易举地看出来端倪。
他不能让西门云潮开棺验尸。
……
司马离出了苏府。
他大步流星,往城外而去。
司马离若有所思地往后瞥了一眼。
跟在他身后的,有苏家的人,这并不奇怪。
然而,还有另外一波人在跟着他。
是司马家的人。
没想到,司马家的人这么快便追过来了。
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要尽快。
三年里,发生的变故太多了。
他不肯相信苏酒会死。
司马离从小便有离魂症。
他虽然一直呆在京城,魂魄却能飘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
与苏酒的初遇,便是因为那天,他的魂魄,飘到了苏府。
司马离趴在墙头上,他遇到了一个少女。
司马离离魂之后,没有人看到他的魂魄,这也是司马家一直对他说,他在做梦的原因。
既然没有人看到,只有小孩子自己宣称,那当然是做梦。
司马离也是这么认为的,直至那个少女疑惑地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家呢?趴在这里做什么?”
司马离呆坐在墙头上,有些傻气地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你是在说我吗?”
“不然呢?”
苏酒一袭青色衣裙,俏生生地站在墙角。
月色下,她仰头看他,眼睛里似是盛满了星光。
“你没有家吗?”
司马离一瞬间,胸膛里咚咚直跳。
他想要说什么,心脏猛烈的跳动将他拉了回去。
满身是汗的司马离豁然睁开眼睛。
他坐起身来,大叫道:“这不是梦!”
……
从那之后,司马离每天晚上的离魂,便有了方向。
“你怎么又来啦?”
月色下,蹲在地上种花的苏酒仰头。
她无奈道:“趴在墙上看我,小心我娘发现了,找道士将你收了!”
司马离笑得有些无奈:“我不是鬼,我是人。”
“人怎么没有影子呢?”
苏酒了然道:“你莫要骗我,我看过很多话本子,小鬼想要害人,都是这么说的。”
那些话本子里,鬼要害人,就要装作无害的样子,先夺取人的信任,再吸干人的精气,人就死啦。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你娘,来抓鬼呢?”
苏酒垂下头,她的脚尖轻轻地踢着地。
“你……很好看。”
少年虽然没有实体,却格外英俊。
剑眉星目,俊朗迷人,虽然还未成人,却隐隐能看到衣衫下的薄薄胸肌。
若是成人之后,不知道多迷人呢。
可惜,这个小鬼已经死了。
可怜的小鬼。
苏酒为他鸣不平,叹了一口气。
这为他而叹的一口气,叹到了他心底。
司马离再也无法离开苏酒了。
从京城到邺城,三千里路,他只需要瞬息便能抵达。
渐渐的,他知道这个小女孩是苏家的长女苏酒。
他知道苏家女儿与一个没有中举的书生定下了婚约。
他知道那个书生屡试不第。
他知道,自己每天都想看到苏酒。
他喜欢苏酒。
墙头上的少年渐渐不满足只能趴在墙上看喜欢的少女。
他想要娶她。
……
司马离的话,引起来司马家的轩然大波。
司马将军与司马夫人认为他在胡闹。
“京城里多少名门闺秀你不要,你现在说你想娶蛮夷之地的一个女子?”
“你从未去过邺城,你也从未见过这个女子,你要娶他?”
“你是不是离魂症遭了邪祟?”
司马离很是倔强:“我见过苏酒。”
“苏酒是个好姑娘。”
“我要娶苏酒。”
司马离的态度很坚定。
司马将军和司马夫人最终同意了,“不过呢,我们要先见见这个姑娘。”
“万一是看上司马家的权势荣耀,费尽心机想要嫁到司马家的呢?”
司马将军说:“这种人,你应当见过太多了。”
司马夫人:“是啊,见过真人,我们就知道她有没有心怀别的目的。”
司马离失笑。
“爹,娘,等你们见过她,就知道她不是你们说的这种人。”
苏酒的身上,只有隐忍的爱意。
她不会伤害任何人,她没有任何攻击性,她甚至会跟树说话,会担心小鸟的归途。
即便是之前他惹她生气了,她也没说什么,而是将所有的气都咽下去了。
就像是在苏家这些年这样。
苏家主母喜欢苏萱,苏酒常常是隐形的那一个,没有人在乎她喜不喜欢,而她还要费尽心思去讨好母亲。
司马离看到她这样,自责不已。
苏酒说,她不会发脾气,她也不知道生气是什么样的。
于是司马离故意气她。
他常常惹她生气。
司马离想教会她发脾气,不要伤害自己。
可是时间尚短,苏酒还没学会多少。
他想用余生来教会苏酒学会生气,学会为自己着想。
司马离说:“她是一个很好、很温柔的人。”
“你们一定会喜欢她的。”
……
“好啊,只要你来,我便嫁。”
苏酒笑着答应了。
她的眉眼里有些哀伤。
司马离是个鬼,想要与他在一起,恐怕只有自己死了吧。
她拿着簪子,比划了半天,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司马离离魂而来的时候,险些被气笑了。
“你要做什么傻事?”
苏酒有些难为情:“我挺怕痛的,你死的时候,痛不痛呀?”
“要不然……算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人鬼殊途……”
司马离没好气地说:“你好好活着吧。”
怎么就是教不会她不要伤害自己呢?
苏酒:?
司马离说:“半个月后,我来提亲。以后,你就是我司马家的人。”
苏酒懵了:“……真的啊?”
看司马离的样子,不是骗她的。
“好,我等你。”
苏酒眉眼弯弯,笑容里满是期待。
……
司马将军与司马夫人见过了苏酒。
在司马离的坚持下,他们同意两人订婚。
“不过呢……”
司马夫人笑着道:“我司马家的独子娶亲,自然是要慎而重之,此次先定下婚约,待三个月后,再商议大婚之事。”
司马将军与司马夫人先行离开邺城,司马离留了下来,他可以呆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白日司马离与苏酒在一起,晚上司马离便离魂到苏酒身边。
“现在,你可相信了我是人?”
苏酒笑着点头:“信了信了。”
她小声地说:“你跟我想象中的夫君,一模一样。”
“想象中的是什么样?”
苏酒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曾经她想象中的夫君,饱腹诗书,为人端方,西门云潮便是那样。
于是她期待着嫁给西门云潮。
后来嘛……想象已经不重要了。
司马离的样子,就是她想象中的夫君。
司马离临走的时候,是冬日即将褪去的时刻。
春日即将到来,苏家园林里,最冒尖的迎春花已经开了。
司马离摘下一枝迎春花,放在苏酒的手中。
“三个月后,我会回来。”
修长的手指滑过苏酒的掌心,冰冰凉凉的。
苏酒想要缩回手,司马离却将她的手攥紧了。
“等我,未来的……司马夫人。”
……
……
司马离兴冲冲地回了京。
他要给苏酒一场最盛大的大婚。
司马夫人给他一对玉佩,“这是我司马家祖传的玉佩,一块你自己佩戴,一块等待以后成婚的时候给你的娘子。”
“戴上它,你便知道父母之苦心了。”
司马离戴上了那块玉佩,期待着未来的日子。
七日后,他沉睡过去,从那之后,他便陷入到了长久的昏睡中。
他昏迷了三年。
他想要醒过来,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的脑海里,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我要娶苏酒。
再醒来时候,司马离对所有的一切感到陌生。
所有人都在夸赞他,说他如何乖顺,如何听话,如何用功。
再也不口口声声念着当初遇到的苏酒妹妹。
司马家将军与夫人十分欣慰。
母亲说幸亏从宫里借出来了一个修士,真的帮助了离儿。
离儿要娶妻了,她也就能放心了。
在两年前,司马家便已经为他选好了一门好亲事,是当朝宰相的独女。
明日,便是大婚的那一天。
司马离看着明日要穿的喜庆红袍,冷汗打湿了全身。
如果他没有醒来,现在他就与别人成婚了!
苏酒!
苏酒在哪里!
他听说,苏酒早就死了。
这不对。
苏酒怎么会突然暴毙。
被关押在家中的他,靠着忠心仆人的里应外合,他一个人出了京城,来到邺城。
急匆匆赶到邺城,这里已经与他上次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狂沙暴雨,阴沉变天,他一身狼狈,找不到苏酒。
今日见到了西门云潮与苏萱,他们都说苏酒已经死了。
司马离已经尝试过太多次,他想要离魂去找苏酒,如果苏酒成了鬼,那么两个人总能相遇吧。
然而贴身玉佩戴了三年,他的魂魄被紧紧扣押在身体里,根本挣脱不得。
他再也不能一日梦游三千里,再也找不到苏酒了。
司马离用掉了自己所有的银两,他想要开棺验尸,然而西门云潮早就有所准备,官府的人将他拦了下来。
司马离大醉一场,大雨磅礴中,他躺在街上,全身都淋透了。
身体一阵阵发冷,他似乎发烧了。
迷迷糊糊中,一道青色的身影远远而来。
油纸伞轻轻落下,少女纤细白皙的手腕上叮当作响,她抬手,摸在了司马离的脸颊上。
司马离想要抓住她的手。
他费力地抓住她,一片冰凉。
“是你吗?苏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