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丁清于一九三九年九月底殉国,被埋葬在长沙,后骨骸被薛家接回无锡,葬于家族陵园。他的魂魄流转人间,躲着到处缉魂的阴差,不舍离开。
他在家中待了一个多月,又去了趟南京想找找谢迟,看她是否还在世。时隔两年,早已物是人非,他寻了半月没找到人,却偶遇混在日本人中间的何沣。他恨不能将这个卖国贼千刀万剐,可何沣气场太过强大,而他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鬼魂,一近身就难受。
不是所有鬼都能够为非作歹,厉鬼也得有特殊的命格才行。近几年冤魂无数,想找鬼子算账的不计其数。可日军煞气重,命门又远在海外,一来报仇无门;二来鬼魂不得再干涉人间事,地府也不停派阴差镇压;三来凡事皆有因果,今日作孽,他日必还。最终只能了却尘缘,前去往生路。
薛丁清远远跟了何沣两天,才发现他的秘密,放下心后,他在南京又游荡几天,不小心被阴差抓到,带去了地府。直到十二月底,他趁鬼门开,偷偷跟着溜出来,在上海找到了谢迟,还有被折磨成血人的何沣。
他恨极了,然而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整天绕在藤田清野的院子外,无法靠近。他亲眼看藤田清野像个变态一样困着谢迟,看何沣带着她开车逃跑,被逼无路。他无意识地挡在车前,车子从身体穿过,直冲进江里。
谢迟没死,被藤田清野带走了,薛丁清无法离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飞机远去。
他于1976年再次遇到何沣,那时何沣已经成了十一殿的巡使,披个斗篷顶个帽子带着白鞭,威风得很。薛丁清硬拽着这个又凶又冷的旧识寒暄了许久。再后来何沣因公事离开,他们便再也没见过。
往后的几十年薛丁清一直在中国南部活动,他没想到居然还能碰到藤田清野,这个狗东西老的不成样,可那对眼薛丁清一眼就认了出来。二鬼交手一番,薛丁清不敌,重伤养了半年,再回来藤田清野鬼影都没了。
直到犯了事,再见何沣,得知谢迟的消息,过来看看她,却撞上她被藤田清野索命。再一次交手,老鬼子力量比从前更强,经不住几招薛丁清便败下阵来。他不敢硬拼,躲到远处休整片刻,再出来,循着西北方向一片重重的鬼气去,却发现奄奄一息的孟沅。
薛丁清将她带走,三天后孟沅才恢复意识,一见他,有些发愣。
薛丁清看着她迷茫的眼神,“没认错,是我。”
孟沅一时有些想不起此人来,只觉得这张脸好生熟悉,再一想,可不是那个装模作样的小律师嘛,“薛?薛什么来着?”
“薛净。”
“薛丁清!”孟沅诧异地打量着他,“你怎么在这?”她瞧他年纪轻轻的模样,“你什么时候死的?你也没去投胎?你当年不是离开南京了吗?”孟沅笑了,“怎么,又死在外面了?”
“前线死的,鬼子炮弹炸飞了。”
孟沅心里一咯噔,沉默了,“对不起啊。”
“对什么不起,你这张嘴我早习惯了。”
薛丁清心里微叹,大抵猜得出她的死因,不想提及伤心事,却不想孟沅自个主动说了:“我是南京被占时候死的,抱着手.榴.弹还炸了两个小鬼子,厉害吧。”
“厉害。”
“哥呢?”
“什么哥?”
“何沣啊。”
“不知道,我也在找他。”
于是,孟沅带薛丁清去了季潼家,见她对着窗外发呆,孟沅不停挥手,“季潼,晚之姐!欸,谢晚之,潼潼!”
无论怎么叫,季潼没一点反应。
薛丁清拉住她,“别叫了,她看不到。”
孟沅皱起眉头,“怎么会呢。”
没有何沣在,孟沅也不敢随意去十一殿,只能远远在外头蹲着,想碰些熟鬼好打听打听何沣的消息。她运气不错,刚巧碰上裴易,便赶紧叫住他,“裴巡使,有没有看见我哥?何沣。”
裴易上下瞄她一眼,隐约有些眼熟,“你是他那个捡来的妹妹?”
“对。”
“他投胎了。”
“啊?投哪去了?”
“我不知道。”裴易哼笑一声,“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啊,这都是绝密。”他嗅了口孟沅身上的味道,忽然闪的没影,瞬移至躲在偏处的薛丁清面前,“我一闻就知道是你,胆子不小啊,敢跑到这来,跟我进去。”
未待薛丁清说话,孟沅窜过来拽着薛丁清就跑。
“站住”裴易见他们嗖的没影,笑着往西边去,“跑吧,跑快点,别再被我逮到了。”
……
甘亭嫁了个房地产的老板,年轻时候挺拔帅气,短短五年,宽了不止一圈。他们有个女儿,比周何山小四岁,还处于抢不到玩具就哭的年纪,为此,周何山没少送她东西。
因为住在一个市,他们时常相聚,多数在各自家中。甘亭今年换了套新别墅,有个超大的院子,周末约季潼一家过来吃饭。
两人在厨房忙活,甘亭一边看窗外在院中打球的两个男人与孩子,一边洗着柿子,摇头感叹,“太羡慕你了,小周还跟个小伙子似的,二十八了吧。”
“下个月二十九了。”
“年纪小就是好,精力旺盛。”甘亭收回目光,嬉皮笑脸地瞥她,“哎,你们现在那方面多吗?”
“……”季潼并不喜欢与旁人分享这种事情,即便是较为亲密的好友,她敷衍道,“还好。”
“还好是多好。”甘亭抵她胳膊,“又不是小姑娘了,崽都这么大了,还藏着掖着,你就偷着乐吧,幸福死。”
季潼将她推去一边,“洗你的柿子。”
甘亭又抬眼瞅向周回,又看自己丈夫,“你老公是真帅,再瞧瞧我那个,肚子跟怀了孕似的,两条腿像大象!我们现在啊,就是外面夫妻,家里兄弟,一个月亲热两回就不错了,都是匆匆了事,完成任务一样。”
季潼惊愕地看着他,“为什么?”
“老夫老妻,没意思,哪还像刚开始那样天天浓情蜜意的。”甘亭睨着她,“啧啧啧,瞧瞧你这不敢相信的眼神。你是体会不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了,你家那位,年轻气盛。”甘亭摇了摇头,叹口气,“和年纪小的在一起就是好,活力四射,哪哪都行,带着你都年轻了,说你四十六岁,谁信啊。”
确实,季潼看上去比同龄人小太多。她很注意锻炼和保养,然而最有效的不是自律、运动和昂贵的护肤品,更多的是良好的心态,以及一个把她宠成十八岁的爱人。
和周回在一起的十几年,美好的像个童话故事。
不幸的是,季潼在五十一岁时候查出了恶性脑肿瘤,手术后,短暂好了一段时间,却还是复发、扩散、转移。季潼本身就是学医的,虽然术业有专攻,非一个领域,可她的病情自己多少还是有点数。想要痊愈不可能,只能不停放疗、化疗,以求晚一点死。
年纪大了感情比从前充沛许多,这也放不下,那也舍不得,又不似前世孑然一身,她这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个年纪轻轻的丈夫。每每想到要丢下他一个人走,就想忍一忍,争取再多活些日子。
就这样,在病魔的摧残下,她坚持了四年多,原本看上去精神美丽的女人越发憔悴。
五十五岁那年,周回带她从加拿大回国。
季潼不想在异国死去,她说:我们是中国人,总要落叶归根的。
周回四年前曾在一座寂静的山里买了套小木屋,本来住着个作家,后来出国了便把房子转了出去。只不过周回带着季潼一直在外治病,还从来没有入住过。
找人里外打扫一遍,他们便住了进去。
瓜果蔬菜来不及种了,每天都会有人送新鲜的过来。周回变着花样给季潼做好吃的。两人悠闲自在地看看星星,吹吹晨风,听听林子里小动物的叫声,最后幸福的过了三十七天。
她比医生预计的还要多活半个月。
对于死亡本身,季潼并不畏惧,这么多年她一直苦苦支撑又随时做着心理准备。最终能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在爱人的怀里安静离去,让她的心里好受不少。
周回看上去没有过分伤心,从始至终没有流一滴眼泪,他抱她在怀里,仍旧温柔地哄着她,给她讲笑话,给她哼小曲,给她说过去的事。
弥留之际,周回怕季潼听不到声音,凑到她的耳边轻语:“你别走远,等一会。”
他伏在她身上许久,直到彻底感受不到一丝动静,才起身将她扶躺好,盖上被子。
周何山等在外头,他是昨天上午到的,听到消息匆匆从军校赶回来,幸好得见母亲最后一面。
他见周回出来,立马站起来,“妈呢?”
“睡了。”
周何山要进屋,周回把他拉回来,“坐下,跟我说会话。”
周何山眼睛发红,既因不眠,也因伤心。他正襟危坐,俨然一副训练有素的军人样。
周回戴的红围巾,是三年前季潼亲手给他织的,糙的起了许多毛球,可他唯钟爱于它。
眼看着春暖花开,鸟声都密集许多。可深林里终归还是安静的。在这略感压抑的静谧中,周回忽然揉了揉周何山又黑又硬的寸头,“谈没谈恋爱?”
周何山摇头。
“没遇到喜欢的?”
“有一个,好像对我没意思。”
“还有看不上我儿子的姑娘。”
“很多人追她。”
“你要有你爸一半不要脸,天仙都追上了。”周回笑着伸手进兜里摸烟。
“妈不让你抽。”
周回挡开他的手,偏过脸去点上,“最后一根。”
“你妈怕冷,脾气又不好,浑身毛病,我得时刻看着,这两年也没太管你。”他拍了拍周何山的肩,“长大了,像个爷们。”
周何山闷闷地笑了一下,“本来就是爷们。”
“军校生活怎么样?”
“挺好的。”
“我一直想去,可惜没机会,你得好好学。”周回头靠背后的木墙,缓缓吐了口烟,“将来保家卫国啊。”
“会的。”
“行个军礼,我看看。”
这种时候,周何山哪还有心情与他探讨这些,皱着眉头道:“不想。”
周回踢了他一脚,“快点。”
周何山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整理好衣领,立正,郑重行了个军礼。
周回仰视着意气风发的儿子,满意地点头,“坐吧。”
周何山默默坐回来。
“不管乱世还是和平年代,能为军人,何等荣幸。”周回轻揽着儿子的肩膀,“你也快二十了,我像你这么大……”他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好好照顾外婆,爷爷奶奶,报效祖国。”
“嗯。”
“要多做好事,多放生。不求大富大贵,但做个善良、正直的人。”
“我知道。”
“外婆有你,爷爷有你奶奶,你有你的国与使命,未来还会有妻子、孩子。可你妈不能没有我,你也清楚,她一天不见我都睡不着觉。”周回弹了弹烟身,轻吸一口,声音低沉下来,“那边路黑,她一个人怎么走。”
“爸……”周何山哽咽,“你什么意思?”
“你爸既不孝,也不负责任。但这些跟你母亲比,都已经不重要了。不求你能理解,只希望别恨我自私地把所有担子交给你。”
“……爸。”
“我的儿子,我了解,也放心。”周回揽住周何山的肩,“跟他们说,我带你妈世界旅行去了,不要打扰我们。”他看着前面的小湖,眼里带着笑意,“天气开始暖了,叫人来把这湖填上,种上芍药,多种点,你妈喜欢那花。”
“好。”
“会煮面吧?你妈好像教过你。”
“会。”
“去煮碗面给我。”
“好。”
周何山隐约能感受到父亲的意思,一直心不在焉地盯着锅里的沸水。盐放多了,他舀出些水来,又倒上点清水,盛好了给周回端过去。
外头没人。
客厅没人。
到处都没人。
最终,周何山在卧室床头插着干花的花瓶旁看到一张纸,上头写着一行字,字迹潦草,极显仓促。
你妈爱吃荔枝,逢年过节烧点过来
指尖颤抖着,滚烫的面汤流了满手,周何山快步冲出去,“爸”
“妈”
他想起父亲的话,往湖边去,怔愣片刻,忽然跪了下去。
湖面上飘着一条红围巾。
它平静的,
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
周回从未想过,季潼死后居然是谢迟的模样。
她是笑着迎接他的。
他们没有在山里逗留太久,周回带她去了趟十一殿。换了副面孔,老同事们不认得他,周回与守门的阴差周旋许久,方才相认放行。
江公一见周回,先是一愣,后又掐指一算,“你怎么来了?应该还有两年才是。”
“想你了,提前来看你。”
谢迟微笑与江公点头打招呼:“江公,久闻大名。”
江公看他身后的女鬼,立马懂了,“少拿我当幌子。”
“我来是感谢你,给我重新”
江公没给他煽情的机会,直接打断他的话,“行了行了,别跟我客套,感谢的话就回来继续做事。”
“我来也是为这事,我是来辞官的。”
江公哼笑道:“替你瞒了三十八年,一来就六亲不认。”
“就算回来我也用不了白鞭了。”周回张开手臂,“你看。”
江公轻嗅了一口气,无比纯净的灵魂,他居然被净化的半分戾气都没了。
周回放下手,“我也没办法。”
江公抹着胡须叹息,“罢了,你走吧,要你也无用了,有空回来看看我。”
“一定。”周回与谢迟同给他鞠了个躬。
等他们离开,江公放出白鞭,瞧上一会,摇着头笑起来,“看来得重新给你找个主人了。”
……
生时没去过的地方,死后全去了遍,他们飘在上空看着祖国大地,自由地在云间穿梭,逍遥了数十年。
途径广西,谢迟忽被一女声叫住。
“晚之姐”
她以为听错了,毕竟能叫这个名字的人死的死、投胎的投胎。
正要离开,两道鬼影闪落在面前。
孟沅瞪圆了眼看着她,“真的是你!晚之姐!”
谢迟被她扑的差点散了魂,往她身后看去,居然是薛丁清。
周回轻挑眉梢,瞧着孟沅,“还是这么莽撞。”
孟沅打量这男鬼,“你谁啊?”
“我还能是谁?”
这语气!
“哥?”孟沅松开谢迟,“是你吗哥?”
“不然呢?”
“啊啊啊啊哥!”孟沅大叫一声,扑到他身上,“哥!我想死你了!我找了你好多年,实在是找不到就放弃了!你居然又这么早死了!”
“……”
另一边,薛丁清与谢迟寒暄着。
“多年未见,你还是老样子。”
“你也是。”
“不过……你不是转世了,为什么还是前世模样?”
“说来话长。”
他朝谢迟伸过手来,立马被周回挡住,薛丁清无语地看向他,“你要不要这样?一百多年过去了,我只把她当朋友,老朋友!”
谢迟主动伸手,“老朋友。”
孟沅这些年一直跟着薛丁清,两人也算黄昏恋。薛丁清本要入十一殿受罚,一直舍不得这个牙尖嘴利的老鬼,入狱的事一直拖着,不过近几年来抓他的阴差少了许多,两鬼过得也还算安生。
老友相聚,有说不完的话。
提及李长盛,薛丁清警觉一番,“怎么又来个姓李的?你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我跟他没关系啦!就是一个小战友!抗日英雄!人家后来活到九十多岁呢!有六个孩子!”
“你给我说清楚,都还有谁。”
“没谁了……”
他两吵闹了一路,回过神来,谢迟与周回已经没影了。
……
途径老家,谢迟趴在周回背上,扯他的耳朵,“你去托个梦让儿子给我们送两匹马来。”
“你怎么不托?”
“这种不要脸的事还是你来比较好。”
“老东西。”
谢迟不悦,手下用力,“说谁老东西?”
“你啊,老太婆。”
“我现在可是二十七岁的模样,二十七岁哦。”谢迟从他背上下来,傲娇地飘着转了两圈,“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吧,年轻貌美。”
周回看她这嘚瑟样,失笑起来,“是是是,漂亮老太婆,我们下面去哪?”
“你先把马要来,然后嘛……再说。”
“好”
……
谢迟孤魂百年,借人身多活五十载,本就不在阴册,死后仍为野鬼,周回陪她永生在外漂泊,不进阴司,不入轮回。
他们当永远自由、永远相伴。
不死不灭,不老不倦。
“阿吱。”
“阿吱”
“快点。”
“来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