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是从南方运过来的, 路上坏掉一些,何沣精挑细选出一袋给谢迟送来。他这身打扮是要去一趟地下联络点,再将荔枝给她, 却没想到碰巧看到她在坐电车。
发报员在华兴银行潜伏, 今晚有个同事过生日,她被拉去宴席, 不能抽身。可情报耽搁不得,何沣只能亲自发报,是一份战术情报,发至战区。只有一个字:雷。以八卦代方位, 意指西南方向。
收了发报机,老纪与何沣又转移地点,密谈半个小时,将最近日军动态、物资流向与日谍、汉奸情况作汇报。
结束时间比何沣预设的早了十五分钟, 他很想再去见见谢迟。到了地儿, 却见她房间已熄灯,不想去打扰她休息, 在楼下站了几分钟便离开。
……
何沣与食物就是她最近短暂的快乐来源,一大袋荔枝, 一颗接一颗,完全停不下来。后夜里谢迟吐了两次,她以为自己是吃撑了, 觉也没睡好, 导致第二天早八点多还沉睡。
藤田清野先去了趟她的店里,只有张冶在,于是他又往她家里去,路上还买了些早餐。还没到楼下, 远远看到阿如拎着袋子出来扔垃圾,他下车与她打招呼:“阿如。”
阿如见人,佯装高兴道:“藤田先生来了。”
“吃过了吗?”他抬了下手,“给你们买了早餐。”
“没有,姐还没醒。”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藤田清野见谢迟的门关着,轻声道:“别叫她,等她睡醒。”
“好。”
“你先来吃点吧。”
“不用不用,我刚吃了煎包,正准备洗衣服,您坐一会吧,有什么事叫我就好。”
“好,你忙。”
国强与阿如睡一间房,房门没关,藤田清野进屋看他一眼,孩子蒙着被子,捂得密不透风。他小心将被子往下拉,让他的鼻子露出来,悄声离开,刚走两步,听到国强唤他一声:“西瓜叔叔。”
藤田清野回过头来,国强看到他的脸,认清人,顿时躲进被窝里不吱声。
藤田清野折回床边,“醒了吗?”
国强一动不动。
“西瓜叔叔是谁?”
国强不答。
“要不要起来吃早餐?有你最爱的油条和甜豆浆。睡觉不能蒙住脸,要呼吸新鲜空气。”藤田清野见他的小手紧抓着被子装睡,无奈地笑了,“那你再睡会,等想吃了再起来。”
“清野。”谢迟站在门口叫他一声,“你来了。”
藤田清野赶忙迎上去,见她耷拉着眼皮精神不佳,“昨晚没睡好吗?”
“有点。”
“吃点东西再睡吧。”说着他就要去厨房拿盘子,阿如听见动静赶紧过来帮忙,“您坐吧,我来就好。”阿如将碗碟拿出来,食物一一摆好,让他们两先用,又去洗衣服了。
谢迟只喝了两口清粥,面前摆着的几根油腻腻的油条,光是看着就一阵恶心,连粥都变得难以下咽。
藤田清野见她脸色不好,“你是不是生病了?”
谢迟放下勺子,“昨天吃坏肚子了。”
“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我再睡会。”
藤田清野也放下筷子,“有个朋友快到上海,我要去接他,本来想带你一起吃午饭,介绍你们认识。那么晚上再见吧,你先好好休息。”
“嗯。”
等他离开,谢迟才回去睡觉。
楼下有个乞丐在翻垃圾,藤田清野扫过去一眼,只见先前被阿如提下来的纸袋子被解开,乞丐在里头翻来翻去,掉了好些荔枝皮来。
藤田清野见他可怜,走过去给了他一些钞票,他没有穿军装,也没有穿和服,一身西装,外套黑色长大衣,并看不出是哪国人,乞丐鞠躬感谢,连声叫“好人”。
藤田清野指着一地狼藉,“把这些整理好,不要影响市容。”
“好,好好。”
……
一上午睡过来,谢迟完全恢复了。国强还有些发烧,阿如一直在家没去店里。她看到垃圾桶才想起来昨晚剥的一堆荔枝皮,“你把垃圾倒掉了吗?”
阿如坐在阳台晒太阳,回应道:“对。”
“口扎好没?”
“扎得严实呢。”
谢迟站到她旁边,倚着门框看她绣花,阳光下黄线金灿灿的,“绣的真好。”
“新花式,怎么样?”
“不错,快成大师了。”
“哪有。”阿如低眉,羞赧不已,“姐姐尽取笑我。”
“实话。”谢迟看向楼下来往的行人,“国强怎么样了?”
“好点了,不过还烧着。”
“晚点再看看,不行的话再去趟医院。”
“好。”阿如停下手,仰面看她,“哪来的这么多荔枝?没见有卖的呀,藤田送来的?”
“不是。厨房里还有些,你们吃掉吧。”
“好,你要去店里吗?”
“嗯。”谢迟拢了拢头发转身去洗手间,“你在家照顾国强,我去就好。”
“欸。”
……
傍晚,藤田清野让山下来接谢迟,并没有去大型娱乐场所或是几个较为出名的饭店。地点约在一个日本老太太开的餐馆里,规模不大,客人也少,比较清静。
他的这位朋友叫高桥富思,是个陆军少将,与藤田清野的哥哥也是好友,前年在淞沪战役中重伤,休养至今才痊愈,此次是受命前往河北一带,正是八路军游击区。途径上海,便停下来见见老同学。
藤田清野二十五岁,比谢迟小一岁多,既然是同学,应该也差不多年纪,可他倒有种年近四十的老态,身体又瘦又小,皮肤又松又糙,童身老脸,看上去格外沧桑。
高桥富思表面上对谢迟客客气气,却俨然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浑身透着股气焰熏天的傲慢,总是在言语中隐隐表达对这片土地的蔑视。
这顿饭吃的很不舒服。
结束后,藤田清野让山下送谢迟回家,又与高桥富思换了个地方喝酒。
此刻,高桥富思才袒露心声,“你为什么找了一个中国女人?即便她很美丽,也可以讲一口流利的日本话,但终归不是一个民族,非我族类,必有异心。玩一玩可以,不要当真,结婚还是得找我们大日本的女人。”
“小池夫人不也是中国人,你这样想太偏激了。”
“可我从她的眼中看不到对你的喜欢,她连看你都没有几次。”
“她就是这个性格,对什么都显得冷淡,感情也不会外露。”
“希望是我多想了。”
而另一边,谢迟没有回家,她让山下送自己去了旗袍店。张治还在店中,谢迟让他去报务员那里跑一趟,传递有关高桥富思的消息,不久便收到组织回电:视情况组织暗杀。
高桥富思随身有日本兵保护,晚上吃饭的时候餐馆外面就有很多便衣兵,藤田清野也安排了宪兵在周围,行刺不是件容易的事。
第二天上午,谢迟给藤田清野打过去一个电话,约他吃午饭。
藤田清野昨夜喝多了,话音里透着疲懒,“抱歉晚之,我不能陪你吃饭,等一会要送高桥君离开,与他吃个便餐,晚上我再去找你。”
谢迟道:“那好,我等你。”
高桥富思这个人十分谨慎,昨夜没有住在外面,去藤田清野家睡了一宿。
这个时候,藤田家周围已经隐布几个同志,观察周围动态。
一点二十八分,藤田清野与高桥富思从家里出来。高桥富思穿着西装,还加了幅黑框眼镜,他这人不上相,真人与照片有几分出入,谢迟昨夜就发现了这一点,怕别人认不出,才亲自上阵。
她在远处的高楼狙着,她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动手过。可一如从前,做起事来毫不拖泥带水,一枪打得干净利落,直中脑门。
这种情况必死无疑,无论如何都是救不回来的。她立马离开狙击点,将枪交给楼下等待接头的交通员,换上外套搭上人力车迅速撤离现场。
整个下午,她都待在店里,接待客人、做旗袍,恍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外面不时地路过宪兵队与汪伪特工的车。少将死在前往战区的路上,必然引起各方面轰动。此刻怕是驻沪日领事馆、司令部、梅机关、各报刊等都忙的不可开交。
真是个好日子。
藤田清野没有找谢迟吃晚饭,谢迟也没能联系上他,他的办公处电话一直占线。直到晚上九点多,谢迟准备从店里回家,藤田清野的车出现在门口。
他喝酒了,脸颊酡红。
谢迟扶着他进屋,给他倒了杯水,“我给你打了很久电话,听说高桥君遇刺了。”
藤田清野握着水杯,无力地依靠在椅背上,掀起眼皮看她,眸中充满了悲哀与困惑。
高桥富思来这里的消息,几乎无人知道,落脚地更是隐秘。所以,究竟是谁泄露出去的。盘查了一下午无所获,他不可避免地怀疑眼前这个女人。
他在猜忌与失去朋友的痛苦中艰难地度过八个小时,幻想了无数可能性。
不,不会是她,不能是她。
也许是有所疏漏,餐馆的人?酒馆的人?或是别的什么人认出了高桥富思,又或许是旁的情报线出了问题。
藤田清野放下水杯,抬起手要牵她,“晚之。”
谢迟握住他的手。
他一直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从未仔细琢磨过谢迟说话的真假。她真的像口中所说的那样,无论谁执政,只要吃饱穿暖就好?或是一直在欺骗自己,利用自己,获取情报。细算这几个月来,好像真的泄露了很多消息,她会是国军的人吗?或是共. /产./党?
藤田清野在上海近一年,自然了解各机构内部都安插有中国人的卧底,如果她也是其中之一,那么就太可怕了。
可尽管这样,他连一句质问也不敢有。他害怕万一是真的,一旦挑明,谢迟便会离开自己,甚至会将枪口对准自己。
藤田清野将她拉近,搂住她的腰,脸轻轻贴着她的腹部,“你不会离开我的吧?”
谢迟看着他蓬松的头发,比年中长多了,又是初见时那个半长的自然卷,少了几分军人的肃穆。
她抱了下他的头,“当然不会。”
藤田清野将她搂紧些,深深嗅了一口气,“那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