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铛铛铛

“那罗灵书呢?也是?”

“我不知道。”谢迟见她迷茫的样子, 又说,“对了,藤田清野要离开上海, 过了新年去长沙。”

“那不就是下个月?”

“嗯。”

“那你怎么办?留在这里继续?还是去解放区?”

“先请示组织。”

“嗯对。”

“你该走了, 晚上戒严,小心。”

“好。”姜守月转身快步下楼, 刚到拐弯处又折了回来,“他是哪方面的?难道当初在东北的时候就已经?”

谢迟浅浅皱眉。

“好吧,不该问,我懂。”姜守月长吁口气, 这件事太出乎意料了,她的心情长久难以平复,“我就当不知道,至于任务, 我会另找其他理由停止对他的暗杀。”

“谢谢。”

“我们之间就别讲这些了, 周旋于鬼子之间,你才要小心, 保护好自己。你至少是干干净净的。”她停顿片刻,苦笑一声, “不像我。”

“又说这种话。”

“好啦,不煽情了,走了。”

“嗯。”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 谢迟才开门, 刚迈进屋,就看到一抹高大的黑影不声不响地立在墙边,好在她心理素质好,没被吓一大跳。

何沣什么话都没说, 拉着她进卧室。他将门关上,压着谢迟背贴着门。虽看不清此刻的表情,但谢迟明显感觉到他身上散出的巨大的阴郁与压迫感,连音色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凉薄,“你把我卖了。”

“我了解她,她守得住秘密,不会说出去的。”

“几十种刑具上来还能守得住?你觉得她能扛得住几种?”

谢迟沉默了,她并不敢有此担保。

“你很清楚一旦暴露意味着什么。”

谢迟低下头,“我冲动了。”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安危,想杀我的人太多,你能挨个跟他们解释吗?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你也是一名特工,应该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对不起。”

何沣见她低垂着脸,握住她的肩膀安慰,“好啦,已经说了出去,算了。即便不幸出什么意外,她一不知道我是哪边的,二不知道我的代号,三没证据,没事。”

谢迟又说了句“对不起”。

何沣捏住她的下巴往上轻抬,“你不会是要哭了吧?”

谢迟撇了撇嘴,“是我没思虑周全,昏头了,我平时不会这样,以后我会注意,控制好情绪。”

听这一席话,何沣的心都揪了起来,他轻啄她的嘴巴,“我错了,不该这么严肃。”

谢迟搂住他的腰,“今天差点吓死我。”

“你才吓死我,突然就冲过来。”何沣按着她的脑袋,拥在怀里晃了晃,“没事了。”

“你要小心啊,保护好自己,没在鬼子面前暴露被自己人杀掉就太冤了,少往窗户这种容易被狙击的地方蹲。”

“好,媳妇教训的是。”

谢迟笑着轻捶他的背,“你好讨厌。”

何沣埋头在她的脖颈间深嗅一口,“我得走了,罗灵书留一堆文件给我处理。”

“好。”谢迟更紧地抱住他,“你走吧。”

何沣笑着轻吮她的耳垂,温热的气息在脸边弥绕,“你得放开我才能走啊。”

谢迟被他磨蹭得耸起肩膀,仍不舍撒手。

何沣抱起她,“要不带你去我那?”

谢迟双脚悬空,被他举高高,“会不会太危险?”

何沣用额头撞她的下巴,“小傻子,你还当真啊?”

谢迟拽起他瘦削的两边脸颊,“是的,当真了。”

何沣笑了,“你变了。”

谢迟不解,“嗯?”

他道:“从前总是跟我对着干,浑身刺,嘴也犟得很。现在像个女人了呢。”

“是么?那你喜欢哪种?”

“都爱。”

她俯视着他俊朗的脸,轻轻吻了下他的眼睛,“好了,放我下来,你走吧。”

何沣放平她,两人无声地对视片刻,他开口道:“别想太多,你今天做的很好,你救了我,而且没惹藤田小鬼子一点怀疑。不过以后不要这么冲动,用自己身体来挡,很危险,要是你出什么意外,你让我怎么办?”

“我知道了。”

“去洗洗睡觉吧。”

“嗯。”

何沣揪了下她的鼻子,“梦里见。”

“我要夜夜梦你。”

“那我一定夜夜入你梦。”

……

最近何沣和梅机关的几个人常厮混在一起,各有利所图,常喝酒到很晚。

这一晚,他又被宫本良拉来日侨区的小酒馆喝酒,一起来的还有特高课的中谷和北村。宫本是小池太一的同学,喝多了,拉着何沣一直扯他们幼年时的事。酒喝到一半,来了个特工总部的行动处队长,按理来说这种级别不管公私和他们都是搭不上话的,可这小队长人精,谄媚功夫一流,特意等几个长官喝到兴头时进来,殷勤地在一旁好生伺候,那嘴甜的,哄得人前俯后合。

酒局近末,这小队长叫外面候着的手下送了四个姑娘进来,贼眉鼠眼地对他们几个奸笑:“都是处女。”

何沣看着这几个女孩,不过十四五岁,个个吓得瑟瑟发抖,笑容渐渐凝固。

这家日式酒馆本就不是正经喝酒的地方,有很多小包厢,里面的女侍应生也是随便陪喝陪-睡。他们一人领了一个女孩走,中谷进房间前还踉踉跄跄地跟何沣打趣,“下手轻点,哈哈哈哈哈哈。”

何沣一把将女孩粗鲁地推进去,装喝醉的样子,晃着手指他,“管好……你自己吧。”

他猛地关上门,女孩蜷缩在桌边发抖,见他走过来,忙跪下求饶,“求求你放过我。”

她一开口,何沣微愣,这熟悉的调调,已经多年没听到过了。

那汉奸知道他的癖好,已经在房间里准备好各种道具,何沣拿起一根小竹板,一脚踢翻矮案,扬起手就朝女孩打过去。

“啊——”

隔壁房间的宫本大吼一句:“小池君!你太吵了!”

女孩抱着头,浑身止不住的哆嗦。板子并没有落在她身上,实实地打在旁边的被子上。

何沣在包厢里绕了一圈,怕有监听之类的东西,确认安全后才坐到她旁边。

女孩吓得直往后缩。

何沣低声问:“多大了?”

女孩不答话。

“我脾气不好,你最好一一回答。”

“十……十四。”

何沣听她这一口纯正的家乡话,再加这自然反应,不像是派来试探自己的。可仍旧不能掉以轻心,他继续盘问:“哪里人?”

“山东。”

“山东哪里?”

“兖州。”

“兖州哪里?”

“红石村。”

何沣缄默不语。红石村,他十三岁的时候还跟着雷鸣去打过架,两个屁大点的小孩把大十几岁的大汉给打的门牙都掉了。

回忆起幼年,他不禁露出点笑意,话音都变得温柔许多,“怎么到这了?”

“被卖来的。”

“家人卖的?”

“不是,被拐的,先卖到济南,然后又到了这里。”

“叫什么?”

“高秀娥。”

隐约记得红石村确实有很多姓高的人家,十年前她才四岁,就算见过,定不可能认得自己出来。何沣打量着她手上的老茧,该是做农活留下的,“家里是干什么的?”

“种地的。”

何沣站起身,握着竹板出去,随手抓了个路过的女侍应生,“给我根口红。”

女侍应生忙低头,“请稍等。”

不一会儿,口红送了过来。

何沣关上门,朝女孩走过来,坐到她旁边,“手伸出来。”

女孩不敢动弹。

何沣拽出她的手,撸起她的袖子,用手指蘸了点口红,在她的胳膊上染些红印,“别怕,你太小了,我不碰你。我会送你回家,这两天先跟着我,按我说的做。”

女孩慌忙给他跪下,刚要磕头,何沣拖住她的额头,将人抬了起来,“跪天跪地跪父母,别乱磕头。命可以掉,腰不能折,腿可以断,骨气不能丢,明白吗?”

女孩点点头,偷瞄他的脸,“你是中国人吗?”

何沣没有回答,“想活命就少说话,把脸低下去,不许看我,不许多问。”

女孩深低下头。

“哭,把眼哭肿。”

“哭不出来了。”

“想想你爹娘。”

“我爹没了,是被”女孩没敢继续说,嘴一撇,落下泪来,“娘和弟弟在家,肯定担心死了。”

何沣撒开她的手,看她眼泪哗哗的,就要用手擦。

何沣拽着她的袖子,凶道:“老子刚给你画的,擦没了可要真打了。”

凶神恶煞,女孩哭的更厉害。

……

天微亮,何沣把她扛走。

店长与侍应生恭敬送他到门口,借着黯淡的灯光,看到那女孩衣袖和领口里露出点隐隐的红印。等人远去了才敢议论。

“可怜的姑娘。”

“下手可真狠,落在他手里真是太惨了。”

“千万别看上我。”

“真可怕呀。”

……

何沣把女孩安顿到一个旅馆住下,第二天便花钱找了两个人将她送走。

这样的女孩太多,消失一个根本无人注意。

谢迟最近心情不太好,两位同志在窃取情报的时候被汪伪的人抓到,其中一位是个老牌特工,立功无数。虽无交集,但面对同胞受难,只能陷入无计可施的楚囚相对中,不免伤神。

国强发烧了,阿如在家照顾他一整天。

晚上离开店,谢迟去药房抓了药带回去,还买了国强最喜欢的栗子蛋糕。

电车“铛铛铛——”从远处开过来。

谢迟懒得等黄包车,便上去搭一程。电车上没什么人,她到最后排坐下,疲惫地倚靠着车身,一脸无精打采。

一个穿长衫的男子上车,坐到她旁边,谢迟目光缥缈地看着外头,只听旁边人沉声道:“在想什么?魂不守舍。”

谢迟陡然精神了,她看向旁边的男人,戴着个黑框眼镜,嘴边布满了厚厚的胡子,还戴了顶西士宽檐帽,瞧上去傻愣愣的。她忍俊不禁,别过脸笑了起来。

何沣轻皱眉头,“还笑。”

电车走了一段路,坐在前方的人下车了。

何沣覆上她的手,“那两个人明天会被送去南京,下午五点出发,晚上在苏州过夜,只有这些消息,救不救,怎么救,你让你的人看着办。”

谢迟与他十指相扣,压抑着心中的喜悦,“谢谢。”

何沣揉了揉她的指尖,“走了。”

他腿长,几步走到车门口,未等车停便跳了下去。谢迟的视线跟随着他,她站到车尾,依依不舍地望着他远去。

何沣张开手臂,笑着往后退,给她一个飞吻,便消失在巷口。

谢迟回到座位,这才看到脚边的一个袋子,来的时候还没有,定是何沣遗留下的。她将它提了起来,重重的,不知装了什么。

她解开扎住布袋的绳子,看了眼里头的东西,是一大包荔枝。

随口的一句话,他一直记得。

谢迟抿唇笑起来,坐回去,取出一颗剥开塞进嘴里,所有的坏心情随着口中的甘甜瞬间烟消云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