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十点二十分, 经过一系列忙碌的工序过后,蒋思淮他们将面包补满货架,准备营业。
光线从落地窗还有门口涌进来,带着一点冬天的阳光, 仿佛将整个面包房都点亮了, 连面包都显得有了生命力。
“今天天气很好诶。”蒋思淮站在门口, 扶着门框探头往外看。
唐秋燕打开电脑, 打单的机器不停的响, 向外吐着单子,闻言应道:“听说马上又要降温了。”
“只要不下雨, 随便降了。”
蒋思淮从门口回来,拿了盘子,开始和她一起流水线似的打包外卖。
一直忙到中午,和炸鸡店共用的小厨房里,腊排骨砂锅已经炖好,蒋思淮找出打包盒,分装出几份,然后叫了个跑腿小哥,分别往父母和她哥的单位送去。
袁景今天不大忙, 单子不多, 都交给了店里的帮工去做,她舀上碗汤, 吹两下, 喝了一口, 然后对着蒋思淮啧啧两声。
“真是贴心啊, 这大冬天的,叔叔阿姨不会被你这件羽绒服捂出痱子来吧?”
蒋思淮哼了声, 一脸傲娇的噘噘嘴:“怎么,羡慕啊?羡慕你就生一个啊。”
袁景嘿嘿一笑:“哪里用这么麻烦,要不这样好了,我收养你,你管我叫妈,等我百年,你就可以继承我的遗产了,怎么样?”
蒋思淮嘴角一抽,震惊的看着她:“……你想占我便宜?”
“现在流行这个啊,我无痛当妈,你入职全职女儿,不好吗?”袁景一脸无辜,跟她插科打诨。
蒋思淮鼓起脸:“你等着,我告诉我妈和你妈去!”
袁景:“……”你这就没意思了:)
蒋思淮从小厨房的侧门回到自己这边的后厨,出去招呼唐秋燕和叶沛泽先去喝汤。
“你们先吃饭,这里我守着就行。”
“行,你先辛苦一下,我很快就回来的。”
唐秋燕说完,招呼叶沛泽先去吃饭了,蒋思淮就一边看店一边整理柜台。
接待了几位客人,有来买面包当午饭的在附近工作的职员,有带着小孩出来逛街的年轻妈妈,还有一位比蒋思淮的姑婆年轻不了多少的老太太。
老太太要买蛋糕切件,是一款巧克力蛋糕,巧克力蛋糕体和巧克力奶油,面上淋着榛果巧克力涂层,还点缀着半颗费列罗巧克力,这款蛋糕的名字就叫费列罗蛋糕,巧克力脑袋会很喜欢,还有人特地订来做生日蛋糕的。
因为姑婆不久前才因为血糖控制不佳住过院,见到老年人来买蛋糕,蒋思淮都会下意识多给点关注。
她没有立刻给对方拿切件,而是问道:“冒昧问一下,奶奶您血糖水平怎么样?”
老太太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生气的道:“你这小姑娘什么意思?我是来买蛋糕的,不是来看病的,你要是不卖我就直说好了,我去别家,真是的。”
说完转身就要走。
蒋思淮连忙解释说:“您别生气,是我多嘴……我是觉得蛋糕的糖分太高了,我家长辈血糖就不好,医生不让她吃这种切件的,我是担心您跟她有一样的情况,所以多问了一句。”
老太太闻言脸色缓和了一点,但还是一副烦躁的样子。
“我没有问题,血糖很好的,你看我这身材,像是有病的吗?我每周都去南山拜神的,走上去!”
蒋思淮听了眨眨眼,哦了声。
心里却不敢尽信,她姑婆也差不多是这样,该病还不是病?菩萨又保佑不了这个。
她试图给老太太推荐另一款用糖不那么多的杯子蛋糕,却被对方一口拒绝:“我就想吃巧克力,我很久没吃了,上一次吃还是去年。”
老太太看着她,神情不满又烦躁:“妹妹仔,你到底给不给我拿?我赶时间的,不行就算了,哎哟,你老板知道你这么不会做生意,把客人往外推吗?”
蒋思淮哭笑不得,说我自己就是老板呐,一边劝她少吃点毕竟真的太甜了,一边给她拿了一块切件。
打包好,扫了条形码,老太太付钱的时候给的是纸币,蒋思淮给她找零以后,她把零钱揣进口袋,提着小盒子转身就走。
蒋思淮以为这只是个很爱吃巧克力,又不听劝的老太太,她家里人可有得操心喽,她摇摇头,想叹口气,可这口气还没叹出来,就见刚出门口的老太太摇晃了刚下,咕咚倒地。
装蛋糕的纸盒子啪一下掉在一旁。
蒋思淮:“!!!”
“老太太!”她吓得够呛,连忙从柜台后面跑出来。
跑到门口,想扶人起来,又想到什么,连忙大声喊:“小唐姐!小叶!你们快出来,出事啦!”
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不是这俩人,而是就在一墙之隔的袁景。
袁景听到她慌乱的叫声,连忙从店里跑出来,一眼就见蒋思淮店门口摔了个人。
“阿稚,怎么了?这是谁啊?”她站在门外大声问蒋思淮。
蒋思淮见有人来了,连忙说:“这个老太太是来买蛋糕的,刚买好要走,就倒下了。”
“不会是心梗发作了吧?”袁景吓了一跳,催她,“你不是会心肺复苏,快给按按啊!”
“120,我得先打120啊!”蒋思淮急得跳脚。
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刺激得她心跳不断加速,连拨电话的手都在不断颤抖。
袁景比她好点,还只是心急,没到害怕的地步,于是连忙抽走她的手机,道:“……我来打,你、你先看看她的情况,要不要做心肺复苏。”
“好,好……”
蒋思淮把手机给了她,连忙蹲下去拍了拍老太太的肩膀,大声的喊她:“奶奶,奶奶!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老太太没动静,一点有意识的迹象都没有,连呼吸和颈动脉搏动都没有了。
等唐秋燕和叶沛泽这时也终于听到动静从小厨房跑回来的时候,蒋思淮已经开始给老太太做胸外按压。
她已经好几年没使用过这项技能了,按压的时候都有点不敢按,因为知道很可能会按断对方的肋骨,老年人的骨质太脆了。
她犹豫了几秒,又立刻想到,这是很正常的事,如果她因为害怕按断肋骨就不敢用力,那么按压深度是肯定不够的,按压深度不够,效果也就不好。
如果是因为她犹豫的这一会儿功夫,就错过了心肺复苏最好的时间,老太太真的出什么事了,她一定会愧疚一辈子。
那是比目睹患者死亡家属恸哭,还要可怖百倍的梦魇,能让她一生都心里不安。
这么一想,她手上的力气都多了不少。
已经多年没做过的事,肌肉记忆都不剩多少了,蒋思淮按了好几下才找回感觉来,感觉自己的情绪开始冷静下来。
手不再那么颤抖,心跳也不再持续加速。
大概七八分钟后,老太太在一阵救护车的鸣笛声里悠悠醒转,蒋思淮猛地松了一大口气,向后一仰,一屁股坐在地上。
因为这边离容医大一附院很近,所以救护车很快就来了,随车医师帮忙将老太太抬上救护车,回头问他们知不知道老人的家属的联系方式。
蒋思淮说怎么可能知道,“她就是来买东西的,我不认识她的。”
“那现在……”随车医师话说一半,看一下已经醒过来的老人,问道,“阿婆,能不能联系一下你家里人到医院啊?”
老太太满脸茫然,好似什么都听不到。
蒋思淮连忙问:“奶奶,你带手机没有啊,我们帮你打个电话给家里人啊?你一个人去医院我们不放心的。”
老太太看她一下,嘴唇动了动,摇摇头,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蒋思淮一噎,袁景忙说:“你们要不先去医院吧,赶紧去检查检查,找家属什么的,我报警让警察同志帮忙找不就行,还有街道办呢,这儿又不是没人管的地方。”
她这话刚说完,蒋思淮就见老太太的眼睛眨了眨,神情变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委屈。
老太太不肯说实话,大家也没办法强迫她,为今之计只好如此。
又怕老人一个人在医院会遇到更多麻烦,蒋思淮还主动要陪着过去,“等她安顿好了我就回来。”
唐秋燕拉住她:“你还没吃午饭呢,我去吧,医院我也熟,我刚回来的!”
“没事,你跟小叶守好店就行,补面包小叶一个人就干得过来。”蒋思淮嘱咐了一句,跟着跳上了救护车。
从面包店的位置,去到容医大一附院,开车顶多十来分钟,更何况还是拉起鸣笛的救护车。
短短几分钟的旅途,蒋思淮和随车医师不断的向老太太询问她的家庭信息,结果什么都没问出来。
老太太的嘴太紧了,蒋思淮和120医师对视一眼,不禁苦笑。
到了医院,把人送进急诊大厅,护士来接人,扯着嗓子喊:“值班医生!温医生,接病人!”
然后就见一个年轻医生从办公室跑出来。
蒋思淮感觉自己几乎是瞬间,就回到了当年在急诊轮科时的状态,下意识的想叫师兄。
幸好就在声音涌到嘴边的那一刻,她及时咬住了舌尖,没真的叫出来。
120医师交代完情况,很快就离开,去接下一个病人。
急诊医生扭头问蒋思淮:“你是家属么?”
“不是不是,我不是家属。”蒋思淮忙摆手解释,“老太太是去
忆樺
我店里买蛋糕的时候,刚走到门口就晕倒了,我给她做胸外按压,大概做了五分钟,她就醒了。”
顿了顿,又说:“我不确定是我胸外按压按回来的,还是她自行苏醒的。”
“怎么这么不自信。”急诊医生失笑着摇摇头,向老太太确认,“您吃蛋糕了?”
老太太不回答,蒋思淮就说:“不知道在家吃没吃,去我店里是要买巧克力蛋糕,因为用的巧克力和糖都比较多,她年纪又大了,我还问她血糖怎么样,怕她是不能吃的,结果她很生气,又说自己血糖没问题,我就卖给她了。”
急诊医生眉头一挑,抬头跟护士说:“给她测个随机血糖。”
蒋思淮站在一旁看医生给老太太做检查,眉头皱着,心里有些着急,不是,警察怎么还没来!
随机血糖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温医生,病人随机血糖2.1mmol/L。”
这个血糖值呢,很明显已经是低血糖,要是糖尿病病人,低于4,那就属于是相当严重的低血糖了。
所以医生立刻问老太太:“您有没有糖尿病,平时有没有吃药?”
蒋思淮小声的跟着问:“还是说……您没吃午饭,饿的?”
老太太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吭声。
急诊医生摇摇头,这可真是倔强的老太太,他叹口气,说:“您要这样,我们没办法给您做治疗的,什么都不说,我们不知道您哪里不舒服,什么药都不敢给您用,不能及时对症治疗,就很容易发展成重症,越拖花的钱就越多,您也不想吧?”
蒋思淮听了连连点头,还有家属,你快告诉我们怎么能联系到家属啊求求了,我肚子饿了哇!
老太太还是没说话,急诊医生考虑是急性低血糖,只好让人先给她补葡萄糖,然后打电话让内分泌科下来看看。
梁槐景值班,午饭刚吃完,就接到会诊电话,拿起听诊器就急急忙忙下楼。
去到急诊办公室门口,敲敲门:“要会诊的病人是哪个?”
温见琛正站在桌边弯腰看心电图报告,闻声站起来,向他走过去,道:“一个很倔的老太太,什么都不肯说,怎么问都不肯讲,送她来的小姑娘急得都要哭了。”
梁槐景顿时皱眉,急性低血糖,神志清醒,还能倔着什么都不说的老太太,这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疑难杂症了吧?
可刚走到病区,他就见一个留着梨花头的女孩子正蹲在一位老人面前,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呀?我跟你无亲无故,无愁无怨,你为什么要这样呀?为难别人很有意思吗?”
梁槐景一愣,下意识脱口叫她:“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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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警察和会诊医生过来的时间里,蒋思淮一直给老太太做思想工作,试图从她那里得到她家属的联系方式。
可惜一切都徒劳无功。
她想干脆走人,又不忍心,可是又无计可施,加上没吃午饭,饿得胃有些难受,便觉得委屈起来。
原本以为把人送到就可以回去了,结果却在这里耽误这么久,她心想,早知道就不来了。
可是不来,万一老人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不知道还好说,万一知道了,岂不是一辈子良心不安?
于是她的委屈变成了带着哭腔的不解,忍不住问老太太为什么要为难没得罪过她的自己。
整个过程中,蒋思淮察觉到了老太太眼睛里出现的挣扎情绪,似乎已经开始有些动摇。
她正准备再接再厉呢,就听到有人叫:“师妹!”
原本她没觉得是叫自己,这个地方学生怎么多,大家都是师弟师妹是师兄师姐的互相叫,兴许是哪个医生在叫自己的学生吧。
可是这个声音很耳熟,扭头一看,是梁槐景。
她莫名的便确定,他是在叫自己。
梁槐景见她扭头看向自己,一双明亮圆润的眸子里真的蓄上了眼泪,不禁心头一紧,连忙大步走了过去。
温见琛被他甩在后面,愣了一下,然后饶有兴致的跟了上去,梁槐景的师妹啊,哪个科的?
“是师兄啊……”
蒋思淮见他走到了面前,便仰起头冲他尴尬的笑了一下,讷讷打声招呼。
梁槐景见她还蹲着,也愣了一下:“怎么不起来?裙子都拖到地上了,医院的地板多少细菌你忘了?”
蒋思淮闻言顿时讪讪,神情愈发尴尬:“呃……我、我也不是不想起来……就是、腿有点麻……”
是我不想起吗?是我蹲太久腿软了啊!!!
梁槐景:“……”
跟过来的温见琛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噗嗤笑了声。
梁槐景无语了一下,伸手给她:“扶你?”
蒋思淮很尴尬,连忙去握他的手,借着他的力气站起来,一阵酸麻从脚底飞速蹿升,电流一般经过她小腿的肌肉,她差点腿一软又蹲回去。
幸好梁槐景一开始就防着她这样,见状立刻松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扶住。
然后叹了口气:“慢一点,起这么快也不怕头晕。”
蒋思淮的尴尬顿时翻倍,脸孔瞬间涨红起来,讷讷的,一个字也说不出,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和他白大褂的衣摆,恨不得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
梁槐景让她跺跺脚,“试一下,麻感过去就没事了。”
“……哦哦。”
蒋思淮依言行事,跺了两下脚,然后立刻说:“谢谢师兄,我没事了。”
声音细细的,听起来赧然极了。
梁槐景刚松手,她立刻就退到了一边,一副迫不及待拉开距离的样子。
他忍不住眉头一跳,扭头看了她一眼。
见她满脸通红,神情懊恼不已,又不禁失笑。
然后转头看向病床上的老太太,忍不住叹了口气,温声问道:“杨阿婆,你怎么又来了啊?”
蒋思淮和温见琛不约而同的一愣。
自从梁槐景出现,老太太神色就变得有些讪讪,看着没那么倔强了,反而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蒋思淮回过神来,忙说:“奶奶不肯告诉我们家属的联系方式,现在联系不到家属。”
话音刚落,接警的派出所民警过来了。
老太太见惊动了警察,顿时更加惶恐,抿着嘴唇眼睛湿润起来,终于肯开口说话。
却是问:“你们是不是要把我抓起来?”
大家顿时哭笑不得,民警同志安慰她道:“怎么会,您又没有违法,我们不可能胡乱抓人的。”
说完问她:“就是想问问您,为什么不愿意叫家属过来啊?”
老太太抓住民警的手,突然就哭了起来,说:“不要他来,他是想我死,我死了他就高兴了……”
众人不禁一愣,蒋思淮甚至都想到老人在家被儿子虐待了,忍不住问:“他、他不给您饭吃吗?所以您才买巧克力蛋糕?”
老人的哽咽一顿,梁槐景嗯了声,尾音是上扬的,“您又吃巧克力蛋糕?我不是跟您说过好多次,您不能吃蛋糕,又不遵医嘱?”
蒋思淮:啊这……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戳穿您的。”她连忙道歉。
梁槐景听到这话,真是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干脆一把将她拉开,嗔怪道:“你让让,先别掺和。”
蒋思淮哦哦两声,忙让到一旁去。
梁槐景这时才跟民警同志解释道:“这位杨丽贞老人是我们内分泌科的老病号了,上上个月就因为血糖太高被儿子送过来住院,她儿子也不是不管她,是我们要求老人家控制饮食,糖尿病病人控制饮食非常重要,上个月过来开药,我们问过她儿子,她儿子说控制饮食执行得很严格。”
至于为什么低血糖,“这我们暂时不清楚,所以会将她转到内分泌科去住院治疗。”
民警同志恍然大悟,不是她儿子虐待老娘就行,便问:“那医生你有她儿子的电话吗?”
“有的,我待会儿回去就查一下,让她儿子过来。”梁槐景点头道。
民警同志松口气,又劝老太太,既然病了,那就听医生的,不让吃的东西还是别吃了,云云。
老太太讷讷,整个人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蒋思淮看着她,觉得怪可怜的,可是又没解决办法,那可是糖尿病诶。
解决完问题,民警要走了,蒋思淮看梁槐景送他们到病区门口,似乎还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才转身回来。
他站在病床边,给科室的护士站打电话,让护士查一下老太太上次来住院时,联络登记本上留的家属电话是多少。
通过这样的方式,他和老太太的儿子联系上,简单讲清楚事情原委,请对方过来办一下住院手续。
事情到这儿也基本搞清楚,蒋思淮便觉得自己可以回去了,刚要说走人,就见梁槐景转头看向了自己。
“吃饭了么?”他问道。
蒋思淮微微一愣,回过神来摇摇头,“事情发生得突然,没来得及。”
梁槐景点点头,说:“我带你去吃午饭?想吃食堂,还是肠粉这些?”
蒋思淮惊讶的啊了声,忙摇摇头,“……不、不用了……多谢师兄,我、我马上就回去了。”
顿了顿,继续道:“我回去再吃也来得及。”
梁槐景看她一眼,像是没听懂她话似的,说:“等我一下,我先去换白大褂。”
说完转身大步朝办公室走去,蒋思淮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鼓起一边脸。
她站在急诊的门口,老老实实的等梁槐景出来。
“想吃什么?”梁槐景出来,第一句就是问这个。
蒋思淮眨眨眼,“……肠粉?”
“可以。”梁槐景点点头,“走吧,我们去新开的那家粥店。”
一路上,俩人只说了一句话。
蒋思淮问梁槐景:“那个阿婆……就这样就在急诊吗?”
“先让她在急诊做对症处理,等一会儿她儿子来了,再转到楼上去。”梁槐景应道。
蒋思淮哦了声,扭着手指不说话了。
好在粥店就在医院里面,没有几分钟就到了。
说是粥店,其实不止卖粥,肠粉、豆浆、包子,都有,还是二十四小时营业。
蒋思淮不是第一次和他一起吃饭,毕竟带教都包饭嘛,以前他就是对蒋思淮再不满,也不可能在吃饭这件事上亏待她。
只是蒋思淮很不习惯,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总觉得不自在,一句话都不说的。
要么他跟别人说话,要么她跟别人说话。
可是今天不一样,同桌的就他们俩,再没别人做缓冲剂,可以缓解这份尴尬。
不过梁槐景为了显得不那么尴尬,还是要了杯豆浆的。
蒋思淮忍不住问他:“师兄你……不吃吗?”
“我吃过午饭了。”梁槐景应道,想了想,决定找点别的话题来聊聊,“刚才那个阿婆……多谢你送她过来。”
肠粉还没上来,蒋思淮正在叠纸巾玩,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抿着嘴角笑笑。
“她是在我店门口晕倒的,要是不管,出事了怎么办?”
“我听说,你还给她做了胸外按压?”梁槐景笑了笑。
蒋思淮点点头,表情乖巧极了,“是做了,但我估计没用,低血糖晕倒很可能过一会儿就自己苏醒了。”
“怎么会没用。”梁槐景失笑,心说果然如温见琛所说,她怎么对这件事这么不自信。
“你会给她做心肺复苏,一定是确定她没有应答,呼吸也没有了,对吗?”
蒋思淮眨眨眼:“……嗯。”
梁槐景嗯了声,“所以你当时给她做心肺复苏,恰好避免了低血糖对她身体各个器官系统造成更严重的危害。”
说完顿了顿,他又朝她笑笑:“做得很好。”
蒋思淮听了这四个字,眼睛忍不住一亮。
说真的,在轮转内分泌的那一个月里,她从来没有从梁槐景嘴里听到过这个评价,他好像永远都对她恨铁不成钢。
虽然这声夸奖是在毕业三年后才听到,甚至可能是因为她不从医不算专业人员了,梁槐景放低了对她的要求才有的,她也还是忍不住高兴。
她抿着嘴唇,嘴角压抑不住的上翘,嘴角又露出两个酒窝来,浅浅的,却像是能盛许多快乐。
梁槐景看着她这样,不由得又笑了笑。
他不知道她的快乐是因为她帮到了别人,还是因为他的夸奖。
不管哪个原因都好,但如果是因为后者,他会更加高兴。
“打扰一下,你的滑蛋牛肉肠。”服务员这时将他们点的肠粉送了过来。
蒋思淮道了声谢,从桌边的小盒子里取了双一次性筷子,笑眯眯的问梁槐景:“师兄你要吃吗?”
“你吃,趁热。”梁槐景摇摇头。
她哦了声,低头夹了一小块肠粉,蘸了点酱油,低头迅速塞进嘴里。
还能感觉到梁槐景落在她头上的视线。
好奇怪呀,蒋思淮心里嘀咕,被人盯着吃饭的感觉,太让人不自在了。
为了尽快结束这种尴尬,蒋思淮吃得很快,一口接一口。
梁槐景看着,却以为她是饿狠了,想了想,起身去要了两个肉包和一杯豆浆,想了想,还加了根烤热狗。
年轻人应该都喜欢这个的……吧?
等他端着东西回来,蒋思淮看了就好奇:“师兄不是吃过午饭了吗?”
这就又饿啦?哎呀,年轻小伙子呀,胃口就是好。
难怪他一个人可以吃掉这么多个小蛋糕!
结果刚腹诽完,就听他说:“这是给你的,饿了这么久,是该多吃点。”
蒋思淮一愣,第一个念头就是,好家伙,他是不是在骂我?骂我饭桶?
梁槐景见她先是错愕,随后是一脸奇怪的纠结表情,以为是自己买的不合她口味,于是便问:“你不喜欢肉包么?那我给你换别的,香菇菜包,或者笋丁包,怎么样?”
还怪体贴的咧。
蒋思淮回过神来,勉强的笑了一下,“……谢谢师兄,我能吃得惯,不用换的。”
就是……又要多尴尬一会儿了是吗?所以她刚才吃这么快图啥啊?!
“吃不惯可以换的,不要勉强自己。”梁槐景劝道。
蒋思淮一听,立刻抓起一个包子,咬了大大一口,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
一边咀嚼一边朝他点了两下头,意思是她吃得惯,真的!
梁槐景这下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看着她脸被包子撑圆的样子,不由得再次失笑。
等蒋思淮吃完一个包子,他就问:“够么?要不我再给你买两个吧?”
蒋思淮:“!!!”
她抿住嘴唇眨眨眼,眼尾往下一垂,好似有点委屈的样子。
不满的抗议道:“师兄,我真的不是饭桶,吃不了这么多!”
话音刚落,她就听见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抬眼就见到梁槐景脸上遮掩不住的笑意,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好好好,你居然是故意笑话我的,那这师妹不当也罢!
—————
在蒋思淮谴责的目光里,梁槐景清了清嗓子,准备找个别的话题来聊。
不然就太尴尬了。
还没等他想好聊什么,蒋思淮就先开口了,问他:“为什么那个阿婆会说她儿子就是想看她死啊?”
问完又有点不好意思,“能说吗?”
“上次她住院的时候,她儿子来看她,在住院部闹了一场,否则我也不知道。”梁槐景说道。
蒋思淮立刻就明白,这事很多人都知道,多她一个不多。
于是她便笑了一下,含着口包子看着他。
明亮的目光里闪烁着好奇和期待,是梁槐景以前没见过的眼神。
他笑了一下,道:“好像是说,她家老爷子和儿子关系不好,老爷子病重的时候儿子都不大来看,还签字放弃抢救,所以就觉得儿子也会这样对她。”
蒋思淮听得很疑惑:“她为什么这么想,是因为她也对儿子不好吗?”
梁槐景闻言有点好笑:“也?你怎么知道他们对儿子不好?久病床前无孝子就不说了,多少父母掏心掏肺榨干自己骨髓供养儿子,结果儿子不管父母的,你们以前不是还讨论过,为什么很多都是女儿来陪护吗?”
蒋思淮顿时嘴角一抽,你怎么记性这么好:)
“呃……”她犹豫了一下,“朴素的是非观?”
她抓着半个包子,歪了歪头,“我觉得白眼狼还是少数,一般是你对我不好,所以我也对你不好,还有很多是父母对子女不好,但子女因为心软,或者因为别的原因,还是承担了养老责任的。”
“更何况……”蒋思淮觑他一眼,“签字放弃抢救这个……总要有人来做的吧,难道老太太可以自己来?他们家只有一个孩子么?”
谁签字就恨谁,就担心谁对她不好,进而认为这人是想自己死?
还有,他们说是要通知家属,如果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应该会让他们通知其他的孩子?
“你不去写侦探小说真是可惜。”听完她的分析,梁槐景嘴角一抽。
他以前总觉得她逻辑思维不好,思考问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得到的信息就像穿不成串的珠子,可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再一次实锤她对临床的志不在此。
蒋思淮眨眨眼,有点纳闷,怎么这人看她的目光这么可惜?
难道她猜错啦?不是,她看了这么多柯南和金田一,就一点用都没有吗?
“你猜得不多。”梁槐景笑笑,“老太太和老伴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十几岁就早逝,去世的原因是溺水。”
这是当时入院后询问个人基本信息时得知的。
至于这个女儿溺水的缘由,梁槐景当时以为是小孩子贪玩造成的意外,后来才在母子俩的争执中得知,是儿子小时候贪玩落水,女儿去救弟弟,结果弟弟得救了,她却被水流卷走。
老爷子因此觉得女儿是被这个儿子克死的,对他一直很坏,而且,“她儿子后来来办公室找我们了解情况,说让我们出个好点的治疗方案,钱不是问题,还提到父亲生前对母亲时常家暴,现在老头走了,老太太日子好过了,得多活几年才行。”
蒋思淮听得一愣一愣的:“……啊?那为什么……老太太不怪老头对她不好,反而觉得儿子想她死?”
梁槐景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可能是……固执吧,或者不敢面对自己的错误,信了某一个说法或某个人,最后发现它是错的,又不愿意承认?”
梁槐景说完自己的猜测,耸耸肩。
蒋思淮看着他,忽然间有种感觉,他似乎有点不快乐。
可是为什么呢?这些事和他一点干系都没有。
呃,不对,也是有一点干系的,那就是他又要多一个固执的、依从性不好的病人啦。
梁槐景很快就换了个话题,问她:“下个月就是圣诞节,你们店里会上新品么?”
“会啊。”蒋思淮点点头,拿起那根烤热狗,“这个月就会上啊,中下旬就开始陆续上新了。”
“都会有什么,可以提前剧透一下么?”梁槐景有些好奇。
“国王饼,姜饼人,姜饼小屋,还圣诞曲奇和小饼干,万圣节限定那样的杯子蛋糕也会有,把杯子蛋糕上面的装饰换成圣诞老人雪人之类的就可以,还会有大块的切件,也是圣诞节主题的。”
蒋思淮一边说一边掰手指,没一会儿就数了好几个。
梁槐景听得有些惊讶:“要做这么多,做得过来么?”
“不是每天都需要做这么多的,姜饼小屋、曲奇和小饼干是套盒,是需要客人提前定制的,时间上是很充裕的。”
听了蒋思淮的解释,梁槐景又好奇:“里面的饼干都是圣诞元素的么?”
“是啊,圣诞节限定,当然是圣诞元素啊,圣诞老人,圣诞树,雪人。”蒋思淮点点头,说,“过两天我做出样品以后,会在朋友圈发广告的,师兄你可以看看。”
喜欢的话记得来下单啊!
梁槐景意会,笑着点头应了声好。
她就快乐的弯起眼睛,咬了一大口已经凉了的烤热狗。
梁槐景看着她,忽然间问了句她一个问题:“你觉得,是当医生辛苦,还是现在这样辛苦?”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蒋思淮被问得一愣。
她啊了声,反问他:“师兄怎么问这个?”
“好奇。”梁槐景垂眼看着杯子里没有喝完,已经完全变凉的豆浆,“每次见到你,你好像都是开开心心的,和以前很不一样。”
蒋思淮哦了声,明白了。
于是想了想,回答道:“我觉得都辛苦吧,没有工作是轻松的啊,什么都不干,躺在家里吃喝玩乐才不辛苦。”
说完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可是现在我觉得很开心,所以也就不觉得很辛苦了。”
开店多辛苦啊,每天都要早起,每天要做那么多的面包和蛋糕,一站就是一天,每个月还要盘点营收,要进货,要控制成本,还要想破脑袋出新品,叶沛泽和唐秋燕还能每周休息一天,她呢,那天要回店里大扫除。
可是她每天都觉得很充实,觉得有事可做,听到客人夸她做的面包和蛋糕好吃,在社交平台发图安利她的店,每天看到熟客的面孔,她就会觉得很高兴。
“我喜欢看到回头客,做医生可不兴让人家吃好再来。”她笑嘻嘻的调侃道,眨眨眼,满脸俏皮。
梁槐景顿时失笑,点点头:“你说得很对。”
说完他看一眼她面前的空盘子,说吃完了那就回去吧,蒋思淮应了声好,拿纸巾擦擦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外套,背上包。
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他又好似没头没脑的说了句:“那就好。”
她愣了一下,疑惑的啊了声,但梁槐景并没有向她解释什么。
走到靠近急诊的地方,蒋思淮和他道别,大步向医院大门的方向走去,梁槐景看着她穿着米色大衣和浅牛油果色复古油画半裙的身影,笑了一下。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际遇。
她很勇敢的坚持了自我,所以现在就算辛苦也不觉得苦,他呢,放弃了想读的专业投身医学,可以用自己的所学帮助到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好,他同样不觉得辛苦。
回到急诊,梁槐景见到了老太太的儿子,母子俩一个坐在病床上,一个站在病区门口,神情呢,是一个固执倔强,另一个疲惫不堪。
“梁医生,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患者儿子见到梁槐景,有些不好意思的搓搓手。
梁槐景说没事,“先去给你妈办住院手续吧,住院观察几天,可能还要调一下药,再商量看看饮食怎么调整吧,如果她太抗拒,也很难执行到位。”
患者儿子点点头,叹口气,强笑道:“麻烦你们了。”
他已经是当爷爷的人了,鬓角斑白,梁槐景看着他,心里也叹口气,安慰道:“慢慢来,这是个长期抗战的过程,等她习惯就能好点了。”
“但愿吧,她这个人,固执了一辈子,不管什么事,她都是没错的,错的都是别人。”
这话说得很有怨气,可搭配着他脸上的苦笑,为难之情也溢于言表。
梁槐景安慰了他两句,说老人嘛,都这样,可是话刚说完,又忍不住想到及韵和梁裕。
他也有一对强势的父母,唯一不同的,大约是他们不那么固执,可是谁知道以后呢?人老了以后性情是会变的。
于是他也忍不住苦笑一下。
蒋思淮从医院回到店里,已经快到中午两点一刻。
刚下车,袁景就站在店门外的走廊上,问她:“怎么样,怎么去那么久?”
“顺便吃了饭再回来的。”蒋思淮应道。
袁景接着问:“老太太的家属找到了么?”
“找到了,她在内分泌科住过院,师兄去会诊,认出她来,从以前的病历资料里找到了她儿子的联系方式。”
“找到就好,真的太吓人了,万一真在你这里出点什么事……”
她想说“晦气”二字,又觉得不太好,于是停了下来。
蒋思淮笑笑,嗯了声,“反正已经没事啦,有惊无险咯,就当是给我机会复习心肺复苏了。”
袁景哈哈笑了一下,回去拿了份芝士球给她吃,说是压压惊,蒋思淮欣然接受。
回到店里,唐秋燕也问了几句事情后续,然后告诉她:“有两个生日蛋糕的订单哦。”
蒋思淮一边吃芝士球,一边看完唐秋燕和客人的沟通记录,弄明白客人的要求以后,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进了后厨。
一整个下午她都泡在后厨,做完两个生日蛋糕以后,开始琢磨圣诞节饼干礼盒的内容。
她存了好多应景的小饼干图片,但是一个礼盒是装不下的,款式太多也不合适量产。
最后定下了三款圣诞节曲奇,分别是圣诞红帽子,圣诞花环和戴着红帽子的泰迪熊脑袋,一盒里每款各有四个,刚好一列,还有两枚图案不一的圣诞树糖霜饼干,两枚图案不一的姜饼人饼干。
一直到晚上,天都黑了,她才把这个饼干礼盒的样品做好,按照原计划那样装好,做出了差不多十盒来。
“小叶,快拿相机来拍照。”她在里面喊了声。
叶沛泽过来一看,摇摇头,打字告诉她:“还是明天再拍比较好,可以布置一下外面那张桌子,阳光好拍出来更好看。”
“行吧,那就明天再说。”蒋思淮点点头,给他和唐秋燕一人分了一盒,又拿一盒给袁景,剩下的准备等明天拍完照以后就送去给她爸妈。
店里的面包没剩多少,蒋思淮他们收拢了一下,各自分分,没人要的就留着准备处理掉。
然后拉下卷帘门打烊回家。
去接豆豆的时候,蒋思淮想起它该打今年的疫苗了,就跟医生约了下周一带它来体检。
“老师,你外卖马上来了,怎么买这么多面包啊?”梁槐景刚从病房回来,被他拜托下楼去取外卖的的学生就回来了,把一个大袋子递给他。
梁槐景看了一惊,怎么这么大一袋?他只是按人头订了几个面包而已。
打开袋子一看,原来除了他订的面包,还有一袋巧克力吐司,还有几块独立包装的曲奇饼干,绿色的圣诞花环,红色的毛线帽,还有戴着红帽子的泰迪熊,和最普通的什么花样都没有的黄油曲奇。
想到中午听她说的圣诞饼干礼盒,难道这是样品?
这人的行动力这么强,要是以前实习也这么勤快就好了,梁槐景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可惜。
他拆了一块黄油曲奇来吃,入口以后酥松的曲奇饼干很快就在舌尖化开,黄油的奶香简直可以打满分。
他将饼干分给一起值班的同事和学生,然后发信息小心措辞的问蒋思淮:【今天怎么会剩下吐司?不留着明天继续出售吗,我看日期还很新鲜?】
其实他是想问她今天生意是不是不好,这不会亏本吧?
蒋思淮还没有回信息,他就先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接着是值班护士急切的声音:“梁医生,你快去看看18床,她家属和她又吵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