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呢?
明明已经准备放弃, 也做了那么长久的心理建设,许多次告诉自己此路不通,宽慰说另一条路也很不错。
可在某个瞬间, 还是会在梦中睁开眼睛。
这种难以解释的, 捉摸不透的,伴你入眠又令你无法入眠的情绪。
它到底是什么?
黑暗中,林晚星睁开了眼睛。
手机时间是早上6:00。
起身,拉开窗帘。
湖面雾气弥漫,不见天日。
这注定是个让人难忘的比赛日。
7:00,林晚星带着学生们, 在永川恒大基地门口集合。
永川恒大依旧保持标准接待流程。
门卫打了个电话,不多时,一辆观光车开了出来。
四野的雾未见消散, 球场草地略显朦胧, 离湖越近, 水汽就越湿重。
一路上,学生们都没有说话。
甚至永川恒大的工作人员问他们是否要去食堂用餐时, 也无人作答。
“我们定的旅舍有包含早餐,大家都吃过了。”林晚星说。
于是,工作人员很客气地将他们送到更衣室外。
走下观光车回望,不远处是片青绿球场, 更远的地方,湖水连绵,不知尽头。
更衣室。
按照以往习惯,学生们先前往球场热身。
时间很早, 永川恒大青年队的成员们还没有出现。
草地湿滑, 球场上除了组委会的官员们在布置场地、架设设备外, 没有其他人。
今天的雾,比他们在禹州比赛那天更大。
在付新书带领下,学生们开始沉默热身。
林晚星站在场边。
王法走上球场,踩着草坪跑了一段,然后又跑回来。
林晚星以前也见过王法检查草皮,但今天似乎格外认真。
“怎么了?”她问。
“场上没什么积水,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得让他们换上长钉球鞋。”
雾气弥漫间,林晚星走上球场。下雾后的草皮确实比平时更滑,球场能见度也不好,水汽好像要阻塞人的每一个毛孔:“会暂时停赛等雾散吗?”
“这样的能见度不会停。”王法看了看慢跑热身的学生们,淡淡地道,“而且如果下雨,地面情况会更恶劣一些。”他说。
“会下雨吗?”
更衣室里,学生们刚热身结束,换上了干燥温暖的比赛球衣。听到等会可能要在雨中奔跑,他们更加烦闷。
“不喜欢下雨?”王法站在战术板前,反问。
“就觉得……”
“下雨比赛很烦。”
“而且我们最近都没下雨的时候训练过,没经验。”
屋子里开了空调暖气,但仍显湿闷。学生们刚做完热身,他们呼吸粗重,如此回答。
“如果下雨对防守方有利,你们也会认为雨很烦吗?”
战术板打开。
今日的战术布置,学生们已经练习了一个多礼拜。
在确定付新书回撤担任后卫后,王法摆出了531阵容。
从右到左分别是
后卫:林鹿郑飞扬付新书 祁亮俞明
中场:智会郑仁 陈江河
前锋:秦敖
中场郑仁、智会也将负责防守,陈江河回撤,前锋只留秦敖一人,他同样被要求经常回防,10人球队很难不摆出铁桶阵。
再次说完战术布置后,王法平淡地总结道:“这场比赛目标很简单,少输一点。”
学生们很不可思议地抬头。
长久以来,竞技体育的态度永远是争取胜利。就算没有希望,教练也应该给大家鼓鼓劲,钱老师就是这么做的。
可王法不一样,他很明确地指出了比赛结果和比赛目标少输一点。
如果要在“一点”后面加上具体的名词,那肯定是“球”。
少输对面几个球。
少让对面进几个球。
比分别太难看。
这些明明是他们之前自己提过的内容,可经由王法口中说出,却莫名令人憋闷。
陈江河松了松领口。
“知道了教练,我们会努力守住的。”秦敖说。
“守住哪一球?”王法合上战术本,把铅笔插到口袋里,很随意地问他的球员们。
学生们既不清楚王法用意,又一时想不明白答案,所以无人作答。
林晚星坐在更衣室凳子上,看着站在战术板前的青年人,看着熟悉的浅瞳色和柔软的发丝,有种熟悉又陌生的凛冽感觉。
“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些数据。”王法拿起战术板前的黑色水性笔,边写边说,“近一年内,永川恒大青年队,最少一场比赛发动全场发动17轮进攻,最多一场比赛发动36轮进攻,平均每场比赛发动22.5轮进攻。他们的射门次数分别是,最多34,最少12次,平均19.17次。”
他插上笔盖,把水笔扔在板槽内,问他的球员们:“所以我问你们,在这些球里,你们想守住哪一球?”
17 36 22.5
34 12 19.17
战术板上的数字,潇洒而随意。
可在学生们看来,却莫名有种肃穆之感。
“我们……”
“不知道。”
他们只能说出这些字句来。
“没关系,你们可以慢慢想。”
年轻的教练这么说。
沉闷而令人窒息的队伍。
穿好球鞋,戴好护具,学生们列队前往球员通道,等待在裁判员带领下,进入比赛场地。
基地刚刚重新装修完,窄仄的球员通道里,还有刺鼻的油漆味道。
宏景八中学生们列队走到时,永川恒大青年队队员们已经先到了。
和他们沉闷的情绪相比,永川恒大青年队队员们非常的轻松悠闲。他们三三两两聊天,似乎还在谈新上映的电影和刚回归的女团。
走廊内响起清晰的脚步声,秦且初回头,视线落在身后的队伍上。他们今天的对手看起来士气低落。而更主要的是,1、2、3、4……
他点数了下人数,然后讶异地道:“欸,你们真10个人啊,那个谁呢?”
嚣张的少年人显然不能准确说出对手的名字,因此用“那个谁”来替代。
“哦,想起来了,就老乱跑那个。”
低头,鞋钉擦过地砖,无人回答。
少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10个人就想打我们,是不是看不起人?”
秦且初显然有些生气了。
原本在闲聊的永川恒大青年队成员们,纷纷安静下来。他们用一种好奇且略居高临下的目光,打量着他们本轮的对手。
作为宏景八中的队长,付新书原本站在队伍最前。见其他人都不想说话,他只能走回到队伍中段,有些艰难地向秦且初解释:“是文、成业……他有点事,今天来不了了。”
“他不会后悔吗?和我比赛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有事?”秦且初指着自己的鼻尖,很不可思议地看着付新书。
“他不会后悔的。”付新书低着头,扒拉了下队长袖标。
“那就让他后悔吧!让他看看自己队伍输得有多惨!”秦且初突然兴奋愉快起来,他掰着手指,像突然找到了比赛动力。“上次灌了你们12个球,这次你们才10个人,我们努力点,再多进8个!”
他双手高举,在对手面前嚣张地比出了2和0。
“让那个叫文成业的吞下自己队伍惨败的苦果,让他痛心疾首,我们让文成业后悔怎么样!”少年嚣张跋扈,声音在球员通道内隆隆响起。
裁判员依旧在闲聊,似乎完全没听到后面发生了什么。
宏景八中的球员们缓缓抬起头,昏暗空间里,他们静静地看着对手比出的那两个数字。
刺鼻的气味,窒息的气压,《运动员进行曲》在球场上空奏响。
手机消息弹窗:
《宏景高速十方路段,再次出现持枪客车抢劫案,现场发生枪击事件》
高速交警提醒,过往车辆注意避让
站在比赛球场边,林晚星将手机熄屏。心中有种莫名的不安情绪。
球员们已在绿茵场上列队,国歌声刚刚停下。
空气里水汽湿重,像在应和着什么似的,在她身旁,钱老师的电话铃声在骤然空寂的草场上响起。
胖乎乎的中年老师紧张了下。他赶紧掏出手机,想要调成静音。可来电人的姓名,却让他不由得往后走了几步,走到教练席外接起。
电话并不简短。
钱老师神色阴晴不定,似震惊、似不可思议,最后,他脸上竟现出忧虑神色来。
林晚星不经意看到了钱老师挂断电话时的表情,甚至在那么一瞬间,她错过了场上的开球。
一场比赛,90分钟,数不清轮次的进球。
对面说要灌他们20球,让他们尝尝惨败的苦果。
而王法问他们,究竟要守住哪一球?
当时学生们并不能立刻回答出来。
而王法告诉他们,他们有很长时间,可以思考。
第一球。
扔硬币结果,永川恒大选边,宏景八中开球。
开场哨音响起。
秦敖率先将球传给陈江河,陈江河回传。
可就在陈江河回传的一瞬,秦且初如猎豹般,闪电似地从他身边冲了过去!
“靠!”陈江河猝不及防,被迫爆了句粗口。
那样的速度和力度,陈江河的心脏剧烈跳动。所幸他刚才回传力量足够,皮球顺利飞到了郑仁脚下。
郑仁显然也被突然加速逼抢的秦且初吓了一跳,他立刻转身,将球传给更靠后一点的付新书。
球在很短的时间里倒了两脚,可秦且初却不打算放过他们。他像疯狗似地加速,闪电一般冲向付新书的方向。付新书只能抬脚,将球继续传给边路的林鹿。
显然,永川恒大的攻势并不止由秦且初一人展开。林鹿触球的瞬间,又一名球员逼到了他的面前。
林鹿前方没有可传球的队友,他只能选择回传,将球交给更靠后的郑飞扬。
郑飞扬为保险起见,选择将球回传给门将冯锁。可这时,永川恒大的逼抢甚至已到达了门前。
冯锁来不及消耗时间,只能将球再传给边路回撤拿球的林鹿。
足球再度来到林鹿脚下。
林鹿注意到,他身边已经有两名逼近的对方球员。而不管是他身前的陈江河,还是身边的祁亮,他们周围都有对方球员干扰。
如果再横传,足球肯定会被对方中途断球!
这一刻,林鹿嗅到一丝危机。
要守住多少球?
首先是这一球。
他用力一脚,将球远远踢了出去。
“咚”的一声重响,足球高高飞起,
“文成业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林晚星拢紧开衫。
钱老师在一个电话后,又接到一个电话。他反复向对方解释完比赛现场状况,才来到教练席,告知林晚星和王法这个消息。
“文成业的爸爸说,昨天晚上睡前还见过儿子。他本来今天早上要带文成业去留学机构面谈的,但早上到儿子房间,没有人。”
“没有人是什么意思,离家出走了吗?文成业电话呢?”林晚星心中有朦胧猜测,却又有种不可置信感。她拿出手机,下意识要拨打文成业电话。
“电话关机了。”钱老师说。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果然是这样。
林晚星:“他们觉得文成业是偷跑来参赛了,所以给我们打电话确认?”
钱老师点了点头。
“但文成业不在这儿啊。”
林晚星打开手机,立刻给永川恒大基地的联络人致电,询问对方是否有学生来找他们。对方回复很快。
没有。
薄雾萦绕球场,远处湖水茫茫。
你在哪儿?
在你人生中,是否有这种时刻呢?
不想安于现场,突然有冲动想去做一件事,你决定不顾一切奋力一搏。
可现实却告诉你,那是个傻逼透顶的决定,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你不该有这种想法。
你很烂,那就应该安心做个烂人。
冰冷的高速公路休息站,背景音却嘈杂凄厉,很多人在吵架。
“为什么我们还不能走?”
“我们已经没事了,要调查什么调查?”
“我有急事要赶到永川!”
中年男女的声音尤为响亮,而背着双肩包的少年,自始至终都蜷缩在角落座椅里。
他用整条围巾包裹住自己脑袋,不想出现在任何人视野内。
疲倦、想吐,梦境几乎是完全的黑色。
如果可以消失就好,他是那么想的。
“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消失?”林晚星感到不可理解,“小区监控看过了吗?”
钱老师:“说文成业爸妈还在吵架,就是打电话去学校闹了一通,家里小区监控可能都没来得及查。”
林晚星皱着眉头,看向身旁。
王法双手抱臂:“你还是觉得文成业来我们这儿了?”
林晚星拿出手机,打开网盘下载页面。
下载数量:1。
“他看了我的邮件,还下了比赛看。”林晚星说。
“但他没有到场。”王法说。
“我们假设他想来参赛,那他应该8点前就抵达赛场。时间太早了,除非打车,那他只有坐夜班大巴一条路。”
林晚星想起了什么,把手机消息列表下拉,将那则发生在宏景高速十方路段的突发新闻,展示给王法和钱老师看。
球场上。
因为少人,宏景八中被迫摆出531阵容。
付新书被安排到中后卫位置上,填补了文成业的空缺,陈江河回撤到了中场,前方只剩下了秦敖一人。
足球如同一道闪电,向前滚去。
一个人当然没法在对方后卫的包围下拿到球,虽然秦敖在奋力跑动,可是他依旧落后于对方后卫。
永川恒大后卫伸出明黄色鞋尖,将要触碰到足球,在那一瞬间,秦敖咬紧牙关,上去一个滑铲,将对方后卫掀翻在地。
身体与草地摩擦,半边火辣辣地疼。
主裁判哨声吹响,秦敖犯规。
永川恒大获得一个后场任意球。
男生从湿滑的草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草梗,看向对面嚣张的少年。
你的二十球里,这是哪一球?
“你觉得文成业在被劫持的客车上,开什么玩笑?”钱老师觉得林晚星的猜测可笑极了。
首先,文成业就未必是来永川参赛,那孩子心里在想什么,没人能猜透。
其次他就算来了,怎么可能那么倒霉,正好上了一辆被劫持的大巴?
这不是……
这不是……
钱老师搜肠刮肚,想找个合适词汇,但觉得每个词都带着浓浓的嘲讽意味。
“可以和警方确认一下,车上人员名单吗?”林晚星问。
“这怎么确认,说我们的学生可能在车上,麻烦警察帮我们查查?”
林晚星点了点头:“麻烦您了。”
喘息、奔跑,无望的追赶,永远无法抵达终点的路。
文成业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边缘。
他记得自己早上四点半的时候,登上了从宏景前往永川的大巴车。
那时候天还没亮,大巴里味道难闻到了极点。
他握着车票,那明明是他最厌恶的车厢,有令人作呕的机油味,可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他甚至在那种环境中睡着了。
梦里有大片的绿色,一圈暗红色跑道围在球场外沿,他踏上那片跑道,开始向前奔跑。
然后是枪响,有人劫持了客车。
一瞬间,整个青绿色世界开始收缩。
它不断挤压着跑道空间,芦苇疯长,周围一切向他压来,连色彩都随着空间坍缩而完全褪去。
芦苇摇曳着,遮天蔽日,他只能看清眼前的一点路。
暗红的塑胶颗粒,那确实还是条跑道。
劫匪离开客车,高速交警把他们解救到休息站,可他却好像永远困在这段跑道上,怎么也跑不到尽头。
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足球高高跃起,直冲云霄。
隔壁,永川恒大教练席。
主教练望着飞出边线后落地滚动的皮球,略感遗憾。
就在刚才,任意球直接从本方后场,开到了宏景八中的禁区内。
永川恒大身材高大的中锋方苏伦,力压郑飞扬,打算头球摆渡给接应的秦且初。可惜皮球刚刚顶下来,及时回防的俞明就抢先出了一脚,将球远远踢出了边线。
如果宏景八中的后卫稍有迟疑,秦且初在接到摆渡球的第一瞬间,就有数不清的方式将球送进对方大门。
可惜,被破坏了。
不过没关系,这只是开始。
永川恒大青训教练想到这里,不由得看向对手教练席。
在那里,他的对手似乎在焦急地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并没有完全把注意力放在赛场上。
事实上,作为恒大基地青训教练,他当然知道对面教练是谁。谁也没想过,对方会选择执教一支名不见经传的高中足球队。
可因为对方教练是“他”,所以他和他的队员们,一开始都非常期待和宏景八中交手。
但第一次交手结果是“不过如此”“没有意思”……
期待感破灭的比赛,令人不满。不过那时候,大家都觉得他才刚执教对面,所以可以多给对面一点时间,看看宏景八中会被调教成怎样的队伍。
可今天,期望破灭,对面甚至只派出10人阵容。他们根本没有好好准备,甚至没有想认真踢完这场比赛!
原先的不满变成愤怒。他甚至从秦且初这臭小子现在场上的专注表情,就知道他处于何等暴怒的状态。
而对他来说……
他收回目光。
宏景八中整体小组赛战绩不佳,基本上没有出线希望。
或许,其实本来就没有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