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并无大碍。
付新书拍片后, 他们又等了半个小时,检查结果出来。只是单纯的软组织挫伤,休息一段时间就好。
在这个阴郁寒冷天气里, 总算有了个好消息。
付新书无碍, 林晚星和金子阳取得联系。准备让学校大巴返回禹州银象基地,接上他和文成业,一起回宏景。
可金子阳却说,他已经单独带文成业坐高铁返回宏景,请她不用担心。
时间是下午5:50分,比来时少了两人的大巴车, 载着学生们,从禹州返回宏景。
窗外是铁灰色的高速路,车灯只照亮了前方一块地面, 更远处是沉默寂静的冬夜, 是完全黑暗的道路。
抵达宏景已至深夜。
天很冷, 大家很疲惫。
林晚星请司机师傅送每位学生回家,轮到付新书的时候, 车里只剩下林鹿一个。
付新书家离梧桐路不远,王法背着付新书上楼,说自己可以散步回去,让她先送林鹿回家。
又少了两个人, 大巴再次驶动,车里的座位差不多完全空了。
司机师傅打了个哈欠,车厢里只有学生不平静的呼吸声,夹着一些断断续续的鼻音。
林晚星微愣, 过去拍了拍林鹿。
学生翻了个身, 把脸埋在窗侧。
“马上要到了。”林晚星说。
林鹿的头在胳膊里埋得更低了。
车外的路灯照进来, 林晚星才发现,他肩膀抽动,似乎在流眼泪。
林晚星一时无措。
林鹿被发现,很羞耻地缩得更紧。
林晚星缩回手,在那瞬间,她好像也能感受到学生的诸多情绪。
来自于争吵后的疲惫,决断后的不舍,未知前路的迷茫,一切都在所有人都下车后的孤独瞬间爆发。
这是亮着路灯的午夜城市,每个人都可以有伤心的权利。
林晚星没有打扰他,而是回到自己座位,重新坐下。
大巴在目的地停下,刹车声和车门打开声一并响起。林鹿用力抹了把脸,猛地站起来,收拾行李下车。
路灯灯光流转,某一瞬间,林晚星看到他眼眶红红的,眼泪鼻涕还在滴,很是难过和无助。
林鹿的家离付新书家只有不到十分钟车程。
他很快擦干眼泪,然后翻脸不认账:“我刚没哭,就是太困了打哈欠流的眼泪。”
车停在小区门口。
林晚星意外发现,门卫室边,有两位中年人站在那里。
其中一位林晚星认识,是林鹿的妈妈。
父母神情焦急,林晚星带林鹿下车,道了谢,请司机师傅先回家就好。
室外寒冷,已近午夜,林鹿妈妈看上去有一肚子话想说。
“你们怎么出来了?”林鹿赶紧又抹了两把脸,可通红的眼眶和时不时的抽噎还是出卖了他。
“你说你去医院了,妈妈能不急吗?”林鹿妈妈小声嚷嚷。
“我不是讲了是别人嘛。”林鹿跳了跳,展示了下他健全的胳膊腿,“我真没事,妈!”
“那足球场上的事可说不好,你自己腿也不好的,妈妈怎么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
司机关上车门,大巴开走了。
林晚星拢了拢衣衫,林鹿妈妈被开车的声音吓了一跳,目光扫来。
“林老师……”
林晚星抬起头。
林鹿妈妈卡壳了下,欲言又止。
林晚星:“我都可以。”
“啊?”
“不管您是想邀我上楼坐坐聊聊,或者对我说‘天冷了,林老师早点回家路上注意安全’,我都可以的。”林晚星这么说。
––
林鹿家不大,两室一厅。
没有独立的书房,所以电脑桌都被摆到客厅里。
林鹿被催着去泡热水澡,他的母亲则在厨房里忙活。林晚星踩着绵软的家居拖鞋,在客厅转悠起来。
她在书柜的照片里一张张看过去,林鹿爸爸就在她旁边,一副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
很快,其中一张照片吸引林晚星注意。
那是张足球队的合影,照片里的小朋友年纪都很小。
“这是他们参加市长杯的合影。”林鹿爸爸说,他把照片从柜子里拿出来,递到她手里。
背景是绿色的草地,照片中的小球员们稚气未脱,那时候林鹿因为年幼,所以眼睛格外大。照片中的陈江河与俞明挤在一起,他们旁边还有个高个男生,飞扬跋扈的,一看就是秦敖。
林晚星又认出了沉默寡言二人组郑仁和智会。还有位同学小小年纪就目光冷酷,满不在乎,除了文成业,应该也没有别人了。
站在照片最右侧是位中年的男人。他剃着寸头,神情严肃,皮肤黝黑。该是学生们口中的蒋教练了。林晚星在脑海中比对了一会儿,确定自己不认识对方。
“小时候还是挺可爱的。”林晚星说。
“是,小时候还听话。”
“你们怎么想到送林鹿去踢球的?”林晚星问。
“怪我爸,就是他爷爷啊。林鹿小时候特别瘦。有个周末林鹿和老爷子去公园玩,正好遇到他们蒋教练足球班在发培训材料。我那时候还反对过,老爷子说一学期就350块钱,不就是他一个月退休工资么,这钱他出了。没想到啊,350块钱,孩子一踢就是这么久。”
男人口中满是无奈。
林晚星抬头,墙上是一家三口温馨的照片,桌上还有男生玩了一半的玩具车,拆了一半,另一半放在果盘的橘子边。
“真是很不容易。”林晚星说。
林鹿爸爸长长叹了口气,过了会儿,他悄悄问道:“林老师,你们今天输球了?”
男人面容关切。
“是的,今天球场出了点意外,所以没能赢下来。”林晚星答。
“我看林鹿哭了吧。”林鹿爸爸看了眼厨房里忙碌的夫人,说,“今天他跟我们说在医院的时候,他妈妈真急死了,让我直接打车去禹州。”
林晚星想起她和林鹿妈妈第一次见面,就是对方因为儿子脚扭伤受伤,找来学校。
“让你们担心了。”林晚星很诚恳地说。
“他的脚是习惯性扭伤,小时候踢球搞的,所以后来他高中不踢了,我们都还挺开心的。其实踢不出成绩也无所谓,把腿搞坏了、落下残疾,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不知不觉,林晚星和林鹿父亲分坐在小餐桌两边。听到最后,林晚星完全沉默下来,浴室水声和厨房煤气声都清晰可闻。
“林鹿小时候那会儿,我带他一起看动画片。什么《灌篮高手》《棒球英豪》我都看过。那时候觉得啊,嘿,哪天我儿子也踢球拿个冠军,那我得有多光荣啊。”男人打开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美滋滋地说,“哎,年轻真好,可以做各种各样的梦。到了我这个年纪,翻个身睁开眼,每天想的就是上班,最关心银行卡上有多少钱,能不能养活老婆孩子了。”
林晚星双手在餐桌上交叠起来,很难得,她不知该如何接话。
“你别有压力,我就是随便聊聊天。”林鹿爸爸说,“我们家长还是很感谢你的,其实林鹿这段时间成绩也好了不少。你还跟我们说,孩子可以通过足球特长生考个好大学,能上本科,这对我们家长来说真的很诱人。不过,这也是个借口吧,学习成绩这种事只是让我们家长同意你带孩子继续踢球的一种借口吧?”
男人话锋一转,变得犀利起来。
林晚星觉得这么说其实也没错,于是点了点头。
“人总是贪心的,我们就想啊,小林老师这么厉害,她为什么不能带孩子们把时间好好放在学习上呢?就算不踢球,她也肯定能带他们考上好大学啊不是吗?”
“继续踢球是他们的选择,如果他们想放弃足球全心全意学习,我也会提供相应的帮助。”林晚星顿了顿,强调,“但我不能为他们的选择负责。”
“可你确实有在引导他们吧?”林鹿父亲忽然无奈地笑了下,“说是孩子自己的选择,其实你心里觉得他们该继续踢球,所以一直在支持引导孩子们继续踢球,对吗?”
水声停止,煤气熄灭,四下静默无声,林晚星无法回答。
“为什么?”林鹿爸爸问。
“我一时难解释清楚。”
“我和她妈妈一直觉得很奇怪,你是高考状元,名校毕业生,为什么会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当个体育老师?”
“我遇到了一些事。”
“那些事让你觉得学习没用,读书到最后,也就这样了,但你凭什么自己觉得读书没用,就用自己的想法影响孩子们的人生?”
林晚星从林鹿家走出来。
好像自从那件事过后,她就没有再没遇到过要回答那么多问题的场景。
所以整体来说,她有点答不上来。
她扶着栏杆,顺着阶梯向下走去。
球场的碰撞,更衣室的斗殴,秦敖的怒火,文成业的冷酷还有付新书的坚决……
场景在黑夜中一一闪现,疲惫感像压弯松枝的厚雪,令人感到沉重。
天还是很冷,呼吸间是湿冷的空气,楼道空间显得更加狭□□仄。
林晚星想……
其实林鹿爸爸一开始就是错的,她并没有能力影响学生们的人生,人并不是会被改变的生物。
这一切其实都没什么意义。
手机在裤袋里轻轻震了下。
林晚星冻得手指僵硬,但还是掏出手机。
微信上的消息很多。
有学校教师群通知,有有金子阳告知他文成业已平安到家的,还有最新的一条,来自于王法。
Winfred:你下楼直走出小区,我在南门等你。
语句很简短,林晚星却看了一会。
楼道的感应灯倏忽一下熄灭,在这灰暗而冰冷的空间里,屏幕也跟着缓缓熄灭。她摸了摸手机的冰冷边缘,心中有些莫名的情绪。
林晚星走出小区时,王法确实已在门口。
按照时间和路程来计算,王法大概是把付新书背到家里后,直接打车过来。
路灯下,穿冲锋衣的青年身材颀长。
两旁是冬日的行道树,树叶已经落光,枝丫刺向天空。路上已经没有车,他背后是空而长的烟灰色街道,无星无月,一切都是寒冷刺骨的城市夜景。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情景,或许是路灯光线柔和,也可能是王法系了条棕色格纹围巾,所以看上去格外暖和。
林晚星快走两步,来到王法面前。
她微扬起头。
王法眼睫低垂,侧脸映着微黄光,轮廓清晰冷峻。眼眸颜色因此显得比平时深些,像那种很浓稠的蜜糖。
林晚星下意识把手从口袋掏出来,有个很轻的抬手动作,可在几乎要触碰到他脸的瞬间,她缩回了手指。
“好冷啊,怎么不先回去?”她拍了拍王法的肩膀,问。
青年的视线落在自己肩头,林晚星轻咳一声,假装无事发生。
王法收回视线,和她边走边说:“因为你的学生林鹿给我发消息,说,老师羊入虎口被他爸妈劫持回家了,让我速来营救。”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林晚星很无奈:“这语文水平开学考可怎么办啊。”
“我觉得还不错,充分说明了事件的紧迫性。”王法说。
林晚星脚步停顿了下,随后继续和王法并肩。
他们谁都没有拿出手机打叫车的打算,街道很长,仿佛可以走很久。
“出什么事了?”王法问。
林晚星思考片刻,把林鹿爸爸和她聊的那些话,都慢慢和王法讲了。讲到最后,她默默隐去了林鹿爸爸问她‘为什么要来这个小地方当体育老师’的部分。
“总结一下,林鹿爸爸妈妈认为,你有能力带孩子考个好大学,却鼓励他们去踢球而不是专注学习?”王法问。
“对!”
“你是怎么回答的?”
林晚星搓了搓手,往手心哈了口气:“我告诉他,这是学生们的选择,我能做的是协助他们而已。”
“但踢球确实没什么意思。”王法这么说。
林晚星立刻瞪眼看着王法:“我以为我们是一伙的!”
“我肯定和小林老师是一伙的。”王法笑了起来。
“但足球仍让你感到失望。”林晚星将王法未说完地半句话接了下去。
“那么你呢?”王法忽然看向她。
林晚星露出不解的目光,可在那瞬间,她又仿佛被王法清淡的目光完全洞穿了。
这是条寒冷冬夜的黑暗街道,无星无月,无边寂静。
“是什么让你失望了?”王法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