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且初很脱线, 林晚星也不知道都什么年代了,她还能用出“脱线”这个形容词。
但这也不代表秦且初讲的话都是疯言疯语。相反,少年的话很大程度上, 代表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一方面, 秦且初大概也确实喜欢他们这支草根的校园足球队伍,惊讶于他们能突入小组赛的成绩。
谁都喜欢黑马逆袭喜欢黑八奇迹的,竞技体育的魅力很大一部分就在于此。
但另一方面呢,他很骄傲,也确实看不起他们。
像秦且初这样的年轻人,应该从小就开始足球之路。
他天赋异禀, 成绩出众,或许很小就被永川恒大俱乐部重点培养。个人能力强,性格也好, 前途光明, 很可能是未来国脚, 说句天之骄子也不为过。
虽然林晚星很清楚,秦且初有资格看不起他们, 但还是对此感到遗憾。
林晚星和王法落在后面,一路并肩,走回更衣室。
她屡次想开口讲点什么,但看着王法双手插袋, 面容沉静的模样,又什么问题也说不出来。
他们走到更衣室门口。
屋子里传出的“哐”的一声巨响,打破了他们的沉思。
林晚星赶忙想推门,王法快她一步。
更衣室里充斥着比赛后的汗臭味, 没有开窗, 屋子里像轰然炸开的火药桶, 篮筐打翻,毛巾落了满地。
秦敖怒目圆睁地拽着文成业衣领,看样子刚才那声巨响,就是秦少爷愤怒踢翻脏衣篓后,搞出的动静。
往往这种时候,付新书会拦在秦敖面前,但他这次没有这么做。大概因为好脾气如付新书,也很恼火文成业今天在后防线上的所作所为。
林晚星也不知道,她就离开那么小会儿,怎么更衣室就变成了炸开的火药桶。
虽然,呃,自从文成业来后,秦敖确实每天都想爆炸,但他真正动手的次数却也没有。
但这次不同,如果不是她和王法刚好赶到,文成业肯定会结结实实挨揍。
面对暴跳如雷的秦敖,文成业本人却依旧淡定。
他施施然抬起眉眼,凉薄的目光在她和王法身上逡巡而过后,半仰头,抬起下颚,对秦敖说:“赶紧打啊,怎么不打了?”
付新书这才反应过来,喊了声:“别冲动秦敖。”
俞明也反应过来:“老大,文狗是个坏坯,你忘了他之前给我们下套了?你打了他他指不定怎么闹呢。”
“确实,报警也不是没可能。”祁亮用毛巾擦着头上的汗,冷冷地来了一句。
“报警”两个字着实有吓到秦敖。
“艹!”秦敖愤恨不已,但也舍不得松开攥住文成业衣领的手,“那怎么办,艹尼玛,丫就故意在场上乱踢,对面的傻逼都看出来了。”
“那能怎么办,要不你给他一拳试试?说不定你一拳下去,他突然醒悟,脱离畜生道?”祁亮真诚地建议。
秦敖拽住文成业领口的拳头,终于松开。
林晚星微微叹了口气,文成业目光恰好缓缓而来。
“管好你的狗。”文成业这么对她说。
“你呆了这么久应该了解一点啊,我也不是那种会管学生的老师。”林晚星拿起一瓶矿泉水,自顾自拧开喝了口,应答文成业,“如果你惹他,他想揍你,那就揍嘛。你该挨揍,他的后果也要他自己承担。”
“呵呵。”文成业显得百无聊赖,他的肤色是和其他学生不同的苍白,显然九十分钟的奔跑已经耗尽他最后一丝体力。
一滴汗水凝在鼻尖,他拿起毛巾继续擦头上的汗,不再说话。
“就你有意思?场上乱踢有意思是吧?你赶紧滚吧,真不知道你这种废物有什么用?”秦敖火气又噌地上来,怒道。
男生们吵架,总是离不开那些反反复复车轱辘的脏话。
和上次输比赛后,还压抑着的情况不同,这次的敌人是文成业,他们彼此不需要给对方留任何面子。
“那我也不懂,怎么会有人求我来。”文成业说。
“现在不需要了,你能滚吗?”
“没问题。”文成业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书包,头也不回就要走。
付新书赶忙拉住人。
文成业目光冷冷。
此情此景,付新书也似乎不想低头求人。
“教练。”球员终于把目光统一,看向一直抱臂站在门口的青年人。
足球场上的事情,只有最权威人士发言,才能明断是非曲直。
“需要我做点什么?”王法反而这么问道。
“我们输了。”付新书说。
“是输了。”王法很平静。
付新书张了张嘴,无法接下去。
“教练的意思是,付新书同学,你不会觉得我们能赢吧?”这种时候,只有祁亮还能用嘲讽的语气说话,“本来也赢不了,你们狂喷文狗,不也没意思么?”
秦敖立刻接道:“祁亮你还真是你文哥的一条好狗。”
“我好歹是条好狗,领先于你这条疯狗。”祁亮冷笑。
俞明:“祁亮你怎么不分好赖了还?”
眼见两方交战将要变成多方混战,付新书看起来头疼欲裂:“我真求求你们,别吵了,行不行啊!”
他罕见地拔高音量,大声吼道。
更衣室霎时寂静,男生们都被吓了一跳,没人敢说话。
虽然只有秦敖一个人明确说出要文成业“滚”的话,但其他人也或多或少都认为,文成业的加入影响了他们,而秦敖只是把话讲出来的那个人。
但真要文成业滚吗?
谁都知道,目前来说,他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抱着这种没办法的、必须要继续磨合下去的情绪。
男生们在漫长的争吵后,也只能重新在教室里坐下。
这种情况下,王法成为了那个被寄予希望,要给球员们解决问题的人。
林晚星坐在课桌前,和学生们一起。
教室里灯光关闭,时间已经很晚,投影幕布上播放着学生们下午和永川恒大的比赛。
初冬夜里本来很凉,应该穿好衣服关起窗,可现在,纵使教室窗户和大门洞开,还难掩教室内的烦闷情绪。
大家都得多吹吹风,才能冷静下来。
比赛视频没有播放声音。
空间昏暗,投影幕布上,只能看到拇指大小的人影。
草皮是种黄绿色,看台座椅是风吹日晒后的褐红色,皮肤黝黑的男生们疲于奔命,在蓝天下追逐着足球。
一次又一次传球失败,一轮又一轮防线被撕裂突进。
对方球员意气风发,而学生们的身影却佝偻而疲惫。
明明也看不清具体的表情,但两方球员的样子,在球场上形成了鲜明对比。
足球是痛苦的。
起码此时此刻是这样。
教室里每个人都是这么觉得,唯独王法除外。
王法对比赛的暂停和分析,与上次没有任何不同,或许和他以往千万次给他的其他小球员们讲解时,也没有任何不同。
他会经常暂停下来,让学生们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做,如果再来一遍,他们会选择怎样的跑动或传球路线。
这种时候,他往往显得非常耐心。
可学生们总是急躁的。
一旦王法暂停,他们就要开始争论这里为什么犯错,丢球究竟是谁的问题。
“你说问题出在哪?”秦敖非常无语,“傻逼都知道有人不好好踢球,你说那个人是谁?”
“秦敖。”回到教室,付新书也冷静下来,制止他,“文成业也是刚刚才重新加入我们的,我们才磨合几天,对手又是永川恒大,我们输再正常不过,重要的是在输比赛中找到问题,来改进。”
“你是聋了还是怎么?”秦敖也很无语:“我直说了,把他换了,问题就解决了!”
秦敖的手指戳着文成业的背影,小文同学恰好也回过头。
文成业冷硬的目光盯着秦敖的手指,嘴角反而露出笑容来,说:“好啊。”
祁亮也气乐了,直接喷文成业:“你真是秦敖的狗,这么听话?他让你滚你就‘汪’地滚了?”
学生们再度吵成一团乱麻,继续开始关于比赛的争吵,他们反反复复、喋喋不休。
而当学生们争吵和喋喋不休时,王法就站在那里,暂停下视频,注视着他们,一言不发。
投影仪冷色调的光,落在他的脸上。
显得柔和而明亮。
整个复盘比赛的过程,因学生们的争吵,持续了比预想中更长的时间。
林晚星和王法送走他们,回到房间洗完澡出来,时间已经到了凌晨。
冬天的空气冰凉澄净,夜空星子格外璀璨明亮。
王法拿着一块毛巾,穿着洗完澡后才会穿的宽松睡衣,披了件厚外套,正坐天台饭桌前的位置上,胡乱擦着。
电暖炉打开,有橙红色的光。
林晚星于是坐到了他的对面。
疲惫的一天后,他们坐在安逸的天台上,风有点凉,四周是学生们种的那些蔬菜瓜果。林晚星趴在桌上,一句话也不想说。
王法放下手中的毛巾,低头看了她一眼,像往常一样问:“想喝点什么?”
比赛前,她也和王法这么坐着喝过两杯热巧克力。
那时候王法已经预见了学生们今天的失利,只是林晚星没想过,他们会输得这么惨。
她打了个哈欠,坐在桌边,腿晃了晃;“教练啊,你在英国那么久,就没点特殊才艺吗?”
“小林老师指什么具体特殊才艺?”
“听说英国盛产酒鬼……我的意思是,在泡茶冲热巧克力之外,教练对酒精饮料有没有涉及?”林晚星这么问。
王法有些意外:“林老师想喝酒?”
“那有没有?”林晚星期待地看着王法。
这下轮到林晚星意外了,王法竟真的起身,往他的屋子里走。
冰箱开合声传出,林晚星期待地看着他。
“duang、duang”两声,罐子落在桌面上,林晚星看了看面前的易拉罐,又抬头看了看王法。
“这个?”
“你要的酒精饮料。”
“菠萝啤哪是什么酒精饮料啊!”林晚星抗议。
王法很认真地把瓶子转过来,指着配料表上1.2%的酒精含量跟她说:“怎么不是?”
林晚星顿时无语,她忿忿地拿过易拉罐,“刺啦”一声打开,用力喝了一大口。
咕噜噜的碳酸气泡,入口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微乎其微的酒精气息,但大部分还是菠萝果汁味道。
“好甜。”她放下菠萝啤,说道。
闻言,王法又站起来,回到屋里,拿出一个装了冰块的玻璃杯。
大概为了响应她希望展示特殊才艺的要求,王法还去学生们种的菜园里,摘了两片薄荷叶子。
他把菠萝啤倒进杯子里,加上搭配的气泡水,最后在最上面的漂浮的冰块上,放了两片薄荷叶子。
淡黄色液体配着晶莹的冰块,还有绿色点缀,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
刚洗完澡的热气未消,暖炉也热烘烘的。林晚星端起杯子,小心抿了一口,虽然有点凉。甜味刚好。
王法的举动近乎是在安抚她,林晚星又喝了一口,说:“教练手艺无敌,可以开店咯!”
“过了。”王法说,“没问你要转账。”
林晚星这才放心喝了一大口,很淡的酒精和薄荷味充斥着口腔,疲惫和倦意都冲散不少。
王法则像往常一样,直接拉开拉环,拿着罐子喝了起来。
林晚星也不知道何时开始,她和王法会有像现在这样,他们每天晚上,会习惯喝点什么。
王法虽然平时说话会很有趣,但当真正和她面对面坐在一起地夜里,他总显得格外沉静。
而她对面这样的王法,则会不知不觉,一个人絮絮叨叨起来。
“我还是很有挫败感的。”林晚星举着几乎没有酒精的菠萝啤说,“我一直以来的工作呢,就是教育孩子们,应该重视过程中不断的进步,大家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但好像,所有的努力在输球面前,都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虽然酒精含量很低,但林晚星觉得自己有点喝醉了。
她曾经问过王法,关于球队稳定性的问题。
王法那时的回答犹在耳边:任何涉及到集体的东西,又有共同目标,都不可避免会吵架,那么难不难带只取决于一点,球队成绩。
她以前认为自己理解这句话。
可真当她的学生们,因为输球而产生剧烈争吵时,她才真正明白。
结果永远是最重要的。
她絮絮叨叨给王法讲了很多,比如相较于结果,关注过程本身和能力水平提高,在无论教育心理学领域或运动心理学领域里,这都是基本原则。
她讲了德韦克最经典的成就目标理论,科温顿的自我价值理论。她像写综述一样,给王法讲了所有关于个人发展的理论。
她说这些理论,在将人类心理倾向分类后,都致力于阐述一点:无论做什么事情,只有专注自我、只考虑“”我是不是一天更比一天强的那些人”,才能取得更好的成绩并且收获真正的快乐。
那么,成功应该被定义为实现过程目标和超越自我。
“我们每天都是这么做的啊,那么多计划和表格,希望学生们专注在训练本身,自己足球能力的提高上,他们每天也都很认真完成了。”林晚星越说越感到无奈和困惑,“可是输球,只要输球,这些好像都变成无用的东西。”
从理论到实践的跨度巨大,好像无论她和学生们做了多少努力,这一切都敌不过球场上的一场惨败,挫败感能瞬间击毁很多东西。
最后,她半趴在桌上,看着王法:“我之前一直在想,你的痛苦是从哪里来的呢?”
青年推动桌上的易拉罐,用已经不那么冰凉的罐子,贴了贴她的脸,算作回答。
冰凉的罐体,湿漉漉的水,她脸颊上沾上一些。
林晚星趴在桌子上,仰起头,能看到月光下,王法深邃悠长的目光。
“我以前不明白,现在好像有点知道了。”
她这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