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不给唱儿歌就不睡觉

严承光望着小姑娘离开的背影, 眉头轻蹙,眼眸低敛,那种显而易见的无力感淡漠了他锋利的眉眼。

宋玉茹还从来没有见过严副总的这个样子。

她觉着稀罕, 却也瞧出了一点端倪,连忙打着圆场说:“严总, 小涂训练了一天,太累了, 先让她吃了饭再说吧。”

严承光没说话, 也没有收回视线, 就那样目送涂诺走进宴会厅。

宋玉茹尴尬地笑一下, 就招呼大家一起进去了。

一行人走进餐厅, 各自落座准备吃饭。

严承光没有进去,他就站在餐厅外面的竹林里。

他透过窗户玻璃看见, 小丫头还是跟以前一样,走到哪里都那么受欢迎。

大家都邀请她一起坐, 她最后捡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了。

严承光就转了一个方向,找到一个可以更清楚地看见涂诺的位置继续站着。

透过干净的玻璃, 严承光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的脸。

跟七年前相比, 小丫头的五官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只不过是眉眼长得更开,眼角眉梢有了一些棱角,气质更加清丽, 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圆圆的一团孩子气。

单从外貌上来看, 她最大的改变应该就是那副几乎遮住她半张脸的眼镜。

所以他才会认不出来?

再一想, 好像又不是。

她也有不戴眼镜的时候,比如那一天在春山居的荷花湖,小丫头就是那样素面朝天地看着他,他依然没有把他认出来。

追根究底, 还是因为自己根本就没有想过米小糯会来找他。

这么多年,严承光一直在心里暗示自己:米小糯那样三观正到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小孩,应该早就因为他的所作所为鄙视他、厌弃他了。

所以,她怎么可能还会来找他?

米春舟说他应该把眼睛捐了。

其实,他七年前的那双眼睛是早已经捐了。

捐给了林云,捐给了实验中学,捐给了那些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给予过他尊重和温暖的人。

后来,他在明江经历过那些事情以后,眼睛和心就都换了。

就像小丫头刚才质问他的,“你就是这样随随便便就判断一个人的好坏吗?”

是的,他现在判断一个人好坏的唯一标准就是利益。

利己的就是好人,利他的就是敌人。

当他看见那张照片时,首先思考的就是,这件事对谁有利。

既然是对自己没有好处的,那么,爆出那张照片的人和拍摄那张照片的人,就都不是好人。

所以,他才急怒攻心,丧失了判断,羞辱了她……

宴会大厅里,服务员开始上菜。

大厅正前方的舞台上,由各团队编选的节目也已经开始表演。

大厅里一派舞乐升平,觥筹交错。

大家一边吃着饭一边欣赏着精彩节目,就顾不上再跟其他人去说话。

涂诺想要的应该就是这样的环境。

因为,她依然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她吃一会儿,就会假装整理头发去抹一下眼睛。

吃一会儿,又假借着鼓掌,再去擦一下脸颊。

严承光看着默默伤心的女孩,心如刀绞,恨不能把自己捶死。

他的怒火无处发泄,一拳砸在旁边的竹子上,震得竹叶簌簌作响。

想抽根烟舒缓一下,一把烟盒拿出来,刚才在球场的那个情景就又像重锤敲在了脑袋上。

他烦躁不堪,直接把烟盒揉烂丢进垃圾桶,索性就迈步走开。

度假村很大,严承光漫无目的。

等他一抬头,才发现自己来到了度假村的医务室。

他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神,才想起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在林云县的米家,米小糯是她老奶奶的小钱匣子。

老奶的零用钱都给她收着。

她喜欢看着存钱罐一点点满起来的感觉。

可是那一次,被一副新的游戏手柄馋到失去理智的米春舟,竟然丧心病狂地偷拿了她存钱罐里的钱去买手柄。

小丫头发现她的米老鼠存钱罐空了以后,气得哭到打嗝儿。

爷爷奶奶回来以后,狠狠收拾了米春舟一回,又帮她把存钱罐填满了。

看着那些红票票,小丫头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红票再多也不是自己看着一点一点攒起来的。

那天吃午饭的时候,她为了不让奶奶担心,就强忍着伤心,硬往肚子里塞了一碗饭。

然后,还不到下午,她的肚子就疼起来。

奶奶比较有经验,知道她从小就有生气吃饭会积食的毛病,连忙就要带她去看医生。

那时候爷爷已经出门去了,奶奶不好一边开车一边照顾她,就叫上严承光帮忙开车,带她去看医生。

他们去的是一家中医诊所,大夫姓黑。

那是米小糯小时候经常去的。

老中医有秘制配方,热敷按揉加神药,专治小孩积食。

果然,捂着肚子进去的米小糯,很快就活蹦乱跳地跑出来了。

她出来的时候,奶奶还在里面跟医生说话。

她爬上副驾驶,就递给严承光一颗小药丸。

严承光看着小孩白嫩掌心托着的那个黑团团,不由就皱眉,“什么东西?

“消食丸,黑爷爷自己配的,特别好吃,你尝尝。”

那时候的米小糯就是那样,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会想着跟他分享。

可是,严承光从小不爱吃药,更不会把药当零食,他表示拒绝。

她干脆递到他的唇边来,“真的不骗你,很好吃。”

他勉为其难,尝了一颗,酸甜的,有山楂和麦芽味。

不难吃,却也没有她形容的那么好吃。

“没骗你吧?要不要再来一颗?”

他连忙摇头,“你自己留着吃吧。叔叔身体好,用不着。”

后来他们回到家,米春舟被揍得厉害,想报仇,故意逗她,“米小糯,你又去找黑爷爷吃羊粑粑蛋了?”

小丫头气得咬着牙,指着她六叔对他说:“承光叔叔,他说咱们吃羊粑粑蛋,你打他!”

米春舟一听,立刻表示惊讶,“我去,不会吧?老严你也吃了?黑爷爷搓药丸从来不洗手的。”

严承光一开始看米春舟被揍成那样,本来没想搭理他。

既然他那样说,他也就没客气,直接把他按住了,让米小糯狠狠揍了他好几下屁股。

医务室里的药不多,更没有米小糯喜欢的那种小山楂丸。

医务室的小大夫给严承光拿的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那种健胃消食片。

拿了,又不知道怎么给她。

给了,她也不一定会要。

严承光捏着那盒药,却像是捏着自己的一颗心。

高放低放都不行,却又回不到它本来应该待的地方。

严承光再次回到小竹林时,宴会厅里面的精彩表演还在继续。

台下的人们却不能再集中精神看表演。

很多人都划着手机,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着什么。

严承光冷冷一笑,心想,好戏终于要来临了。

严承光知道肖明琛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就让褚耀不要再管网上的绯闻,专心去查他交代的事情。

第一回 合,肖明琛没能逼严承光就范。

他把失败归结于宇辉员工的手机都被上交,舆论闹得不够大。

所以,严承光从总统套房出来以后,肖明琛就开始了第二波舆论的造势。

现在,被删的帖子死灰复燃,更多的“内幕”被深挖,而大家的手机又都发了下来。

即便网上的吐沫淹不死严承光,宇辉几千名职工和董事会的情绪可是不能忽略的。

肖明琛的算盘打得精,严承光就任他打。

打得越精,一会儿的戏就越好看。

经过周围人的渲染,网上的那些事,涂诺显然也看到了。

她正低着头,一边轻轻咀嚼着食物,一边滑动着手机刷着网页。

应该是因为看见的故事不大好看,她秀气的眉毛都皱了起来,不过,好在是不哭了。

严承光一边看着涂诺,一边给她发了一条信息:糯糯,你可以出来一下吗?

信息发送过去,涂诺那边也接收到了。

她点开微信看了一下,没有回复,却也好像没有退出。

严承光连忙又发了一条:我在小竹林。

果然,严承光看见涂诺向窗外看了过来。

宴会厅里一片光明,而他正身处黑暗。

明暗对比太过强烈,严承光知道她并看不见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冲她点了点头。

然后,涂诺就跟旁边的人说了一句什么,起身走了出来。

涂诺出来的时候,严承光正站在竹林入口的小路上等。

她看他一眼,就低头向竹林里面走。

严承光连忙跟上。

小丫头不说话,他也不敢说。

直到走到一片更加安静的地方,涂诺停了下来,站在那里掐着一片竹叶玩着。

看着小姑娘单薄又倔强的背影,严承光有些无措,唯恐哪句话说错,再把她惹哭了。

他一紧张就想抽烟,下意识地伸手往裤袋里去摸,手指一触,才想起给她买的药。

他连忙拿出来,鼓了鼓勇气才敢说:“糯糯,这个,给你。”

涂诺转过身来,看见严承光递过来的健胃消食片,属于两个人的记忆一下就浮了起来。

不过,她还是拒绝了,“谢谢,我自己有记得带。”

两个人之间的疏离感,让严承光很是尴尬。

他把东西收回来,冲她一笑,“那你回去记得吃。”

她点点头,依然低着头不肯看他,“我才知道网上的事。”

严承光,“……”

“但是,”她的声音安静而平缓,“那张照片不是我卖给别人的,照片上的人也不是我。”

她说着就去卷右边的衣袖。

小姑娘瘦,统一定制的衣服又宽大,她很容易就把衣袖卷到了肩膀以上。

然后严承光就看见,她白皙纤薄的肩膀上赫然印着一片青紫。

他的声音一下就沉了下来,“谁欺负你了?”

涂诺把衣袖放下,淡淡看他一眼,“您。”

“我……”严承光想起今天凌晨在静枫别墅的事,“……”

“昨天在清辉公寓,”小姑娘声音平静,“被您捏的 ,左面也是。”

严承光,“……”

“糯糯,对不起……”严承光恨不能把自己的手剁了去,“我当时……”

他当时提醒涂诺离肖明琛远一些,她却对他说他没有清清白白的家世和干干净净的名声。

他被刺激得发了疯。

“您不用说对不起。”涂诺继续把视线移到一边不看他,“现在您应该知道了,照片上的女人不是我,她的肩膀那么白……”

小姑娘的声音莫名幽怨。

严承光看着她,满眼愧疚,“我已经知道了。”

在他知道她是米小糯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即便是已经七年不见,他也坚信小丫头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来。

所以,他立刻就让褚耀去查了照片的真相。

“知道就好。”涂诺垂下眼睫,“我也向您道个歉。”

她的客气让严承光很不能适应,“你向我道什么歉?”

涂诺叹口气,“我不应该偷拍您。”

严承光,“?”

他还真的拍了他!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再松开, “偷拍了,还不小心发给了朋友……”

严承光,“……”

这事儿,还能跟朋友分享?

现在的小孩儿心都这么大吗?

“然后就因为心虚,在您问我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解释清楚,”涂诺的肩膀往下一塌,声音也跟着黯淡,“才导致您误会我。”

看着小姑娘内疚的样子,严承光很想告诉她,他不介意,却又想知道她拍的那些照片的尺度到底什么样,竟然还发给了朋友……

小姑娘想起了伤心事,抬手揉了揉眼睛,又拿出手机,“我已经让我朋友删除了,这是我的那一张,”她举起手机给他看了看,“已经放进垃圾箱里了,我现在就彻底删除……”

她说着就去操作,严承光手指抬了一下,想拦,她的手已经按了下去。

严承光看着涂诺已经息屏的手机,抬手挠了一下鬓角,接着又清了清喉咙,“就是……”

他想问她一点事,却感觉喉咙里干得厉害,动一下舌头都困难。

涂诺抬头看着他,“您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回去了。”

她只跟同事说了去洗手间。

涂诺又看了严承光一眼,“那我走了。”

“等一下。”严承光连忙又叫住她。

虽然,把自己做过的禽兽之事拎出来晾晒的痛苦程度堪比剥皮抽筋,可是,他必须得问。

无论怎样,他都必须得弄清楚。

他已经做好了被米春舟暴揍的心理准备,并且发誓绝对不会还手。

但是不能被揍死,他得留着一口气给糯糯负责。

如果,她不嫌弃他的话。

严承光把手插进裤袋,紧攥着口袋里的布料,渐渐感觉掌心已经被汗水湿透,却还是开不了口。

“您是担心我没有删除干净吗?”涂诺说着就要拿出手机证明给他看。

“不是。”

严承光豁出去了,他握住拳头挡着嘴,又咳嗽了一下,“就是,今天在静枫别墅,我到底有没有对你做,很过分的事?”

罪行提上去了,接下来等待宣判的一分一秒都是凌迟。

严承光紧抿着薄唇,想把呼吸都省掉。

偏偏四周的虫鸣太聒噪,铃儿铃儿的,鼓动得他的心跳都跟着快了几拍。

涂诺看出严承光的尴尬,其实,她也尴尬。

他如果不问,她是想把那件事永远烂在肚子里的。

毕竟,他比她大这么多,还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她又一直把他当长辈。

如果让他知道自己竟然做了那样的事……

可是,让她撒谎,却又觉得自己趁他酒醉占了他的便宜,有点不道德。

涂诺纠结了一番,幽怨地看了严承光一眼,叹口气,说:“有。”

严承光的喉咙瞬间一松,像是肌肉痉挛突然失去力量,竹林间潮湿的空气大团涌入他的胸腔,呛得他身体一晃,连忙就扶住了身后的竹子。

看来,被米春舟暴揍一顿是免不了了。

不对,小丫头有两个伯伯,三个叔叔,再加上她爸。

六个年富力强的男人,其中还有一位警察,一名军官,一位武术教练……

严承光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不知道自己得锻炼成什么样的体质,才能保证可以活着爬出米家。

不过,他现在首先应该做的,还是应该向她道歉。

她一直都那样敬重他,他却对她做了那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严承光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刚要说话,涂诺却吸了吸鼻子,喏着鼻音说:“您管我叫妈妈……”

严承光,“?”

“还拉着我给您唱小兔子乖乖……”

严承光,“!”

“不给唱就不肯睡觉……”

严承光,“……”

“真的是很过分!”小姑娘用力绞着手指,满肚子委屈,“您都这么大了,我才不要给您做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