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饴糖

陆之道闻言顿了顿,回过身来,嘴角艰难地挤了个笑脸。

喃喃道,“现在不用了。”

楚宁难得看到她笑,一时贪看入了神,尽管她语气听上去依旧冷静,可对比原来的样子,就会发现有许多不同。

只知道她名义上是陆同知的义女,以为至少也是衣食无缺的,却没想到她曾与小乞丐一样。可是看着眼前身配长剑,潇洒翩然的人影,如何将她与小乞丐联系在一起?不知道她经历过多少辛苦,才长成现在的样子。

她对小乞丐感同身受,所以才会出手拦下,可是却没办法面对,好像难以直面曾经不堪的自己。所以只是扔了钱,让她走了。

敏锐地察觉到她心中的惶惶不安,楚宁也不再多问,只是望着她笑了笑。

等等!

陆之道给小乞丐的是一小锭银子,钱哪来的?

“陆之道!”楚宁仰头盯着她,“你哪里来的钱?”

“……”

陆之道方才的动容,一下子被吓得全部无影无踪。一时疏忽,竟被抓了个正着,只好默默地往前去,突然看到前方就是那个卖扇的摊子,如同见了救兵一般,指着前方说道,“到了!快去。”

“我问你钱哪来的?你还回去了吗?”楚宁不依不饶。

“还回去了。”陆之道不自觉地眨了眨眼,一脸真诚地望着楚宁。自我开解地想,确实是将大部分都还回去了,不算骗了她。

楚宁狐疑地盯着她,“你藏私房钱噢?那你一早拿出这个钱,我们不就可以坐船走了?!”

陆之道难以自圆其说,手指无措地来回搓着剑柄。想着被误会藏私房钱,总比让她知道没有全部还回去的好,所以一句也不解释。

“小气。”楚宁撇撇嘴,“还藏了多少?”

“没有了。”陆之道据实回答。

楚宁侧过头斜眼看她,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真的没有了。”陆之道下意识地搜了搜自己身上。

……

到了卖扇子的摊位前,楚宁将手上的扇子给老板看了看。

除了陆之道一直躲地远远的,垂着头用手挡住了脸,生怕别人认出画中人是自己之外,一切都很顺利。

老板收下了扇子,给了二十文,楚宁没有与他讲价,心满意足地收下了。临走之时,老板还另给了好几柄空白的扇子,请她画好了再送来。

楚宁抱着一堆扇子,回到陆之道跟前,脚步格外轻快,笑着说,“看来我不算白学。”

陆之道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的扇子。

路上楚宁掰着手指,嘴里喃喃地盘算着,“估计一个多月就可以攒够船费。”

“我也可以赚钱。”陆之道淡淡答道。

“看来现在是真没钱了。”楚宁笑着调侃她,“也不用勉强,我来画画就可以。”

陆之道思忖片刻,“我不吃软饭,可以做点别的。”

“这怎么叫吃软饭……”

“等一下。”陆之道将手中的扇子递给楚宁,便往码头方向走去。

码头上诸多货船客船来往,有货船靠了岸,不少脚夫正忙着卸货。每人肩上都扛着半人大的麻袋,看起来很重的样子,压地他们每个人都弯着腰,埋头往前走。

陆之道静静地走到堆积如山的货物旁,提了提其中一个麻袋。

“喂!不要乱动,说你呐!”一旁的工头大着嗓门走了过来。

陆之道放下麻袋,转而问他,“搬一趟给多少钱?”

“我们这里不要姑娘,搬不动的。”工头摆摆手。

陆之道一言不发,单手轻松地提起一个麻袋,夹在腋下,又问,“多少钱?”

“可以啊,没看出来。”工头笑着说,“一袋一文,多劳多得。搬到仓库去,到那边领签子,晚上凭签子算工钱。去吧。”

“明天来。”陆之道将麻袋往边上一放,掸了掸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

……

另一头,楚宁独自被留在半路上,远远看着陆之道走到码头,还以为她要去打探什么消息,便在耐心地在一旁等着。

突然听到街尾传来,“噹……噹……噹……”的铜锣声,清澈透亮,声音传的极远。

循声望去,看到有人正挑着担子,一边走,一边敲着铜锣吆喝着卖糖。有几个小孩一窝蜂地涌了上去,叽叽喳喳地围住了那人,吆喝声与铜锣声便同时停了。

楚宁想着陆之道说过,曾为了一颗糖被人追了好几条街,便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发现那人卖的麦芽糖有两种,一种是硬的,黄白色的糖块,叫做饧糖。另一种饴糖,是黄褐色极其粘稠的液体。

楚宁看了一会,见身旁的小孩大多都买的饴糖,用两根竹签卷了拿在手里。于是也童心大起,向老板要了两份饴糖,很便宜,一共才两文钱。

老板热情地拿了两根签子,同时插|入糖锅中,熟练地在里面转了转,扯起一溜晶莹诱人的糖液,两根签子互相卷了卷,便将一大块粘稠的饴糖卷在了签子顶部,像一把小小的火炬。

又如法炮制了第二块,楚宁一手抱着扇子,另一手接过两块糖,一路举着回到原地。

很快便见陆之道走过来,楚宁笑着迎了过去,举着两块糖,在她眼前晃了晃。

陆之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先接过了她手中的扇子。

楚宁还以为她不好意思,便为她找好了理由,“看到那边在卖糖,我也好想吃噢,顺便给你买了一个。”

“又不是小孩了。”陆之道看了她手上的饴糖一眼,嘴角藏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很快又恢复平静。

“你要不要?”楚宁笑着问,“不要我吃掉了。”

“可以。”陆之道一脸正经。右手在衣服上用力搓了搓,擦净了汗渍,才伸手接过其中一块糖。

楚宁眼中含笑含俏,双手得了空,一手拿着一只签子,卷着玩了一会,才往嘴里送。

陆之道偷眼看了看她,只觉得她浅浅的酒窝中都溢满了糖,这样一想突然独自尴尬起来,转头看向自己手中的饴糖。

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没想到如今这么轻易地就可以得到。小时候要是有人也这样充满善意地给自己一颗糖,也不用被追着打了。可笑的是,尽管被追了好几条街,最后也没吃上。

后来被陆同知收养,不缺吃穿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也没再吃过。就像有一道清晰的界线,将她的生活分成两半,两侧是完全不同的生活,陆之道自己也有意无意地避开从前的事。可是生活留下的所有印记,不是消失了,而是被深深地藏了起来。

两人一并往回走着,见楚宁没有留意自己,正专心吃着糖,陆之道盯着自己手上的糖,小心地凑了过去,想尝一尝,可是转念一想,这样也太随便了,还是等回去洗了手,再慢慢吃。

于是陆之道动作僵硬地,高举着饴糖,像举着小火把,快步往客栈去。

“你不吃么?”楚宁手里的糖就剩了一半不到。

“等一会……”陆之道咽了咽水口,“先回去洗手。”

“吃饭之前也不见你说要先洗手。”楚宁调侃道。

陆之道不置可否,依旧顾自己高举着饴糖。

见她动作刻意,楚宁无奈地笑了笑,只好由着她去。

……

回到客栈,楚宁便顾自己开始画画。

陆之道翻开倒扣的茶杯,将饴糖斜插在里面,随后解下随身的配剑放到一侧,起身仔仔细细地洗了手,才又回到桌前,抱手看着眼前的饴糖,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

一会又站起来,慢悠悠地来回踱步,见那糖要慢慢滑落,又坐下小心翼翼地拿着两根签子,将饴糖反复卷到顶部。

放好之后又站起身来,漫无目的地四处晃悠,无意间走到楚宁对面,微微侧过头,看看她笔下的画。

楚宁停下笔,直起身看她,见她如此郑重地对着一颗糖,暗自想笑。

于是用笔杆指了指那块糖,故意调侃道,“不想吃的话,给我好了。”

陆之道转头看了看楚宁,紧抿着嘴,犹豫许久才开口说,“好。”

可是嘴上虽然答应着,再度踱步回到桌前的时候,打眼看到楚宁又在低头看画,便默默地将插着饴糖的茶杯挪远了些……

“谁抢你的?!逗你呢。”楚宁忍不住要笑,“再不吃要化了。”

陆之道点点头,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才又拿起卷着饴糖的签子。

正小心翼翼地要往嘴里送。

余光瞥过门外,见一个小小的黑影快速晃过。

陆之道动作停滞了片刻,确定那不是小二的身影,便更警惕起来,随手将饴糖放回茶杯之中,下意识地将手搭在剑身上。

很快又见到那黑影回来,好像是来回走动了一会,随后轻轻扒在了门边,不知道外面那人意欲何为。

陆之道调整了呼吸,悄无声息地拔出剑,轻轻走到门边。

察觉到她的异常,楚宁放下笔,疑惑地望着她,见陆之道冲自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楚宁心领神会的点点头,不敢声张以免打草惊蛇。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也跟着紧紧注视着门外。

外面那人此刻与陆之道仅有一门之隔。

陆之道耐着性子侧身躲在门边,目光紧紧锁住门外的黑影,像盯着猎物的狼随时准备发动攻击。

趁着那人扒着门缝往里瞅的空档,猛地拉开一侧的门,同时右手一翻,提剑刺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