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裘鸠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感觉整个人都木了。
他有限的社会经验并没有哪一条告诉他现在该做什么反应。
他要是说自己被秦王逼着写的有用吗?
扶苏公子看了看那些竹简又看了看菟裘鸠,半晌才第一个出声说道:“菟裘百将当真智慧过人。”
菟裘鸠立刻低头小声说道:“公子过奖。”
嬴政看着菟裘鸠手足无措的样子这才觉得他还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
没办法,那些竹简给他带来的震撼并不比臣下小,他甚至感觉那份未完成的竹简是一名睿智的老者在给他指引方向。
坦白讲,秦国虽然是战国之中最强大的国家,但也不是毫无破绽。
在处理政事的过程中,饶是嬴政也偶尔会遇到一些无法解决的难题。
他能意识到那些难题很重要,必须解决,可问题就在于他暂时想不出很好的办法。
而大秦这许多年对外征战将这些问题都掩盖了过去,只是战争总有停止的那一天,这些问题最好不要继续拖下去。
针对那些问题,嬴政倒也不是束手无策,他有很多解决办法,唯一不太确定的大概就是这些解决办法到底好不好用。
这些都只有尝试才知道,只是随着国土面积越来越大,嬴政在政令方面反而越来越谨慎。
之前他以为是自己年纪增长没有了当年的锐气,而竹简上一句话却让他醍醐灌顶——治大国如烹小鲜。
幼年时期的经历让嬴政很快理解了这句话,他也明白了自己越发谨慎是为了什么。
也正因为这句话,嬴政在看竹简的时候十分认真,几乎是逐字逐句看过去。
然后就看到其中让他举棋不定的一些地方不仅列出了解决方法,甚至每种方法的优劣也都列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方向,这才是他把众人招来的重要原因。
至于让菟裘鸠留下来,其实也是让大家都认识他一下。
在场众人大多都知道那份卜言,只是对于菟裘鸠到底是不是那个人大家心中都有疑虑。
现在或许那份疑虑能够打消一些。
大秦会不会面临灭顶之灾不知道,但菟裘鸠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嬴政适时开口说道:“诸位爱卿可畅所欲言。”
治粟内史连忙问道:“菟裘百将,这竹简上所写肥料增产之法可是真的?”
菟裘鸠在听到治粟内史喊他的时候颇有一种上课被老师叫起来提问的惶恐感,等听到治粟内史的问题之后,他这才支棱起来说道:“增产为真,但能增产多少下官也并不知晓,产量跟气候、谷种、土地都有关系,之前下官已经在进行尝试,想必过几月便能看出结果。”
“尝试?”治粟内史微微一怔:“如何尝试?”
菟裘鸠解释说道:“下官将一块地一分为二,一边用了肥料一边如往常一般种植,若是真能增产必然有对比。”
治粟内史立刻问道:“不知菟裘百将可否让我一观?”
菟裘鸠微微低头说道:“自是可以,不过现在刚种下去,内史事务繁忙,不若派他人前去观察,下官也留人在田中时刻记录秧苗成长情况。”
治粟内史立刻记了下来,他原本还想问问别的,结果被旁边的将作少府抢了话头。
将作少府十分不客气地扒拉了他一下打断了他的思路,然后问道:“敢问菟裘百将,这竹纸又是何物?”
菟裘鸠在竹简上写着可以让一些盛产竹子的贫穷山村制作竹纸用来改善民生。
跟后世种花家扶贫不同,种花家的扶贫是切切实实想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而当下民生的改善就意味着老百姓有收入,有收入就要交税,国库就会更加充盈。
这也是菟裘鸠敢在竹简上写扶贫的原因。
菟裘鸠这才说道:“竹纸就是一种比布帛稍微脆弱,但造价更加低廉的物品,能够用来书写画画,而且也十分轻盈,制作简单,只是耗时略长。”
“哦?真有此物?”扶苏公子显然十分好奇:“可否一观?”
菟裘鸠有些不好意思说道:“竹纸制作耗费时间太长,需要半年之久,正在制作之中,等大王自赵国回来,才能见到。”
嬴政听到这里轻笑一声:“你倒是都做了准备。”
他原本以为菟裘鸠只是随手一写,至于那些未曾出现的东西想来又是他从琅嬛书院看来。
结果没想到菟裘鸠居然已经都在默默进行准备,只是时间不够没有拿出来。
菟裘鸠认真说道:“臣虽知晓这些都是好物,但空口无凭,在没有成效之前不敢耗费大王时间。”
万一报上去了但是结果不理想,到时候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就等着被秦王收拾吧。
嬴政对于这种老成做派倒是很欣赏,少年郎能如此思虑周全不容易。
扶苏公子显然也很欣赏菟裘鸠的务实含笑问道:“亏你有奇思妙想,青竹生自山间,你是怎么想到用他们来做那个什么纸的?”
菟裘鸠偷偷看了一眼嬴政说道:“我之前曾听闻大王昼断狱,夜理书,便觉得太辛苦了一些,后来随侍大王左右发现竹简又重又不方便,而布帛贵重不适合便想若是有一种东西能有布帛之轻盈便利,又有竹简之易得便好了,后来便回想起曾听闻有些地方用竹来织布,竹子既然能够织布,那必然也能做别的东西,所以才稍微尝试了一下之后,便确定了纸的制法。”
菟裘鸠说这些的时候纯属硬着头皮胡诌,当然出发点是差不多的,虽然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他自己搬运竹简太累的缘故,但更多也的确是想要给嬴政减少一些负担。
可惜制作方式不能再推给琅嬛书院,因为他之前曾说过琅嬛书院的书籍是记载在玉简上,人家根本不用纸,怎么会记录纸张的做法?
再一次证明,撒一个谎就要用无数谎言去圆。
嬴政听后手微微一顿,深深看了一眼菟裘鸠,忽然觉得今天这一场小朝会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再继续下去只会让菟裘鸠更加不安,他还没到可以参与这个阶层政事的年纪,过早让他进入只会让一些人提前将他当成对手。
于是秦王果断让所有人都退下,除了公子扶苏之外,也没再留其他人下来。
菟裘鸠跟着大家一起退出去之后着实松了口气,立刻老老实实跟在李斯身后,对着大家甜甜笑了笑。
李斯把他护在身后跟另外几个人寒暄,也不给他们跟菟裘鸠继续交流的机会,他甚至还直接把人带上了自己的马车。
上车之后,菟裘鸠长长松了口气,一边擦额头一边说道:“吓死我了。”
李斯看着他眼神略有些复杂说道:“你今日过于锋芒毕露,不是好事。”
菟裘鸠蔫蔫说道:“这些东西是大王让我写,原本我想写完之后重新抄录,上面许多东西都不会送上去,我原以为怎么也要等从赵国回来大王才会看,结果没想到大王突然问起,还亲自下令让人去我家取来条陈,孩儿就算是想做手脚也来不及了。”
李斯听后也不得不沉默,嬴政有很多时候都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不涉及国家大事,谁都搞不清楚他的想法,菟裘鸠这也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不,也不能说运气不好。
就凭这一份文书,就足以让他在秦王那里的地位发生变化。
李斯心情复杂也是因为如此,他如今已经是九卿之中地位最高的廷尉,只是他不满足于此,很想在丞相的位置上也坐一坐。
他对自己还是挺有把握的,如今的丞相王绾就是个应声虫,他就一件事情做得好那就是听秦王命令。
对于嬴政而言这样的丞相用着舒心,不用担心手握大权的臣子有私心,但随着国家越来越大,这样一个庸人占据相位明显越来越不合适。
所以嬴政一直有换丞相的想法,只是正在考察人选。
李斯自认为朝中诸臣除了他没有更适合的人选,然而突然冒出来一个菟裘鸠。
竹简上所书虽然有些地方不适合,但已经足够全面,甚至他们都看得出这份竹简没有写完,若是写完不定还有什么东西。
这样的人似乎天生适合相位。
李斯没有因为菟裘鸠年纪小而轻视,甘罗还曾十二岁拜相,菟裘鸠比他还大三岁呢。
菟裘鸠没意识到李斯正在逐渐把他当成对手,还在嘀嘀咕咕说道:“幸好大王没让孩儿继续写,否则孩儿就算一天二十四个时辰只怕都用不过来,临近出行,事情越发多了起来,义父,孩儿听闻扶苏公子和华璋公主都会跟着去赵国是真的吗?”
李斯听到华璋公主四个字便回过神来,忽然意识到他刚刚想的都是杞人忧天。
秦王现在必然不会让菟裘鸠在朝中担任重要职位,那对菟裘鸠没有任何好处,更何况菟裘鸠在军事上的才华也很明显,而如今大秦最重要的就是对外的战事。
李斯盘算了一下,菟裘鸠如果按部就班一点点历练,等到他长成到足以独当一面的时候,正好接自己的班。
他自己的儿子怕是未必有这个本事,等孙子长大也不现实——他孙子到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这么一想若是顺利,倒是能保住他李家基业。
思及此,他便十分温和说道:“正是,大王诸子女之中,唯有扶苏公子和华璋公主得以随行。”
菟裘鸠一听莫名开心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