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庭审判决书下来后的第三天, 萧肃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封道歉公告。
该公告按照陈知意的要求,承认了是自己不道德在先,但字里行间却颇具春秋笔法的敷衍。
“今日应前妻的诉求, 在报纸上刊登这篇公告,萧某承认自己对这段婚姻的失败,有着不可脱卸的责任, 但事实并不如外界所了解的那般, 从头到尾萧某和师妹简容之间, 都只是外界的谣言......说来惭愧,这桩离婚案本是私事,却因为萧某之过, 牵连到了不少亲朋好友,如建于兄等人, 纷纷因为当日曾仗义执言,而被流言侵扰到了生活......从未轻视过旧式女子, 只不过一段婚姻的和谐,的确是需要双方的心灵契合......这桩离婚悲剧,全因萧某从不知前妻,竟会如此在乎外界的流言......事已至此,一别两宽,致歉,祝好,此启。”
行文风格像极了陈知意上辈子,在热搜上看过的渣男被锤后发的道歉信, 通篇看过去全是和稀泥, 四两拨千斤的含糊其辞。
这封公告一发, 说什么的都有, 有骂他的,也有胡建于等“仗义执言”的。
直到现在,有了这封法院的判决,两边人才有了平等对话的平台。
陈知意才梦到剧情的时候,为什么会选择写文?一方面这是她的志向、长处,另一方面是因为凭借这,她才能在真没法争过剧情的惯性的时候,还有着自己的一点发声渠道。
在没有这封判决之前,胡西月等人“名不正言不顺”,报社大多和这些文人交好,她们是没有自己的发声渠道的。
而现在有这判决开路,很快有一家大报刊登了胡西月的文章。
她们是不通西学,但并不是不通文墨。
“观萧先生言辞,当真好笑!说甚么和师妹之间清清白白,难道外界的人都是眼瞎的不曾?萧先生此时有闲心为你的亲朋澄清,那当初自己妻子被外人误解时,你怎么就没这个时间给她澄清?一段婚姻的和谐,的确是需要心灵的契合,但你们既然要追求契合的心灵,当初又为何要不负责任的娶妻......”
双方人马骂得不可开交,但到现在,这片事态还只是在燕京城内小范围开展,还只是”私事“。
直到陈知意用容与的笔名,在报纸上发了一篇为《由旧式女子到文化自信》的文章。
陈知意发声的角度不同,干嘛要和傻逼在同一个层面讲道理?是想让他们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用他们丰富的经验来打败自己吗?
这些文人十几年来,早就作惯了为自己的道德洗地的文章,自己都信了自己那”追求自由文明爱情“的那一套,一些看似唬人的大道理张口就来。
陈知意之前就为旧式女子发过一篇鸣不平的信,今天她再度发声,却是将这件小小的引子,提升到了另一个关注度上。
这篇文章叙述的语气十分平静,不像是大多数骂战,都是直抒胸臆的发表某个观点,而是拟用了另一个视角,另辟蹊径的用一位”洋人“的视角,来叙述所看到的事情。
“洋大人来到这片落后的土地,见到当地的男人为了追求他们西国的文化,竟拼命的贬低本国的文化.....例如女性中,凡是沾了点西国气息,便就高人一等;而凡是全然脱胎于本国文化,他们便摇头不已,喊打喊杀......此情此景,每见一次,洋大人心中就得意一次,几次之后,觉出了其中的好笑──那土著男人对待本国旧式女人的作派,竟和他们这些上等人对待这弱国小民的作派,一般无二!
想来人性里是天生有着恃强凌弱的本能的,万万没想到这些人竟能够学他们西国,学得如此彻底......”
因为“一刀切”的推崇西方,所以带着旧式烙印的女人被整个社会瞧不起。
又因为恃强凌弱的本性,反抗不了西人,还欺负不了这些弱势女子?更何况,每对这些旧式女子鄙夷一分,不就朝着西人的文明先进,更近了一步?
整篇文章,什么慷慨激昂的话都没有,只是文笔带着容与一贯的辛辣讽刺,比报纸上那些骂战文章,更加鞭辟入里,直将这些人,或者说这个社会的面皮给撕了下来。
一经发出,燕京报纸上的骂战都因此沉默了下来。
如果说之前,外界对这桩离婚案,只当作是“一场女人和文人间的私事”,关注的人有,但大多都是因为其中,牵扯到了容与这个身份。
那么直到这篇文章,主流媒体才真正的关注起了,旧式女子这个特殊群体的生存处境。
进而以旧式女子为一个引子,展开了一场
更浩大的,有关“文化自信”“是否过于一刀切的推崇西方”的讨论。
陈知意早就说过,旧式女子只是这个时代,新旧交替之下一刀切思想风潮的缩影。
她曾经想过发表这一类的,有关文化自信的文章,但当时又觉得,国不强何谈自信?
此时契机到了,自然而然的发出这类言论后,她却又有了新的体会,这两者之间,未必就不能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奴颜婢膝太过,站都站不起来了,又怎么谈强国?本来事情还只是小范围的在文人圈子里传播,经过这篇讽刺文章后,事态在外界愈演愈烈。
胡建于在萧家书房里走来走去,手里拿着张报纸,恨恨的骂道,“这容与当真是手段高明!不与我们讲道理,只轻轻巧巧的把这桩官司往国家大事上一推,这还让我们怎么说得清?”
“如今外界人人都在谈这文化自信,一开口必要拿这桩事举例,可恨!竟是辩也不辩,就将我们这群本是追求自由爱情的人,打上了人品瑕疵的标签!”
他现在是尝到了当日在法院里,说出不屑和人理论,随即拂袖而去,让人无能狂怒的那种滋味。
胡建于等人想就这桩离婚官司和他们讲道理,拿出什么“婚姻要心灵契合”的那一套说法,但陈知意偏就不,这些人有和她平等对话的基础吗?
屋内除了萧肃外,另外还有几个同样被波及到的人。
如今他们在报纸上不说是人人喊打,但在这个圈子里的风评,却是变得不太好了。
去参加文会沙龙的时候,其他人鄙夷异样的目光,总是让胡建于等人心里又恼怒,又不自在。
几人反驳不过那篇”洋大人“,只能聚在一起无用的骂上容与几句。
萧肃坐在沙发上,神态倒是和他这几位友人不同。
自从知道前妻就是容与后,他这几日晚上做梦,就总是梦到对方,和自己在一起时候的音容笑貌。
不回忆不知道,一回忆,萧肃才发现脱离了一开始,自己知道她是受旧式教育长大的刻板目光后,和陈知意结婚的这三年,的确是他过得最为舒心的三年。
以前总是听外界,惋惜的提起他这个旧式原配,导致萧肃也是现在回首,才发现两人的这段婚姻里,妻子的确当得上是和自己心灵契合。
她是懂自己的。
越是回想,萧肃心里就越是有着另一种情绪在发酵。
一时想去找前妻说点什么,一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也不参与胡建于等人的谈话,只一个劲儿的回想两人的曾经,末了脸上露出一个苦笑,她都那样对自己了,自己却还是心里不甘心。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萧肃连胡建于等人是什么时候走的,都记不大清。
而胡建于等人在走出萧家,拐入胡同口的时候,却是忽然被人套了麻袋。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萧肃曾经在这个胡同口被绑架,而胡建于等人今日,又在这同一个地方被人毒打了一顿。
打人的是几个壮汉,可以看出来他们行动之间,不是很专业,蹑手蹑脚的揍完人后,扫尾工作都没做,轻手轻脚的就跑了。
黄成文几人跑了一段距离,才敢开口说话,“没人发现是咱们吧?”
“没!”祝老三是个杀猪的,刚才就属他揍得最狠,摆摆手后呸了一声,“刚才该多打几拳!叫这些人欺负容与先生!”
而等这群人走后,又是一伙人来到胡同口,帮忙做完了扫尾工作。
后来的这伙人就要专业多了,其中一位走到陈九面前,讨好的问,“九爷,要不要再添点教训?”
他目光看向胡建于等人,陈九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拒绝了。
他们这些人出手,就不是这点小伤这么简单了,风口浪尖下,陈九并不想给陈知意惹麻烦。
而且陈九现在还在烦恼,报纸上这些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他虽然派了人在暗地里保护大小姐的安全,但他本人,却还在发愁,该如何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她面前。陈知意当日在法庭离婚的时候,燕京小报上曾经因为林路留,掀
起过一阵在报上向她发求爱信的风潮。
后来随着各地报纸,都纷纷转发了燕京日报那则,有关容与身份的新闻后,这种风潮竟然有着愈演愈烈的趋势。
起因是渝州一位司令的独子顾怿,率先登报表达了对容与的欣赏。
顾怿当初看到那张报纸,知道一直以来和他通信的容与先生,居然是个女子的时候,他心里是十分震惊的。
他从来没想过,说话那般有见地,总是能在他迷茫的时候,给他指引方向的容与先生,竟然是一个那么年轻的淑女。
这两天训练的时候,顾怿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其他人不明所以,朝他同一个寝室的同学使了个眼色,“顾少最近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被惊到了呗!”说到这里啧啧称奇几声,“谁能够想得到,容与先生竟然这么年轻!你说那位原配丈夫是怎么想的,居然要和容与先生离婚?”
“我猜他现在肯定很后悔!你是没听说,还没等离婚判决下来,燕京那边就有不少青年在报纸上公开追求容与先生,就等着他们离婚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顾怿之前也听说过这桩离婚案,但却没往心里去过。
此时再回想起来,目光落在报纸上那张言笑晏晏的照片上,心里却一下子生起了一股异样的情绪。
顾怿这个人,出身于司令家庭,又是军校出身,性格里天生带着点大男子主义。
但他又年轻,这点大男子主义,顶多就是更加容易怜惜弱小,此时联想到陈知意刚离婚,又想到对方来信里,透露出的学识见地,崇拜和怜惜奇异的混合在一起,让顾怿没怎么犹豫,就登报发声支持容与先生离婚。
之前在报纸上跟风发求爱信的,大多是些感情充沛的文人,顾怿的身份却和这些人不同,一经发出后,当即给这股本就热烈的风潮,再添了一把火。
之前容与在大众的认知中,还是个男子形象的时候,就有不少名媛淑女当众表达过对他的欣赏。
如今这种欣赏,在知道她的女子身份后,却因为那桩离婚案所带来的影响,只增不减。
报纸上倒是没淑女再公开青睐容与了,但却有流言传出,山西一位司令家的将门虎女,曾在一次私下里的谈笑中,开玩笑一般笑言,若她是个男儿身,她也是要赶一波这示爱风潮的。
报纸上每天都有人公开表达对陈知意的追求,私底下燕京日报的收发室里,也收到了不少直接寄来的求爱信。
这让陈知意都有一瞬间,怀疑起了这婚到底是不是不该离。
算了,多想无益,陈知意今日要和华纳商量《保罗》版权的事情,两人约在了校门口见面。
望到了华纳的车后,陈知意径直走了过去。
走到半路,才看到路边站着个容貌清俊的男子,正是她的前夫萧肃。
陈知意刚才还想到对方,不妨两人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萧肃看着陈知意的目光颇为复杂。
这次鼓起勇气来找陈知意,他是犹豫过很多次的。
他之前本来就因为忽然得知容与就是他前妻,而生了一场病,后来都是强撑着去参加了第二次开庭。
从判决书下来之后,萧肃就常回想起两人三年的婚姻生活。
夫唱妇随,陈知意是懂他的。
再联想到外界如今沸沸扬扬的对她的求爱风波,她却理也不理。
再加上前妻的身边人虽然多,但来来去去去的,也从未听说过她和谁确定下关系,除了他。
两人之间经历了这么多,依照她刚结婚时候和自己的相处来看,她对自己是有过感情的。
想到这里,萧肃走上前,试探着找了个话题,艰涩的开口,“你又换了一个来接你的人吗?”
萧肃知道,之前来接陈知意的,是那个表哥白计宁,不是今天这辆车。
“没有换人啊,”如果不是他拦在自己面前,陈知意都不大想和他说话。
想了想,到底是习惯使然,淡淡的开口,“只是多了一个而已。”
说完,不管萧肃受到打击之后的脸色变化,直接绕过他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