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怎么回的旅馆,小聚唤醒我的时候,天依然没亮。她担忧的小脸冲着我喊:“叔叔,你做噩梦了吧?”
这场噩梦笼罩我二十年,是小女孩无法理解的。她在暴雨中苦苦哀求的约定,我根本做不到。我愣神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坐起身,说:“没事,叔叔吵醒你了?”
“叔叔,你在梦里一定很难过。”小聚认真地说,一副努力尝试替我排忧解难的模样,“是想到什么伤心的事情了吗?”
我摸摸脸,冰凉一片,眼泪不知不觉淌着,赶紧用手擦擦。“小孩子别问这么多,咋还拿着手机,不睡觉了?”
她解释:“小鬼他们刚下班,问你怎么还不直播,是不是蟑螂才尽。”
“是江郎才尽!快睡,不然没收手机。”
她乖乖躺好,说:“叔叔晚安。”
我失去睡意,又怕吵醒小聚,睁着眼睛等到窗外蒙蒙亮,披件外套出门。小镇吹来山风,有些水汽,路旁正撞到旅馆老板。
老板递来根烟。“山里空气好,早上舒服。”
我说:“抽烟的人还管空气好不好?”
老板笑了。“来,请你吃碗牛肉面。”他领我到街边一辆板车,不设座位,乡里乡亲端着一次性碗,盛起就走。
老板说:“二十几年了,小镇多少人吃这口长大的。牛肉卤一宿,炖一宿,大骨头熬汤,碗底只搁酱油芝麻小葱,自家打的面条,筋道……”他说话间,我一碗面条已经到手。
老板说:“带回去吃吧,这家我都月底一块结。”
我原本没有食欲,端着香气一路飘,肚子咕噜咕噜直叫。镇上墙角路沿开着韭菜花、野牡丹、杜鹃花,甚至有几簇油菜花。我走几步,仰起脸,天边泛起微微的红,薄薄的阳光渗透云层,似乎比风更凉,轻轻松松落下,小镇的路亮起来了。
我想,生活在这里,早起吃一碗牛肉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菜卖鱼,砌瓦搬砖,喝完热汤,去树林数数萤火虫,睡前拉开一点窗帘,让月光流进房间,那应该挺美好。
小聚还在睡觉,我只能躲进卫生间偷偷吃面。
以前看过一部电影,主人公走投无路,绝望时吃到了一碗晶莹的米饭。他为米饭流泪,大口大口吞咽,竟振作了起来。
如今我稍许理解了他的感受。面条裹着汤汁滑入胃中,这刹那,我也想感慨,我也想落泪。这面不错,幸好没有死在昨天。
忽然眼前一亮,是现实中真的一亮,门被打开了。小聚站在门口,带着哭腔说:“叔叔,我知道你很难过,你别哭,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她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回过头,疑惑地问:“我没哭啊。”
小聚的抽泣戛然而止,震惊地看着我。“你没哭?我以为你躲在卫生间哭……你在吃牛肉面?牛肉面?你在吃牛肉面?”
一声比一声高,小女孩气愤难当,眼珠子快瞪出来了。我低头看看面条,心叫不好,这丫头十分贪嘴,我吃独食她肯定气到炸肺。果然她气哼哼跑掉,我赶紧丢下碗追上去,她“咚”的一下跳到床上,叉着腰,两眼喷火。
我赔笑道:“你别误会,叔叔低血糖犯了,不吃早饭会晕倒……”
她不敢置信。“还骗我?”
我还没编好词,她一鞠躬,飞起来踢我一脚,落到床上,再一鞠躬,说:“渣男。”
解了气的小女孩一裹被子,继续睡觉。
小镇往南,即将到达铜仁。前方发生车祸,临时绕到郊外。用酒精炉简单做的蒸蛋,拌的蔬菜,超市买的花卷,把小聚喂饱。
饭后思绪混沌,车停在河边,窗户全开,拿件衣服蒙头,准备眯会儿。小聚兴致勃勃地直播,热情地跟粉丝打招呼:“小鬼阎罗你们好,找叔叔?那儿,给你们看,这个懒鬼在睡觉。”
我假装睡着,她压低声音:“别叫他了,让他睡吧,他心情不好。为什么?因为他老婆跟别人跑了。”
我差点没弹起来,破小孩完全没有尊重隐私的自觉。直播间零星的粉丝也能炸锅了,我都听到砰砰火箭起飞的声音。这几个人不是没钱吗,幸灾乐祸倒很积极,不惜代价。
“感谢无能小鬼的火箭……什么时候写完歌?可能还要等几天,叔叔好吃懒做,就知道偷吃……啊?为什么你们不来了?”
我蒙头的衣服被扯落,小聚眼含泪光,冲我嘀咕:“叔叔,小鬼他们以后不来了。”
我说:“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小聚说:“你怎么能这样,失业啊!失业对大人来讲,很可怕的!他们说,他们工作的鬼屋快倒闭了,工资也拿不到,以后可能没空再来了。”
我说:“等他们找到工作,就又会到你直播间聊天了。”
小聚低下头,有点难过,说:“叔叔,你的歌要是写完了,如果他们能听到,一定会受到鼓励的。”
我说:“自己都一塌糊涂,还鼓励别人,别指望我了。”
小聚说:“如果我能遇见他们,一定要帮他们加油!”
天空传来轰鸣声,一架飞机贴着云低低划过,阳光将它照成银点,犹如白日星辰,缓缓划向远方。
铜仁出口没下,我直接开车到了贵阳。搜索锦绣广场附近的宾馆,挑间干净的连锁酒店入住。
“先生麻烦身份证登记下。”前台流畅地登记拿房卡,“203房,有需要电话拨零。”
“好的。”我收回身份证,牵起小聚上二楼。小女孩嚷着要洗澡,抱了换洗衣服跳进卫生间,没多久扁着嘴出来,垂头丧气。
我看她头发直滴水,赶紧打开暖风,怕她感冒。台盆下找到吹风机,转过头发现小聚默默哭得伤心。
我问:“怎么啦?”
她抽抽搭搭伸手揪下头发,露出一颗圆圆的小光头。
我愣住了,小聚委屈得不行:“我刚才忘记把假发拿下来,结果弄湿了。”
我第一次直面她是癌症患者的事实。摘掉假发的小聚仿佛缩了一圈,小脑袋白得刺眼。那股陌生感剧烈地刺痛我,之前她喊着要死了要死了,我都不以为意,这下心猛地揪起。我尽量语气自然地说:“多大点事,我帮你吹干。”
她摇摇头。“不行,我的假发是塑料做的,一吹就会卷起来。”
我的手指有些抖,假装调整风力。“卷起来也很可爱啊,你放心我会轻轻地吹,帮你吹个波浪卷。”
她捂住假发。“不行,波浪卷多土啊,我要扎个小揪揪!”
“啥叫小揪揪?”
她打开网页给我看,我才明白,羊角辫而已。我鄙视她:“小揪揪太土。”小女孩哼唧哼唧,眼泪打转,我忙说:“小揪揪,扎小揪揪。”
小聚把假发套在脑袋上,乖乖坐在椅子上,任我慢慢吹干。
二档暖风,离半臂长距离吹过去,温度正好。发丝逐渐干燥,飞起来挠着小聚的耳朵,让她止不住笑,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叔叔,干了没?我太痒啦!”
确认干燥,我打开扎小揪揪的视频教程,边学边梳。
那个视频是年轻父亲给年幼女儿扎头发,动作干净利落,一抓一绑一放,似乎简单极了。我减速慢放,扎得东倒西歪。小聚耐心减少,见我弄不好,干脆开始捣乱。“叔叔,疼!你轻点!”
我紧张地一缩手,随即反应过来。“假发疼什么?坐好,我就不信了!”
终于勉强成形,我松口气,手机振动,显示田美花通话请求。小聚跳下椅子,抢过手机。“美花姐姐,是你吗!”
田美花的声音有些嘶哑:“小聚啊,我明天婚礼,你们来吗?”
小聚欢呼雀跃。“来的来的!叔叔,我们要去的对不对?”
我迟疑一下,点点头。
田美花说:“谢谢你们。”
小聚看着手机,似乎没料到对话结束。她还在兴奋地转圈,那边田美花已经挂了电话。小孩子沉思一会儿,拿起黑屏的手机,照镜子一样端详,扭头冲我喊:“我要特别漂亮地参加美花姐婚礼,你这扎得不行,重来重来!”
她正闹腾,传来敲门声和服务员的声音:“先生你好,送果盘。”
我走过去,拉开房门,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眼前一黑,几个身影扑上,直接将我压倒在地。
“老实点,趴下!双手举起来!”
我脑子嗡嗡响,他们很用力,我挣扎不动,头微偏,看见一个男子抱起小聚,她拳打脚踢地喊:“你们是谁,你们放开叔叔!”
我说:“放开她。”
我被按得更紧,有人说:“我们是警察。”
哇哇大哭的小聚拼命喊:“叔叔是好人,你们不准抓他……”
我却仿佛松了口气,浑身松弛,脸贴着冰凉的地板,闭上眼睛,甚至有些困了。我没想过会被逮捕,但我死都无所谓,对这一切坦然接受。换成是我的女儿,我也会对带她离开的人深恶痛绝,可惜,没法送小聚去看昆明的演唱会了。
我被押进警车,送到派出所,交出随身物品,有问必答。警察的眼神充满怀疑,随即把我关入拘留室。我脑海空白,偶尔想,小聚呢,警察找到她妈妈了吗?
第二天凌晨,警察领我进了房间,坐对面的是名穿着朴素的妇女,脸色蜡黄,不安绞动的双手上有许多老茧。警察放下笔记本,说:“现在情况是这样,你涉嫌拐卖七岁儿童余小聚。”
我对妇女说:“小聚没事吧?”
警察拍拍笔记本:“你等我说完,这位是余小聚的母亲。”
我点头。“知道。”
警察继续说:“她在南京当地报的案,昨天你身份证在酒店一登记,我们就找到你了。根据目前掌握的信息,似乎和事实有点出入。”
小聚妈妈眼眶泛红,嗫嚅着说:“宋先生对不起,小聚跟我说了很多次,说你是好人,是她想去看演唱会,逼你带她去的,但我没办法,我几天都没睡着觉……”
我说:“没事没事,她还好吧?”
小聚妈妈哭了起来:“我没办法啊,我真没办法,医生说一周后动手术,希望也不大,不做手术也剩不了几天,你说我怎么办……”
我呆呆地看着她,心里空空的。想起那个假发弄湿的小女孩刺眼的光头,大大咧咧的小脸,滴溜溜乱转的眼珠,我喉咙堵住了,说不出话。
警察拍拍我肩膀。“销案了,你是好人。”
门推开,小聚冲进来,她抱住妈妈的胳膊,说:“妈妈别哭了,我手术一定成功的,放心好了。”她又扑到我怀里,说:“叔叔,你没被打吧?”
我摸摸她的头,把歪掉的辫子正了正。“小聚,该说再见了。”
她摇摇头,牵起妈妈的手,说:“妈妈,我不去看演唱会了,回去做手术,你答应我一件事,有个姐姐要结婚了,我想去参加她的婚礼,就是今天,不耽误的。”
小女孩泪眼婆娑,认真地说:“就今天,好不好妈妈?”
她妈妈点点头,说:“好,妈妈陪你一起去。”
小聚绽开笑容,眼泪却更加汹涌,对我说:“叔叔,你送送我们。”
小聚妈妈要替她重扎头发,她说:“就这样吧,我们出发。”她抱着书包,蹦到面包车上,向妈妈招手道:“妈妈,快点。”
清晨凉风吹来,我启动面包车,带着她们母女,驶向来时路。山逐渐郁郁青青,两个小时后下高速,田美花村子的名称我记得,报纸上写得清楚。村子应该很小,幸亏导航路线明确,翻山越岭,最后一百公里开了三个多小时。
我把车停在村口大树下,因为得问人才知道田美花住处。沿着唯一一条土路,往最近的红砖瓦房走去,绕过一堵破败的老墙,拐弯,我愣住了。
隐隐约约传来哀乐,目光所及的平房,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白幡,随风翻动。
我对小聚妈妈说:“你在这里等我们吧,我带小聚去看看。”
她犹豫一下,点点头。
我牵着小聚的手,走进村落,但凡有树的地方,树下就放着花圈、花篮和一摞摞纸钱。花圈的挽联飘拂,数不清的“李树老师千古”。
小聚扯扯我,慌张地说:“是不是有人死了?”
村子正中,田边一片空地,油布搭成大棚,许多人胳膊上扎着黑纱,忙忙碌碌。他们放置桌椅,架起炉灶,有和尚坐在大棚下,唱诵念经。
大棚用许多竹竿撑起,竹竿上扎着白幡,风呼啦吹过,青山起伏,天空沉默不语。
整个村子,为一人办丧事。
我必须活下去,
因为我不是为了过去每一天活,
我是为了将来每一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