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斗殴,集体被捕。青年们赔偿了路边摊的损失,在老板的竭力指证下,加上只有我浑身伤痕累累,我变成受害人,民警教育了一番,便让我签字离开。
后半夜雨也小了,我走出派出所,意外看到小聚站在路旁,小脸皱得紧巴巴,满眼担忧。我摸了摸她的脑袋,说:“是不是困了?”
小聚手里有张攥了许久的纸巾,递给我。“叔叔,擦擦脸。”
我接过来,问她:“演唱会好看吗?”
小聚低头说:“刚开始不到半个小时,雨太大,还打雷,取消了。”
我说:“那你怎么来的?”
小聚说:“我先到的酒店,服务员告诉我警察把你抓走了,再问烧烤店老板,他说应该就是这里。”
我有点愧疚,装着满不在乎地说:“那你在酒店等我好了,小孩子跑来跑去会跑丢。”
小聚叹口气。“还不是因为你,你太让人担心了。”
“啊?”我震惊了,“七岁的小孩说这话不合适吧?”
小聚指着一辆黑色商务车。“护士姐姐说你不靠谱,陈岩姐姐也说你不靠谱,她都过来了。”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见商务车车窗降下,露出一张记忆中熟悉的脸庞。她冲我微微一笑,恍如大学时代那个神采飞扬的女同学。
我们曾经食堂喝过酒,图书馆写过歌,大平台办过演唱会,当然我只是乐队的跟班。陈岩说,看我写的小说,觉得文笔还可以,寄希望于有一天,我能写出让她眼前一亮的歌词来。我们喝酒的时候,我的酒品差,喝多了老哭。陈岩酒品更差,喝多了老抢着买单。模式简单,我丢人,她丢钱。大三那年,她退学签了公司,从此再未相遇。
五年不见,多了拘谨。转念一想,她即使再成功,跟我也毫无关系,一个正在自我了断的人,在她面前还能失去什么。
车内一片寂静,轮胎摩擦柏油路,嗞啦嗞啦,听得我昏昏欲睡。
“你过得不好?”
“嗯,还行。”
“小聚发微信,说你出事了,我来看看能帮什么忙。”
“她怎么有你微信的?”
陈岩笑了。“她在备注里说自己是宋一鲤的女儿,我就通过了。”
后座偷听的小聚迅速扭回头,一脸镇静。
“说吧,为什么打架?你的性格我清楚,很少冲动。”
“他们欺负老实人。”
“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也是老实人,同病相怜。”
“怎么,你也被欺负了?”
“戴绿帽子了。”
陈岩正喝水,差点喷出来。笑吧,我没什么意见,这些触痛不了我。她假模假样地严肃,板起脸,说:“你们不是结婚了吗?”
我说:“嗯,毕业后结的婚。”
她说:“你从来不联系我。”
我说:“因为你消失了。”
她说:“除了分手和死亡,没有什么消失。人啊,只跟想念的人联系。那林艺呢,真的消失了?”
我说:“她怀孕了,孩子不是我的。”
陈岩终于没忍住,大笑出声,肩膀颤抖,手中水瓶直晃。
我说:“很好笑吗?是挺好笑的。”
她拍拍我的肩膀。“兄弟,你太惨了,惨到搞笑,要不,请你喝一杯。”
驾驶座的女司机突然开口:“岩姐,明早你要赶飞机,不能多喝。”
陈岩耸了耸肩,说:“对哦,武汉取消了,临时加了场昆明,我得飞过去准备。”她没有看我,望着车窗外,停止了嘲笑,平静地说:“你们没行李,我请你们住酒店吧,有些话我想跟你说。”
路灯在车窗上拉出一条条明黄的光带,像刀片划过蛋糕,油彩切开夜晚。
她说:“你这个人就是棵荒草,别人稍微爱你一下,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但你是棵荒草啊,能掏出什么来,最多最多,把自己点着了,让人家暖一下手。”
我泪流满面,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后座探过一个小脑袋,贼头贼脑地问:“那个,陈岩姐姐,加了场昆明是什么意思?”
酒店酒廊,陈岩换了便衣,坐在我对面,指关节敲敲桌沿,服务生熟练地开酒。四周是香槟色玻璃幕墙,灯光和音乐都影影绰绰,原来有钱人喝酒这么安静。
陈岩说:“是不是觉得,我们没那么熟了?”
她看上去精致又随意,配着深红沙发,古铜桌面,微微一动,倒影摇曳万千,与我如此遥远。
陈岩说:“有个小小的要求,算帮我的。”
我说:“不了。”
陈岩仰头干掉一杯葡萄酒,说:“其实是你自己还没完成。”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泛黄的信纸,轻轻放在桌面上,“把它写完,当个纪念。”
我呆呆地望着那张纸。“这你还留着?”
陈岩说:“我很喜欢啊,一直等你写完。”
我说:“不了,没什么意义。”
陈岩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宋一鲤,你这辈子,真的一件事都干不成。”她也知道这句话,小聚究竟跟她说了多少。
她转身离去,留下那张信纸。纸上是我大学时写的半首歌,几行字,再未继续,我的生活那么沉重,没有资格跟着他们去追求梦想。
陈岩的助手开了个标间,两张床,小聚一张,我一张。我刚走进房间,装睡的小聚打了个哈欠,如梦初醒。“叔叔,你听说了没有,陈岩姐姐加了一场昆明的。”
我直接用被子蒙住自己,试图阻挡她的发言。小聚爬下床,趴到我耳边说:“叔叔,陈岩姐姐说,如果我去的话,不用票,最好的位置……”
我说:“你不去。”
小聚“哦”了一声,爬回了自己床上,没安静两分钟,又开口问:“叔叔,明天回南京,挺遗憾的。”
我不想说话,紧紧闭着眼睛。
小聚的声音带了点抽泣:“叔叔,你以后会来看我吧?”
“尽量。”我心想,不算撒谎吧,哪天小聚记起这句话,一查我已经死了,那也不算违背承诺。
小聚不满意这个回答,换了个问题:“那能天天给我打电话吗?”
我心中有点痛,翻身坐起,房间没开灯,能看到小聚小小的身子端坐床上,甚至能察觉她充满期盼的眼神。
我很困,很累,沉默一会儿,说:“小聚,叔叔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消息,不是因为不想看你,而是有自己的原因,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黑暗中的小孩子点头。“我理解。”
我们坐在各自的床上,相对无言,小孩再次打破沉默:“但我没有机会长大了,所以我虽然理解,但是不同意。”
她语调铿锵:“要么你送我去昆明,要么天天给我打电话。”
我盖上被子,不想管她。“你想得美,咱俩什么关系?你还真是我女儿了?顶了天纯属两个病友,我没义务帮你。你记住,回了南京,我们就当不认识。”
清晨我盯着小聚刷牙洗脸,她绷着小脸,一言不发。收拾完下楼退房,我带着她走向面包车,觉得跟小孩斗气没必要,主动去帮她拎书包,她退后几步,瞪着我。“叔叔是骗子。”
我努力让语气温和一些:“叔叔送你去长途汽车站,你一个人坐车没问题吧?”
小聚哽咽着说:“你答应送我看演唱会的,武汉没看成,那就要看昆明的。”
我失去耐心,将她连人带书包揪了起来,往面包车内一丢。她真轻得可怜,抓在手里跟小猫没什么区别。小聚死死拽住门把,放声大哭:“你说话不算数!”
我说:“我不是带你来了,没看成又不是我的错,讲点道理,行不行?”
小聚尖声叫道:“我都快死了,为什么还要讲道理……”
我敷衍着把她往里推。“你还小,不会死的,医生肯定能治好你,病好了想看几场看几场,没人拦你……”
小聚的脸涨得通红,眼中满是绝望和愤怒,大喊:“我的病还能治吗?所有人都知道我快死了!医生骗我,妈妈骗我,你也骗我!”
我控制不住情绪,冲她大吼:“你以为别人想骗你吗?还不是为你好!”
这句话彻底引爆了小孩子,她哭到撕心裂肺。“都说为我好,可是没一个想过我要什么!生病不怪别人,我自己倒霉,可我总共就一个愿望,就一个!我再倒霉,不能一个愿望都不成吧?”
说到后面,她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医生说我多活一天都是赚的,我拼命活了,你们别让在我医院里赚啊……”
我无力地说:“下次,小聚,咱们下次。”
小聚说:“下次是什么时候,一万年以后?”
我怔怔地望着她,其实我也想过,结婚,工作,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就是小聚这样的,大眼睛,齐刘海,笑起来甜成一颗草莓。
我一无所有。
小聚缓缓平静,她的小手轻轻钩住我的手指,抬头忽闪着泪眼。“叔叔你怎么浑身都在抖,我不惹你生气了,叔叔,我回去。”
她乖乖地坐进面包车里,还冲我招手。“叔叔,走吧。”
到了武汉长途汽车站,我领着小聚去售票窗口排队。我把小聚抱起来,说:“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好不好,让她去车站接你。”
小聚默不作声,拿出手机,还没拨号,来电响了。
“喂,是小聚吗?”对面声音带着欣喜。
小聚闷闷地问:“你是谁?”
“我是城南派出所的民警,你妈妈早上来报案,说你被拐走了。”
小聚看看我,撇了撇嘴说:“警察叔叔,你们放心,我很安全。”
警察并不相信。“你现在在哪里?有大人在旁边吗?”
我痛苦地叹口气,麻烦终于来了,本想接过电话自己解释,却听到小聚急切地维护:“叔叔是好人,我求他送我的,我这算离家出走,不是拐卖。”
电话那头传来焦急的女声:“小聚,你在哪里?”
小聚听到母亲的声音,眼眶立刻红了,鼻子一耸一耸。“妈妈你别急,我去看演唱会,马上就回来,我现在在车站买票,到了南京告诉你,妈妈对不起。”
我觉得自己似乎卷进了一个奇怪的事件。这几年漫长的煎熬中,我从挣扎到绝望,按部就班地执行计划:卖饭馆,送母亲到疗养院,见林艺最后一面。原本想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悄悄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如今莫名其妙地身在武汉,又是打架,又是被当作人贩子,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要往哪里去。
我心想,要不送走小聚,回到江畔公馆,躺浴缸里割脉,用生命把这家酒店变成凶宅,警告旅客不要入住,也算临走前积了点功德。
胡思乱想间,买完了车票。小聚扯扯我衣角,说:“叔叔,你在想什么,半天眼睛都没有动过。”
我说:“走,带你去坐车。”
小聚说:“叔叔,你回南京吗?”
我说:“对叔叔来说,哪里都一样。”
在候车大厅待了一刻钟,告示牌显示买的车次即将出发。我领着小聚,随着人流到了广场,找到发往南京的大巴。
拉着小聚的小手,我的心越来越疼,忍不住蹲下身。“饿了吗,叔叔给你买点东西,你带在车上吃。”
小聚猛地拽住我衣角,两眼亮晶晶,说:“叔叔,我肯定会死的,你带着我那份,帮我好好活下去,用力活下去。”
我说:“别乱讲,你没事。”
突然有阳光照在小聚脸上,额头闪起淡淡的金黄,原来雨已经停了一阵。小女孩的眼睛黑亮清澈,刚刚被泪水洗过,边缘泛着纯净的蓝。
她问:“叔叔,我们还会再见吗?”
我没法对着这双眼睛说谎,只能挤出一点微笑。“小聚,回去以后,听妈妈的话,不管多久,开开心心活着。”
小聚心中得到了答案,可她终究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大巴鸣笛,催促旅客上车。
她一点一点松开手,低头说:“叔叔,再见。”一滴眼泪砸在地面,她哭了。
我们认识时间很短,我其实不太明白,这个小女孩对我哪里来的依恋,似乎真的把我当成了亲人。
可我的心,确实在痛。我就算今天死去,上天也给了我机会长大成人。我没有活下去的必要,找不到任何理由,我甚至背负着不可饶恕的罪孽。可她呢,小聚是热爱这个世界的。
我想说,多希望我今天死了,那些无用的寿命,我愿意送给小聚。但我没有说,一个七岁的小孩,无法理解,所以不必叙述。
把小聚送到座位,司机喊着送人的可以下车了。我走近司机,递给他一百块钱。“师傅,第七排那个小孩身体不好,路上多留神,照顾照顾。”
司机收下钱,头也不回。“行了,下车吧。”
我犹豫了下,把兜里的钱全部塞进司机口袋,转身下车。司机惊奇地望着我,透过车门,我冲他喊:“师傅,她还没吃早饭,休息站麻烦你买点吃的给她,还有,到了南京要是没人接,你送她去城南医院……”
门“哧”地一响,关拢。
我退后几步,第七排的车窗贴着一张小脸,我似乎能听到吧嗒吧嗒掉眼泪的声音。
再见了,破小孩。
“跟我想的不一样啊,虽然你嘴巴臭,基本上还能算个老实人,但不至于这么有爱心。”
餐桌对面的陈岩喝着粥,我没胃口,叫了一瓶啤酒,也不回应她的挤对。身旁一个清脆坚定的童声说:“叔叔就是个好人,帅气,大方,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英雄。”
陈岩哼了哼。“天底下最了不起的英雄,大清早喝啤酒。”她擦了擦嘴,问我,“你什么计划?”
我说:“带她去昆明,看你的演唱会。”
陈岩说:“青青,我助理。”
给她倒水的女生动作停顿一下,冲我点点头。“你好宋先生。”
陈岩说:“这样吧,我把青青留给你,你这一路带着小孩不方便,让青青帮你吧。”她点了点青青的胳膊,“一会儿去找老刘交接下工作,开车到昆明挺远的,盯着这家伙,别让他把小孩弄丢了。”
青青说:“好的岩姐。”
我懒得理会。
一小时前,大巴启动,我蓦地想,两个都是快要死的人,还有什么顾忌的,我为什么不能满足她的愿望,最多被当成人贩子枪毙。我,宋一鲤,今天死和一个月以后死,有区别吗?
有,小聚可以看到演唱会。
我追赶大巴,拍打车门,司机急刹车,我一把抱住冲下来的小聚。
陈岩拿勺子小口地喝着豆浆。“如果你有话对林艺说,你会说什么?”
无话可说。陈岩卷起白衬衣的袖子,手腕上翻,露出两条疤痕,三四厘米粉红色的凸起。“瞧,我干过傻事。那段时间觉得自己活在黑暗中,呼吸困难,睡不着觉,每天头疼,恨不得拿刀割开脑门,看看是什么在里面折磨我。”
我放下酒杯,睁大眼睛,心脏跳得厉害。
陈岩放下袖子。“大家不理解,我有钱,生活富裕,有什么过不去的。可当时我就是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啊,整宿整宿地哭。”
她轻轻地笑了笑。“我爸去世,我看着我妈扶着棺材,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我妈去世,我扶着她的棺材,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办完丧事,我深夜回家,打开冰箱,里面还有半瓶我妈买的果汁,我拿着果汁,走到爸妈房间,床上整齐地叠着被子,枕头边放着一本书。”
陈岩抬手,往耳后捋了捋头发,我看见她偷偷擦了颗眼泪。
她说:“我崩溃了,人不是只为自己活着,那以后呢,我只有自己了,我活不下去。”
我的心越跳越厉害,像要蹦出喉咙。她也有那样的夜晚吗?跟我相似的伸手不见五指。
她说:“那些过不去的日子,从天而降,连绵不绝,像一条无穷无尽的隧道。我走完了,宋一鲤,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猜,让你最绝望的一定不是林艺。你对她没有话要说,那么,对这个世界,有话要说吗?有的话,就写下来吧。”
我坐到中午,才发现,陈岩早就离开了。小聚蜷缩成一团,趴在我腿上睡觉。餐桌对面,陈岩的女助理青青,坐得笔直,敲打着笔记本的键盘。
“你喝酒了,不能开车。”
青青五官清秀,戴一副黑边框眼镜,身穿卡其色衬衣、浅蓝牛仔裤,头发整齐,落到肩膀。这种女生,做事一板一眼,长相如同声音般平凡,平凡到让人产生错觉,仿佛见过,再想想又忘了。
我提起啤酒罐,一饮而尽,把面包车钥匙丢给青青。
第一次做面包车的乘客,我在后座折腾来折腾去,小聚嫌弃得不行,爬到副驾,撇我独自在后面。
找到个舒服的姿势瘫软下来,任由身体一点点下滑,再也不想动弹。
椅背隔绝了前后的空间,秋天的枝丫与天空飞速划过车窗,从暗蓝到浅灰,直到彻底模糊。感觉昏昏沉沉,无力感沉淀,如同沿路墨色的重重山峦。
前排传来对话。
“小聚,你在干啥?”
“吃药呀,到时间啦!”
这我知道,昨晚就见到,她的小书包里有五颜六色的分装药盒,药盒上贴着一排排手写标签,注明了服用时间和剂量。
“你吃这么多药?生什么病了?”
小聚语气平淡地说:“脑癌。”
青青显然不是擅长聊天的人,我没看见她惊慌的表情,但依然感受到她的手足无措,因为她直接减速表达震惊。
青青尝试传递关心,挤出来一句:“那你多吃点。”
我心情如此悲怆,结果听到这句,差点没笑出声。翻身坐起,想打打圆场,小聚同情地看了青青一眼,说:“我妈告诉我,一个人要是不知道说什么,可以不说,比说错话好。”
青青面红耳赤,勉强转移话题:“去昆明的事,告诉你妈了吗?”
小聚点头:“跟她讲过。”
青青问:“药够的吧?”
小聚挠挠头,计算备用物资。“蓝的空腹吃,每天一次,一次三片。红的饭后吃,三顿,一次两片。粉色的最贵了,还好每天只要吃一片。”
漂亮的药盒子互相碰撞着,发出清脆好听的当当声。
“这个……咦这个……这个白的……这个……”小聚卡壳,似乎记不清楚,紧紧攥住药盒,“总之够吃,医生说,吃完这些,我就可以动手术了。”
青青问:“做完手术呢?”
小聚笑嘻嘻回答:“可能会死吧。”
车子再次突然减速,我从后视镜里看青青的表情,一张悔得想跳车的脸。
小聚反过来安慰她:“青青姐,我开玩笑的。手术再危险,我也一定能活下去的。”
她握住拳头为自己鼓劲,还从书包里掏出一套小小的白衣服:“我一定能活下去的,因为我长大了,要保护妈妈。青青姐你看,我六岁的时候,拿过空手道幼儿组冠军哦!”
她认真地抖开儿童款空手道服,衣带尾端,用金线绣着个“一”字。
青青问:“这么厉害,谁会欺负你的妈妈呀?”
小聚答:“我爸爸。”
车内陷入沉默,车窗依旧有地方漏风,呼呼呼地震动耳膜。
小聚满不在乎地继续说:“爸爸力气可大了,一脚把妈妈踢飞出去。虽然他现在坐牢了,可是为了以后能打过他,我拼命练习,教练说,没见过我这么能吃苦的小孩子。”
小孩子得意扬扬,童年没有太阳,却惦记着亲手造一道光。
我睡了一路,迷迷糊糊中感觉车子开进小镇。睁开眼,车停在一家客栈门口。青青边下车,边跟我说:“你继续睡,我去办住宿手续,办完给你们买点吃的,回来叫你。”
小聚在副驾睡得歪七扭八,我也躺下,一个手机在我脸旁边嗡嗡嗡地振。稀里糊涂接通,就听到女人的哭声,吓得我一激灵,彻底清醒了。
手机是小聚的。
“小聚,你在哪里小聚?”
我说:“小聚睡着了,我帮你喊醒她。”
女人一愣:“你是那个姓宋的吧?”说完似乎怕惹恼我,哀求起来,“宋先生,我女儿生着病,离不开妈妈,你把女儿还给我好不好?”
我竭力解释:“是你女儿不肯走,她要去昆明看演唱会。”
她根本不听,只管哭着喊:“把女儿还给我好不好,求求你了,把女儿还给我!”那嘶哑的号叫,听得我揪心地疼。
我可以理解啊,小时候贪玩,放学后去游戏厅忘记时间,天黑了才回家,妈妈打了我一顿。可是后半夜,我被妈妈的抽泣声吵醒,发现她坐在我床边,一边摸着我的脸,一边哭得满脸是泪。
我深深吸口气,把小聚推醒。“你妈的电话。”
小聚揉着眼睛,接过电话。“妈妈?”
我在车外抽了根烟,小聚爬下来,鬼鬼祟祟看着我。“叔叔,我跟妈妈说了你是好人。”
我想了想,说:“小聚,我送你回去吧,你妈妈太伤心了。”
“她允许我去昆明了。”她眨巴着大眼睛。
“她还是会担心。”
小聚急了。“叔叔,你要反悔?”
我丢下烟头,盯着她。“没听你妈在哭吗?再不送你回去,她肯定要跟我拼命。”
小聚把头摇成拨浪鼓。“不会的不会的……叔叔,你要送我回去,你就是不守信用!”她搜索着贫瘠的词语,“言而无信!说话放屁!”
我根本不理会她,又点着一根烟。
她喊:“你老婆说得没错,你这一辈子,一件事也做不成……”
我冷冷看她一眼。“再吵,立刻送你走。”
青青拎着吃的回来,我指指忧伤的小女孩。“你带她进去吧,我去散散心。”
深夜的小镇,亮灯的地方不多,路边依然有醉汉和烧烤摊。找到一家小卖部,买几罐啤酒,站在路灯下,刚打开一罐,手机的视频通话响了。
屏幕上出现小聚的小脸,眼珠滴溜溜转:“叔叔你去哪里了,你不会丢下我不管,一个人跑掉了吧?”
我烦躁地喝了口酒。“赶紧睡觉。”刚想挂掉视频,眼前猛地一黑,剩个空手举在那儿,手机不见了。
夜色中闪亮的小方块上下起伏,越闪越远,我这才反应过来,手机居然被人抢了。
我丢开啤酒,迈腿追去,大叫:“他妈的你给我站住!抓小偷啊!”
小偷钻街穿巷,追他四五百米,嘴里唾沫带上血腥味了,准备放弃。小偷站定,对着我比了个中指,往旁边一拐。
我原本撑着膝盖喘气,脑子一热,跟着冲过去,一拐弯发现他就站在那儿,不假思索,飞身把他扑倒。
小偷手里的手机飞出去,滑进阴影。我举起拳头。“有种再跑啊,抢老子手机,揍死你!”
小偷嗷嗷叫:“大哥饶命!”
我说:“还饶命,我告诉你,他妈的不可饶恕!”
小偷嘿嘿一笑,我觉察出不对,举着的拳头被人抓住,扭头一看,几个壮实的男子一字排开。
我这才发现,一侧是拉着严实挡板的工地,一侧是低矮的平房,尽头被土方封住,是条死路,一盏刺眼的大功率路灯将那几个男子照得雪亮,他们和小偷无疑是一伙的。
昨天刚挨打,今天又要再来一遍吗?我不怕死,但还没喝醉,我怕疼啊。
我想了想,说:“大哥饶命。”
小偷一把推开我,站起身,说:“还饶命,我告诉你,他妈的不可饶恕。”
我盘腿坐地,双手抱胸。“打,来打,给我留条全尸。”
既不愤怒,也不悲伤,我麻木了。前几日小聚不出现,我大概已经死得安详平和,不用再挨这顿胖揍。这是我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
有人一脚踢中我的头,我失去了意识。
妈妈在疗养院还好吗?
妈妈为我做过丝瓜烙饼,糖醋带鱼,韭黄肉丝……香气在记忆中萦绕不绝。我学不会,照样做给林艺,她吃一筷子就皱起眉头,说,再练练。我们一起待在厨房,嗞啦嗞啦的油锅声中,她坐在墙角的板凳上,头靠着门板睡着了。
我比普通更差,人生给我最大的苦难就是无能。我羡慕那些只用学习和玩耍的孩子,做每件事无论能不能拿到满分,至少拥有自信。而我的胸腔中不停蔓延仇恨,我不想恨任何一个人,但遏制不住它的生长。
我恨父亲。他悄无声息抛弃了我和妈妈,面对遗像,我甚至无法把照片上的样子和脑海中的形象重合。
我恨母亲。我恨她如此辛苦,二十年来从未为自己考虑,起早贪黑如同没有痛觉的动物,浑身伤口,走一步脚下就摊开血泊。
我恨那些模糊的人影,清晰的冷漠,不可抗拒的决定,斩钉截铁的命运。
这一年多,我经常做一个噩梦,听见人们的惊呼,我迟疑地走到路边,踮起脚,透过路人的后脑和肩膀,看见母亲趴在路面,身底血液爬出来。
我恨自己。我希望自己没有出生。我希望母亲并不爱我。我希望从三楼坠落的躯体是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那盏路灯刺得眼睛疼,嘴角全是血腥味。我艰难挪动,上半身靠墙贴着,手心一阵尖锐的疼痛——按到了玻璃碴儿,满地都是砸碎的酒瓶。
没死成,真遗憾,小偷毕竟只是小偷,打不出什么花样。我笑笑,腰部应该被踢狠了,一呼吸折断般地痛。
懒得管自己究竟伤成啥样,伸手摸摸口袋,烟居然还在。哆嗦着点着一根,辛辣的烟雾贯穿喉咙,对夜空吐出去,嘀咕一句:“没意思。”
又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我丢下香烟,这帮人还杀回马枪,来吧来吧,一块毁灭,用我余生,换你无期徒刑。
长长的影子,随着嗒嗒嗒的脚步一跳一跳,我抬头一看,影子的主人又矮又小,装模作样穿了件空手道服,奔跑到我身边。
小女孩拉开架势,扎个马步,一跺脚,带着哭腔喊了声:“嘿哈!”扭头哽咽地问我,“叔叔,坏人呢?”
我无力地瘫软。“小聚,你怎么来了?”
小女孩忍着眼泪,警惕地环顾四周,左右手互相交替,喘着粗气,说:“我……我从视频看到的,看到一个招牌,写着波哥烧烤,就跟着导航过来了……叔叔,坏人呢?”
之前和她视频,还没挂断,手机被小偷掠走,甩到犄角旮旯儿,估计对着这家烧烤店的门头,小女孩竟然一路奔跑过来,她以为打游戏啊,还游走支援。
我用手撑墙,站起身,拿袖子擦擦脸上的血。“你怎么不懂事,跑过来能干什么,实在不行,去找青青姐报警啊。”
小聚瞪大眼睛。“来不及了,我练过空手道,我能保护你!”她攥紧小拳头,冲整条街喊,“出来!我不怕你们!”
我拉住她。“回去吧,坏人跑了。”
小聚身体僵硬。“真的跑了?”
我拉拉她。“跑了,走吧。”
我没拉动她,小女孩双脚扎根似的站在原地,拳头微微发抖,我问:“怎么了?”
小聚仰起脑袋,大眼睛满是泪雾。“真的跑了吗?不会回来了吗?”见我点头,她一下软倒在地,号啕大哭,“吓死我了啊呜呜呜呜……我脚都抽筋了啊呜呜呜呜……叔叔我跟你说,我刚刚害怕极了呜呜呜呜……没法更害怕了呜呜呜呜……”
我牵着小聚往客栈走,她的小手冰凉潮湿。
“既然害怕,你干吗还来?”
“没办法啊,我们兄弟一场,不能看着你挨打……”
“咱们啥时候变兄弟了。”
“我就随口说说,你要是不乐意,我还是喊你叔叔。”
“别哭了,兄弟。”
“你手机摔坏了吗?我的给你好了。”
“我要你的手机干什么?”
“你别再赶我走就行,我手机给你,你别嫌它旧,我自己都没换过……”
我今天见了太多眼泪,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我希望小聚父母开朗健康,希望这个家庭富裕又开明,希望小女孩从未生病,一直快乐长大。
“我手机没坏,不用你的。”
“那叔叔,你会赶我走吗?”
“我考虑考虑。”
恍惚间,我似乎回到二十年前,母亲牵着我的手,走过燕子巷,桂花清香,月色涂亮屋檐,石砖上有一大一小两个影子。
我离那天的月亮,一万光年。
命运都是固定的,计划来计划去,有用吗?
命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抵抗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