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林艺结婚半年,母亲忽然脑梗。半夜,幸亏我听见她房间电视一直响着,想去替她关掉,进门发现母亲躺在地上,嘴角流下白沫,无意识地挣扎。
抢救过来后,母亲记忆变差,同样的问题会反复问,痴呆的症状越来越严重。我没有钱请护工,只好辞了工作,回家打理饭馆,这样可以照看母亲。
厨房永远响的漏水声,油腻的地板,擦不干净的灶台,我机械地去熟悉这些。有天喝醉的客人闹事,不愿意结账,还掀翻了桌子。客人把我按在地上,非说讹了他钱,我的衣服沾满他的呕吐物。
母亲像孩子一样大哭,我奋力翻身,冲到柜台,母亲小便失禁,尿在了椅子上。我一边抱住她,一边微笑着对客人说:“你们走吧,这顿我请。”
深夜我收拾凌乱的饭馆,林艺站在门口。我不敢望向她,不敢面对妻子眼中的绝望。挂钟的秒针一格一格发出细微的声响,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不是林艺离开我的倒计时。
又过半年,林艺提出离婚。她没有等我回答,直接离开了燕子巷。
我原本就在深渊,没有更低的地方下坠。我明明知道早就应该同意她的要求,可拥有她的岁月,就像穹顶垂落的星光,是仅剩的让我抬头的理由。
林艺无法忍受的生活,注定是我的余生。
人活着为了什么?做不擅长的事,接受不乐意的批评,对不喜欢的人露出笑脸,挣他们一点钱,让自己多活下去一天。
我依旧要和人们打交道,在他们眼中,我过得很正常,就是一个令人生厌的饭馆老板。
某个夜晚,我洗好碗,放进抽屉,推进去的时候卡住了。我拉开重新推,还是推不进去。再次拉开,用力推,反复推,疯子一样拉,推,拉,推,歇斯底里,直到用尽全力地踹一脚,抽屉内发出碗碟破碎的声音。
我知道自己也碎了。
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我抑郁严重,配了些草酸艾司西酞普兰和劳拉西泮。我吃吃停停,情绪越来越糟糕。压抑是有实质的,从躯壳到内脏,密不透风地包裹,药物仅仅像缝隙里挤进去的一滴水,浇不灭深幽的火焰。
时间治愈不了一切,它只把泥泞日复一日地堆积。母亲坐在轮椅上,抱着铁盒,身子侧靠柜台,眼睛没有焦点,偶尔仿佛睡梦中惊醒,喊我的名字。
我走过去,母亲问:“儿子呢?”
我说:“在这里在这里。”
母亲问:“儿子什么时候结婚?”
我说:“结过了结过了。”
母亲说:“我要等到儿子结婚,我要等到儿子长大……”
她低低地咕哝,紧紧抱住铁盒,那里面是一份她的人寿保险。
当雨丝打在脸上,我以为人死了以后依然有触觉。仰面平躺在长椅上,视野里夜空和树枝互相编织,头疼欲裂。翻身坐起,脚下踢翻几个丁零当啷的啤酒罐。
我迷迷糊糊记得吞了整瓶安眠药,大部分的记忆有点碎裂,断片了。掏出手机一看,五点没到,估计昏睡了几小时,从头到脚都是宿醉的反应。
干呕几声,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头晕目眩,扶着树晃晃脑袋,才清楚认识到一个问题——我没死成。
我强撑着弯腰,捡起啤酒罐,丢进垃圾桶,摇摇晃晃走回住院部,摸到自己病床,倒头就睡。今天一定要死掉的,妥妥死掉,但先让我再睡一会儿,宿醉的脑子太混沌,想不出一种新的死法。
这一觉睡得非常漫长,梦里有个熟悉的声音一直哼着一首歌。
I don't live in a dream.[1]
I don't live in a dream.
I don't live in a dream.
洁白的面庞,长长的睫毛,天蓝色的围巾遮住下巴,林艺小心翼翼夹起一片笋尖,不好意思地对着我笑:“对不起,我也没什么钱,所以一块吃吧。”
再次醒来,直直对上护士充满嫌弃的脸。
除了头疼,我什么都记不起来,傻傻望着气冲冲的护士。她递过一瓶水,冷冷地说:“住院三天,喝了三天,你跑医院蹦迪来了?”
我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艰难回答:“腿断了,蹦不起来。”
护士抱起被子,下了逐客令:“三天到了,你可以走了。”
我左右张望,随口问了句:“隔壁床的大爷呢?”
护士似笑非笑地说:“早上出的院,你亲自送的他,忘了?”
我拼命回忆,脑海全无印象。“真的?”
护士一脸幸灾乐祸。“当然是真的,人家儿女终于商量好接老父亲回家,结果你哭得天崩地裂,跪在车前不让他们走。”
我呆呆地又问一遍:“真的?”
护士点头:“你还威胁他们,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们要是对丁大爷不好,就会被天打五雷轰。”
我不想听了:“这话说得也没错……”
护士接着说:“然后你就一巴掌劈向路灯,还好没骨折,不然你又要赖三天。”
怪不得左手隐隐作痛,我看看红肿的小指,坐在病床上有点恍惚。
护士知道我断片了,犹豫了下,说:“丁大爷让我转告,说谢谢你,让你好好活下去。”她叹口气,说:“心里难受的话,多出去走走。”
我没死成,那么何处可去。
无处可去。
房子卖了,病床到期,林艺还在等我去民政局办理离婚。
淋雨穿过草地,浑身湿透,在停车场找到了自己的小面包车,一头钻进。我脱掉湿漉漉的外套,从副驾扯过来被子盖上。被子是平常母亲坐车用的,因为送外卖不放心把她单独留在饭馆。
车窗一大半破裂,雨丝凌乱飘入。手机响了,显示林艺的名字。我丢开手机,拧转车钥匙,破损不堪的面包车喘着粗气,惨烈地震动几下,启动了。
绕开有交警的马路,快要垮塌的面包车沿途引来惊奇的目光,我漠然前行。
路上我想,怎么会选择在医院结束生命?
昨晚原本打算吃完整瓶安眠药,静静地死在医院。圣洁的白衣天使见惯生死,想必能妥善处理我的遗体。
现在回顾,这计划遍布漏洞。首先,我被抢救回来的概率太大,结果不用抢救,自己居然可以苏醒。
其次,医院不欠我的。不能因为别人可以这么做,你就得寸进尺,他们不欠你的,可以这么做不代表应该这么做。
一路胡思乱想,开到了湖边。
我平静地坐在车里,车头对着雨中的湖面。面包车是林艺出主意买的,二手。接手饭馆之后,生意冷清,林艺和我买了这辆面包车,拆除后座,装了吧台和柜子。
我们做好盒饭,开车到学校或者居民区,像个小小的流动餐厅。
母亲没有自理能力,就坐在副驾,系好安全带。林艺坐在后排,轻轻哼着歌。
我永远记得有一天,母亲睡着了,我开着车,林艺把头伸过来,说:“你看,好美。”进香河的尽头是鸡鸣寺,郁郁葱葱的山林上方,扬起辉煌的火烧云。
林艺说:“等妈妈病好了,我们一起开车自驾游,开到世界的尽头。”
母亲的病不会好的。那天只卖出去三四份盒饭,一位大姐刚走近面包车,就尖叫起来:“什么味道?你这什么味道?一股子尿臊味!”
接着母亲用手拍打自己的胸口,哭得像个受辱的小孩,她尿在了车上。
开车回家的路上,街道乱糟糟,各家店铺放着音乐,公交车轮胎碾过柏油路,小孩打闹,玻璃瓶砸碎,电瓶车相撞……但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后视镜里,我看到林艺黯淡无光的眼神。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是颤抖的,浑身冰凉,内心匍匐巨大的恐惧,仿佛一尾锋利的鱼在身体里游动。
差不多该走了吧。望着后视镜,我用力想对自己挤出一个笑容,试了几次,嘴角不停抽动,笑得难看又悲凉。
深吸一口气,再笑一次。
没成功。
算了。
面前是不知来处的雨水和不知归处的湖水。我闭上眼睛,踩向油门。就这样吧,悄无声息,连人带车,一起消失在水中。
“叔叔,你要去哪里啊?”
晚风寂静,后排传来脆脆的童声,吓得我一脚踩歪,愣是踏在了刹车上,面包车差点散架,直接熄火。本以为发生幻听,我惊愕地回头,一个齐刘海小女孩从后座冒了出来,大得出奇的眼睛,傻了巴叽地瞪着我。
活生生的小女孩,还背个粉红小书包。大眼瞪小眼半晌,我是吓得脑子停转,她是双目充满困惑,我终于由怕转怒。“你谁啊?为什么在我车上?”
小女孩皱皱鼻子。“我叫小聚,你欠我东西,忘啦?”
我从记忆里检索了一下,猛地想起是那个要吃烤肠的小孩。“你你你……我已经让护士买烤肠送给你了,干什么呢,小小年纪又要来讹诈?”
小聚笑眯眯地说:“叔叔你别激动,我呢,是看咱俩有缘……”
“有什么缘,”我不客气地打断她的套近乎,“你一个住院的跑我车里干什么?走走走,我送你回去。”
这小孩可是分分钟要抢救的,虽然如今我不怕任何连累,但心里总会慌。
小聚连忙爬起,从后扯住我。“叔叔,回医院也没用,我是脑癌晚期,治不好的。你看在我快死的分上,能帮我一个忙吗?”
她的语气小心谨慎,鼻尖微红,黑亮亮的眼睛蒙着层水雾,盛满了哀求。
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面对生命有限的小女孩,我果断回答:“不能。”大家都是快死的人,何必互相妨碍。
小聚一愣,低声说:“可我回医院的话,就出不来了。叔叔,我偷偷爬上你的车不容易,今年也才七岁,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
我扭回头,试图再次打着面包车的火。“那就在回去的路上抓紧机会,多看两眼。”
确定得不到我的同情,她当即一收眼泪,弹回座位,两只小手交叠抱在胸口,斜视着我。“但凡你有一点点怜悯之心,至少问问帮我什么忙吧?”
我头皮顿时发麻,听着怎么这么耳熟?这不和自己在病房对林艺说的话差不多吗?破小孩啥时候偷听的?
面包车启动了,我掉了个头,不想理会。
小聚更来劲了,噼里啪啦积极发言:“我看你跟那个高跟鞋大姐姐一样,都只想着自己的事,根本不关心别人。”
这小孩会的东西还挺多,上来就道德绑架。
我不想听她继续说林艺,随口敷衍道:“那你说,要我帮什么忙?”
她见风使舵,以为有转机,讨好地掏出张门票。“叔叔,我搞到一张偶像的演唱会门票,就是今天,在武汉,你能不能送我过去?”
我嗯嗯啊啊,悄悄开往医院,继续稳住她:“武汉太远,你可以坐火车啊。”
小聚没发现异常,解释道:“我没有身份证,不好买票。”
我说:“那你爸妈呢,让你爸妈带你去。”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小脸一黯。“我生病后,爸爸就走了,妈妈每天要卖菜赚钱,没时间陪我。”
我稍微观察下,这孩子油头滑脑,提及父母倒是真的难过。不过小孩就是小孩,家庭都困难成这样了,还想着追星。
我掐灭心中的同情,看前方拥堵,切换导航。“你妈知道你跑出来吗?”
小聚转转眼珠,还没组织好谎言,就听到导航大声提示:“距离城南医院还有十二公里,雨天路滑,请谨慎驾驶。”
车内气氛尴尬,我怕她一激动,又要人身攻击,放缓车速思考对策。
小聚叹了口气。“我本来想着,你人挺好的,应该会帮我这个忙。”她停顿一下,“那个大姐姐,是你老婆吧,她说的没错,你这辈子果然干什么都不行,连帮个小孩的忙都不行。”
我气得差点翻车。“小孩子好好说话,别什么都偷听。”
她说:“叔叔你想,要是帮了我,不就证明你老婆是错的吗?”
我说:“闭嘴。”
车内长长的沉默,车一直开到医院正门边的岔路,红灯亮了。
雨点敲击着车窗,我没开口,小女孩的脑袋靠在车窗上,望着外面的雨和人,说:“叔叔,如果你要死了,会有什么地方一定要去吗?”
我想起来,世界是有尽头的,在南方洋流的末端,冰山漂浮,云和水一起冻结。
我说:“我去不了,也不用去了。”
七岁的小女孩长长地叹气,小脸紧贴冰凉的玻璃,目光露出绝望,像水鸟折颈时的双眼。
她说:“叔叔,我不该缠着你。我一直想,长大了保护妈妈,好好念书,挣到钱给妈妈开一个超市,她就不会这么辛苦。我偷听过医生讲话,他说我撑到现在都挺意外的。叔叔,我没有机会长大了。”
我忽然眼泪冲出眼眶。她的愿望,我也有过。我长大了,但是实现不了。
小女孩低声说:“叔叔对不起,我想着没有机会长大,哪怕能看一场演唱会也行啊,但是不可能的,本来就没有机会。”
她仿佛释然地坐直,说:“叔叔,那我就在这儿下吧。”
红灯闪烁,转成绿灯。
她推开车门。“叔叔,再见。”
“告诉你妈妈和医生,你会乖乖吃药,有情况立刻回医院。”
“好的叔叔。”
“你妈妈要是报警了,我立刻把你送回去。”
“好的叔叔。”
破烂的面包车驶入秋天,雨丝漫无边际。
孤独来自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
他们的影子扎根在旧时光,
笑容不知道去了何方。
注释:
[1]我不想活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