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这一日基本都没闲下来过,小姑娘回去后沾着床歪头就睡。
野佛打理好家中的事务,几乎已经接近子时,所有人都已经睡下了。他抬头望了一眼天,月光早已被乌云遮掩,野佛轻轻叹了口气,回了屋子,正准备熄灯,突然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紧接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野佛诧异的望着门口的那个瘦小的身影:“阿娘,你怎么过来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老太太扶着门板笑道:“还好没摸错位置。”
野佛忙不迭上前扶住她,声音里满是担忧与责怪之意:“阿娘你不是睡了,现在过来做什么?”
老太太没搭话,而是从背后拿出一个满是补丁的包袱,利落地塞在他的怀里。
野佛诧异:“阿娘……你这是……”
老太太抓着他的胳膊凑在他耳边:“小禾呀,你就趁着这小仙君休息去其他地方吧,为娘这里都是年轻时给人做活留的一些银钱,为娘嫁到这里来之前,是在西边的那个村子,那儿没人知道你的来历,你往那去安家……”
野佛的面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愣了愣,而后干巴巴地开口:“阿娘……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走。”
老太太压低了声,但依然掩盖不住语气中的急切:“老婆子我眼看日子就要到头了,这些年你一直将心思废在我身上,自个总该成家了,只是这村子估摸着是不行了。”
“小禾,你走吧,去其他地方。小禾肯吃苦肯干活,一定会谋个好路子的。……”
野佛急了:“阿娘,我为何要走,我哪里都不去。”
罗老太轻轻吁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她才幽幽开口:“老婆子我其实早就知道了。”
野佛心神一颤,连带着扶着罗老太的手都有了几分颤抖。
可老太太却用她那枯朽的手覆上他的手,而后紧紧抓住:“几十年前,我那苦命的丈夫和儿子都死在了大火之中,旁人都说当时只找到了一具尸体,其实并非。”
“因为大火之后就是暴雨,另一人的尸体被暴雨冲下了山脚,半个月后又被找到了。那时我便知道他们不会再回来的。”
“老婆子我就一个人,年轻时还可以慢慢摸索干些农活,年纪大了就不行了,我整日没有事,便到庙里拜佛,谁知真为自己拜来了一个心善的佛。他们都说你是妖怪,这话一被提起,你就会发抖,有时候还会背着我偷偷跑去角落哭,我都听见了。”
“小禾他从两岁开始后就再也不哭鼻子了。”
野佛闻言,身形一顿:“对、对不起——”
他一直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原来……
“不用说对不起。”
“反倒是老婆子我……最初你出现时,我就知道,可我大半辈子都是一个人,便顺着你的意思,故意把你错认成自己的儿子,老婆子只是想让你留下来,可谁知村里的人反应居然会那么大,是我造的孽。”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不会害人,比起村里人对妖怪的惧怕,反倒是你更害怕他们一些。”
“那些人看在丈夫儿子是为村子救火而死,一直对我有愧,我活着的时候他们尚能看在我的几分薄面上,可是等我走后……我是真的喜欢你这个孩子,真的想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小禾啊,若是我走后,你可怎么办?老婆子我纠缠了你那么久,不能在因为自己的私心再把你留下了。”
“还有那位小仙君,我知道她是看在老婆子我孤苦,才没有说实话,她是因为你而来,会不会对你不利?”
“你趁着夜色就走吧……”
脾气向来谦顺温和的野佛,第一次与罗老太犟脾气,他摇了摇头:“我不走!”
突然提了声,将老太太吓了一跳,她忙不迭挥手佯装要打他,语气满是责怪之意:“小声点,若是小仙君醒了,你就不好走了!”
可野佛依旧咬牙不肯松口。
房中灯火摇曳,雕窗上倒映着二人的身影,叶即景就坐在院外的一颗树上,将屋内的谈话全部收入耳底。
记忆中,少年急切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回荡。
——“师姐,你这是要赶我走吗?!”
“师姐,我不走!”
当初委屈和愤懑跨过了时间,再次涌现。叶即景揉了揉眉心,好久之前的事情了,怎么今日突然想起来了。
-
野佛犟到最后,还是没有离开。
村长看着他们几日都没什么动静,第二日一早便带着一批人来到罗老太院门前看看情况。
宁知遥一听,立马胡乱穿上衣服就跑出来了,一出门她率先看到的不是村民,而是叶即景。
小姑娘瞪大眼,神情颇为诧异,她还以为叽叽这几天生气都不会理会这件事的。
如今都快三天了,罗老太还是一口咬定自己儿子并非妖怪。村长一急立马拉着二人对峙。
宁知遥正愁着到底该如何回答时,叶即景站在一旁,突然出声:“他不是妖。”
村长瞪大眼:“啊?这、这不可能!”
就连宁知遥也惊讶地抬头看他,叽叽昨天不是还要逼迫他交出名字吗?
叶即景语气颇为不耐:“究竟你说的算,还是我说的算?”
众人:“……”
叶即景眸色冰冷,话中威胁的意味甚深:“我说了他不是妖怪,你听不见吗?”
众人冷汗涔涔不敢答话。
躲在人群后的一个村民壮着胆子:“若他不是妖怪,那他容貌一直都是二十多岁模样又怎么解释,况且,真正的罗禾已经死了。”
叶即景瞥了那人一眼,不紧不慢道:“谁说一定是妖怪?这村子里谁人不知罗老太拜了一辈子的佛,她儿子自然是佛祖送回来的。”
宁知遥、野佛:“???”
“那座庙早就废弃了,怎么可能真的拜到佛?”
叶即景敛眉:“谁和你说那个庙废了?你们有谁真的去过那座庙?”
村民们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应声,关于那座庙的奇闻怪谈数不胜数,是以那片根本没有人敢靠近。
“你们自己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恰好此时人多,又有两位元清门下来的仙君作伴,村长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应下了。
一众人浩浩荡荡准备前往那座废弃寺庙,野佛与罗老太不知叶即景葫芦里到卖的什么药,但迫于形式只好跟着一起去了。
小姑娘跟在后头,面色担忧,正准备问个究竟,就被叶即景抬手捞走了。
一路上宁知遥望着山路四周的景象,总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昨日来这里分明到处都是杂草乱石,现在怎么干干净净的?
她揉了揉鼻尖,一脸茫然。
是遥遥记错了吗?
可很快,小姑娘不但怀疑自己记忆出了问题,就连眼睛也是。
红瓦黄墙的寺庙静静藏匿于山林之中,瓦屋飞檐交错,昨日不知掉到何处的牌匾重新归位,院中别说破败脏乱,连一点灰尘也没见着。
庙中,一尊金身佛像静静坐在莲花台上,香炉上烟雾缭绕。
众人迟疑:“这……”
“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叶即景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们的话。
村长忙不迭摇头:“没了没了。”
附近的村民多多少少都有些迷信,他们所担忧的,不过是怕罗老太在废弃寺庙中拜回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这回他们亲眼看到了,寺院多年下来也并未破败,依旧一片祥和,定是佛祖还在此地坐镇,哪个妖邪之物还敢在这里撒野?
多年悬着的心也就此放下。
将目光转移到野佛身上,村长连连叹道:“原来真是佛祖所为……”
此事这么也就算彻底过去了,村民们作鸟兽般纷纷离开,野佛还并未回过神,只是望着供台上的佛像发呆。
宁知遥小心翼翼戳了一下叶即景,小声问:“叽叽,这是你弄得吗?”
叶大魔头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嗯。”
小姑娘眼神一亮,开始吹彩虹屁:“谢谢叽叽!叽叽是遥遥见过最最最好的人!”
叶即景冷哼一声:“我记得昨日你还冲我吼,说我脾气差。”
宁知遥面色一僵,笑得一脸心虚:“遥遥没有,遥遥不记得了……”
一直到回村子里,野佛依旧一副愣头愣脑、发呆的模样。还是宁知遥叫他,野佛这才回过神,他茫然无措地盯着小姑娘。
“我、我这是不会被赶走了吗?他们不会再以为我是妖怪了吗?”
小姑娘摇摇头,笑眯眯:“不会啦!”
茫然无措立刻被欣喜所代,野佛使劲点头弯腰朝他们道谢。
叶即景站在一旁,神情冷淡:“去那破庙的路已经没有那么难走了,往后一个月罗老太只要去上一次就足够你维持这个形态。”
野佛拼命点头,表示感激。
叶大魔头拉着脸:“所以,名字。”
野佛恍然,接着道:“恩公们帮了我这么多,告知名字时应该的。”
“我本名为鞘野。”
-
此次任务算是彻底完成了。
叶即景宁知遥当即决定离开村子,与二人告别之后,鞘野小跑着回到院门前,搀住老太太。
老太太一脸焦急地询问:“仙君们可是走了?”
“阿娘,走了。”
“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
鞘野眼中含泪,可依旧在笑:“没有,两位仙君帮了我不少忙,他们是大好人。”
“阿娘,以后就没有人再会来赶我走了,所以阿娘也不许……”
老太太喃喃:“那就好,那就好……”
大概是心愿已经了结,野佛本身就爱哭,他本欲在老太太面前忍一会,可谁知最后还是没有憋住。
宁知遥回头,她看到夕阳下的院门前,老太太拄着拐杖与野佛相对而立。
斑驳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野佛耷拉着脑袋,嚎啕大哭。老太太笑呵呵地抚摸着他的头发,用那苍老的手替他擦掉眼泪,捧住他的脑袋朝自己额上碰了碰:
“小禾,我们回家了——”
“荒寺中出鞘野,百姓称之‘野佛’,以念力化形,还人愿,面丑而心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