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的水汽氤氲成一团迷蒙的白雾。
温明雪泡在温泉里,她闭上眼睛,把自己一点点的沉入水中。温热的水覆盖了表面,所有的感官和声音被隔绝在外。
——什么来路不明的人都敢往家里带 ,给我把那个野小子扔出去!
——再让我知道你去找那个野小子,我就让他在这世上彻底消失!
——娘,娘!你放我出去啊!
“哗啦——”
人从水下破开水面,温明雪喘着气抹掉脸上的水渍,她的胸膛起伏着,黑亮的眼睛望着家的方向。
在别人怀疑是她娘下的手段时,她自己心底何尝没有也在怀疑。
温明默默咬紧嘴唇,但她想不通的是,若真是她娘做的,为什么不直接...不直接杀了他,反而要用这种折磨人的手段。
为什么?为什么?
“咻——”
天边出现一道紫色烟火,温明雪看到那烟火的图案,猛地从水中站了起来。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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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客楼,天字甲号房。
平江府城里最大的客栈,今日迎来一位外来的贵妇人。
温蓝来时带着遮面不露面貌,随行的高阶护卫放完信号烟火回来禀报,她挥挥手让人退下。
时隔多年再踏入平江府,温蓝撇过窗外,平静的外表下浮现出一丝厌恶、一丝排斥,转而想到逃跑到这里的女儿,全部转化为生气。
她闭上双目,平复起伏在胸膛里的怒气,空气中飘荡着馥郁的熏香,护卫们安静守在暗处,从隔壁传来有规律的一声声的木鱼响。
差不多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其中一个护卫低声来报,“夫人,小姐来了。”
“让她进来。”
不一会儿,房门被推开,温蓝睁开一双凌厉的美眸,温明雪在母亲蕴含着怒气的眼神中僵在了门口。
“进来,把门关上。”
温明雪用力吸了口气,进屋,关门。
“怎么着,站的那么远,是没长腿还是不认识我是谁。”
听到娘亲的冷嘲热讽,温明雪心惊肉跳,硬着头皮挪步子向前。尽管她来时做了无数心理建设,但是真面对她娘亲本人还是忍不住会低头胆怯,这种怕不是被打被骂的那种,而是出于幼时父母便在子女面前树立的高大且威严的形象,这是多年来浸入到骨子里的敬畏,改不掉的。
温蓝看到女儿,嗤哼一声,气儿顿时不打一处来。
“行啊,知道跟你爹和起伙儿来骗我了,自己跑到这儿来,也不知道丢脸!”
温蓝用力一掌拍响桌面,温明雪身子吓得一抖,随即就听到母亲不容拒绝的命令。
“跟我回家!”
她咬牙梗着脖子转头,“我不回去。”
温蓝登时气得眉毛倒立,厉声道:“我看我平时就是太惯着你了,养成你现在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个性!”
“我没有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你逼我,我也不会跑出来。”
“还顶嘴!我没有在跟你商量,你想回也得回,不想回绑我也给你绑回去!”
她一这样发火,温明雪也是气得无处发泄,嗓子里像含着豆子,发颤道:“我不想再跟你吵了。”
她看向自己母亲,“我有件事要问你。”
“你有没有给穆庄山下咒?”
温蓝血气上涌,站起身一巴掌打在温明雪脸上,厉声道:
“好啊,现在你是为了一个外人来质问娘亲了?”
“女生外向!我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蠢脑子!”
温明雪捂着半边脸颊直接给打蒙了,不敢置信的看向温蓝,这是温蓝第一次打她,也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挨打,当初他们在家时吵成那样,温蓝再气就拍她两下,也不会做扇巴掌这种带有侮辱意味的动作,结果今天她刚问了一句话,她娘直接一巴掌给她打蒙了。
温明雪不敢置信:“娘...你...你打我?我就问了你一句话,你就扇我巴掌。”她眼眶里盈满泪水,一时间被冲击的失去了片刻的思考能力,陷入到她被扇了一巴掌的梦幻当中。
温蓝打完后就后悔了,手心一阵麻热,她方才被下咒两个字刺激到了神经,加上连日来的怒气又是在平江府境内,被从小当珍宝似养大的女儿一句话问到穴口上,这一巴掌就这么扇了出去。
看到女儿不敢置信的眼神,她到底还是心软,伸出手要安抚,声音也软了下来,“娘不是......”
温明雪霎时退后一步躲开温蓝的手,眼泪扑簌簌滚落,掉头推开门跑了出去。
“明雪!”
温蓝在身后叫不停女儿,温明雪已经飞快跑没了影子,温蓝气得头晕,“去跟上小姐。”
待护卫追出去,温蓝抚着抽痛的太阳穴坐在软椅中,一双眼睛凌厉含毒,化作一片阴狠,新仇旧恨全都算到了一个人身上。
“那个该死的杂种,当初我就应该直接杀了他!”
她拂袖起身,走到隔壁一直敲响木鱼的房门前,轻叩三声——
“伏悲大师。”
房间内的木鱼声不停,片刻后传出一个沙哑的男声。
“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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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明雪在这儿,我们不好去太明显怀疑温夫人......要不我找几个人去固阳城那边打探打探?”
“再等等,说不定马上就不用我们自己去找寻结果......”
咻——
突然天边炸开一道紫色烟火,吸引了正在说话的殷灵与燕莫逢一同抬头看去。
紫色烟火炸成一朵半圆的花瓣,转瞬即逝。
二人对望一眼,燕莫逢的眸光中倒映出炫紫色的深痕,他轻轻勾起唇角,似是一抹笑意。这个运筹帷幄的样子有几分熟悉,让殷灵想到了当初在丹阳教时他的样子。
“送上门了。”
燕莫逢垂眸对她示意,瞳孔里浸入了熟悉的光亮:
“走,去看看。”
殷灵心头一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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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烟火出现的地方是在望客楼,殷灵同燕莫逢正要赶过去,突然看见温明雪也急匆匆的从客房中离去,她没有看到他们,离开的方向也是朝着望客楼。
殷灵在后面探着头看温明雪的背影,“她去望客楼了。”
燕莫逢立在她身后,近距离下看起来像是把下巴搁在了她肩膀上一样。
“嗯。”低低的声音从他胸腔扩到殷灵脑后,“应该是找她的人来了,我们跟上去看看。”
二人商量好,远远的跟在温明雪后面,温明雪看起来满腹心事,先是急匆匆的跑出去,跑到一半又停下,站在街边深思踌躇,走走停停,不知在思考还是纠结什么似的。
这会儿已经是戌时,按照古人的休息习惯大部分人都准备入夜休息了,街上几乎没有行人,除了一些接待晚客的商铺外其余都关门了。
殷灵和燕莫逢没有跟的太近。
平江府白日晚上的治安向来都很好,路边也设置有照明的路灯,温明雪走走停停,并没注意到旁人,不过她就是想得再多,到望客楼的路就那么长,总有走到头的时候。
她抬头看着眼前红木雕琢半敞的客栈大门,深吸一口气,仿佛要上刑场一样,咬牙迈开大步走了进去。
殷灵拉着燕莫逢拐到对面的一家宵夜馄饨铺子里去。
“两碗小馄饨。”
“好嘞!”
香喷喷的小馄饨很快就盛了上来,清透的骨汤上面飘着油花和紫菜,勺子一搅,汤底下面飘上来咸鲜的虾米。再端上一叠陈香醋,那香味一重合......原本一心盯着客栈门口的殷灵没忍住宵夜诱惑,目光不自觉从客栈的大门转移到面前的宵夜上面。
“啊~好吃!”一口馄饨入口,是熟悉的味道,还是这么好吃的味道!
殷灵端着馄饨碗挪了挪位置,一边吃宵夜一边不耽误眼睛盯着客栈的门口,随着她这么一挪,就正好跟燕莫逢坐到一张凳子上去了,没办法,谁让他这个位置的视野就是最好的,俩人进来店铺的时候燕莫逢就直接坐在了最方便观察的位置,就跟本能似的。
二人坐的近,殷灵碗里的香味儿一直往燕莫逢鼻子下面飘,看她鼓着脸颊吃的那么香的样子,以至于他也没忍住,舀起一颗馄饨送入口中。
皮劲肉香,汤鲜味足,燕莫逢默默咀嚼,喉结滚动,还不错。
“你沾点这个醋,更好吃。”
“哦。”
“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
......
馄饨铺的老板是接了他爹传下来的小老板,瞟向殷灵那一桌,两人坐的那般近,吃个馄饨还窃窃私语的,小老板一边刷碗收拾摊子一边望天长叹。
哎,这大晚上的早的,在这儿虐谁呢。
半碗馄饨下肚,身体里暖洋洋的,殷灵瞧着对面的客栈大门,中间还抽空问了问老板打探今日对面的客栈都有什么样的外地认来投宿。
馄饨老板就在望客楼对面开店,平日往来住客大多都记一眼,前前后后说了几人,然后提到一个衣着不普通的贵妇人。
“看穿着像是南边儿来的,身边有几个看起来挺厉害的护卫,还有一个脸煞白的赖头和尚。”
贵妇人?和尚?殷灵听罢点点头,“多谢老板。”
“哈哈,不客气!”
“温明雪进去有多久了?”
“不到半刻钟。”
啊?才这么一会儿吗?
殷灵问完一低头,发现燕莫逢一碗馄饨都吃光了。
“!”你吃的也太快了。
燕莫逢因为刚吃完馄饨,嘴唇泛着桃粉色的润泽,喉结和眉骨突出与侧脸勾勒出一面精美的轮廓,殷灵因为这会儿在看他没注意到前面,她发现燕莫逢突然眉眼微抬,然后极其自然的微侧过头对她说了一句:“出来了。”
殷灵立马看向对面,外面温明雪泪泽的脸颊一闪而过,一只手捂在半边脸上飞快的从客栈里跑了出去,速度快的眨眼就没影。
“!她怎么了?”殷灵一晃神,跑到窗根儿下探头一看,暗淡街道上温明雪只剩下一个深色的背影,而这背影也在急速缩小被夜色吞没。
我去跑的也太快了!
眼看就要跑没影,殷灵忙拉起燕莫逢就往外追,“快点一会儿人没了!”
燕莫逢突然拧起眉心,朝着客栈顶层的方向凝眸望去,他感受到在那里传来一股令人不太舒服的气息。
殷灵拉着某人的手臂,人却没动,惯性之下倒是把她往后扯了一步,回头看望着客栈凝眉的燕莫逢,她不解的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过去。
“怎么了?”
燕莫逢瞳孔闪烁,反手攥住殷灵的手,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不用去追温明雪。”
“我们现在得去找另一个人。”
“谁啊?”
“穆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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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堂。
白木齐刚为穆庄山又梳理了一通经脉,温和的木属性灵气渗透到他的身体里,滋润着他枯涸的血肉,瘦弱的身躯看起来多了一丝血气。
白木齐擦了擦额头的薄汗,今日几番大动作,他有些耗神了。检查下穆庄山状态安稳的陷入睡眠,他在他头顶处镇下一盏定魂灯,枕边洒下一些安神的药粉,然后才轻手轻脚的掩门离去。
窗外月色皎白,一束紫色的烟火转瞬即逝。
床榻上,穆庄山的胸膛微弱起伏。
时间如晚风,悄无声息的荡漾,在静谧的夜色里,突然!病榻上原本安静的穆庄山陡然睁开双目,浑身肌肉如拧劲儿的布条,巨大的痛苦充斥头颅,仿佛有千虫万蚁吞噬,恨不得有一把刀将他整个劈碎才能解脱。
穆庄山在病榻上抽动着身体,瞪大双眼,张开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头顶魂灯骤暗。
嗬嗬——
“嘭!”
在他的脑袋即将炸开的那一刻,门突然被撞开,冲进来两个人。
燕莫逢及时赶到,在他眉心猛然扎入一根金针。
穆庄山拧劲儿的身体随即瘫软,陷入痴傻。
于此同时,相隔不足几里的望客楼中,木鱼声戛然而止。
“噗!”
一个脸色煞白的赖头和尚喷出一口黑色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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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
红色的木鱼沾了一半血迹,和尚停手,一张原本就苍白的面皮变得更白。
隔空一击对他造成反伤,对方是个不好惹的人。
他看着半染血迹下颜色鲜艳的木鱼,眼中眸色变换,须臾之间已下决定。
“尊者?”
隔着一张屏风,温蓝在屏风后出声询问,伏悲一挥手,屏风被无形的风推开,温蓝便看到了地上的一滩血渍,伏悲和尚广袖一拂,地上那红如蟠桃的木鱼已被收起。
“阿弥陀佛。”
伏悲转身合十,站起身可见他身形颀长,体态偏瘦,面白无须,眉眼狭长,颜色较比常人苍白,周身给人一种亦正亦邪的感觉,可却生了一个赖头,乍一看十分的违和。
“闭口禅已被对方高人识破,贫僧在此已无作用,这便离去。”
“什么?”温蓝惊讶不已,“你要走?”
“既已识破,伏悲留下也无意。”伏悲和尚面上无悲无喜,好似一尊拈花佛陀,开阖的嘴角还有一丝残余的鲜血,又衬得他此刻看起来有种诡异的邪魅。袖袍轻拂便在温蓝面前的桌上留下一个小瓷瓶,正是闭口禅蛊咒的解药。
温蓝心口一突,伏悲这意思明显就是撒手不管了,连解药都一并留下了!
“阿弥陀佛。”
“夫人保重。”
伏悲留下了解药,随后一点都不耽搁时间转身便已化作一道清风离去。
说走就走,一点儿犹豫都没有,等温蓝回神这客栈房中就只剩下她一人和一瓶解药了。
“......”
温蓝眉心狂跳,拳头攥了松,松了又攥紧,她没成想伏悲和尚走的这么痛快,前后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一点儿留恋都没有就离开,这让温蓝心里跟堵了一块大石头似的憋闷不已。
伏悲和尚是她父亲的供奉,多年来她一直在努力拉拢他,好东西没少送,此次请他出门也是花了她大手笔才请出来的,结果才刚到平江府打个转他就跑了,这怎能叫温蓝此刻心里不气。
伏悲这人,往好听了说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往难听了说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气息起伏,胸中有火但又无处发泄,一时间憋得她脸色变换,拳心砸向桌面发出不小的一声咚响。
自从穆庄山出现,她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儿!
此刻虚空中后知后觉的传来伏悲的一句神识传音:“此地是殷不凡的地盘,还望夫人谨慎,未免得不偿失。”
温蓝翻了个白眼,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马后炮。不过虽然马后炮,到底还知道留一句话,让温蓝膈应的心里好受了一点。
但也只有一点而已。
眼下靠不住的跑了,可事情还没解决。
温蓝皱着眉心,看向那桌上的解药眼中闪过怨毒,前后这么多事都是那一个人惹出来的,她现在愈发的后悔当初不应该多此一举,就应该直接杀了他,后续再麻烦也不过是交代一个死人,不会像现在这样后患无穷。
此地是殷不凡的地盘,想要再杀了穆庄山已经不现实,而蛊咒的事情已经被他们知晓,找到她也是迟早的事。
温蓝到底不是什么没经过风浪的小女孩儿,她站在屋中,虽然烦闷但不见慌乱,凝眉思索着后面要怎么做。
来平江府找女儿时她就都打听好了,那个穆庄山自小在这里长大,背景很普通,最多就是幼时会认识几个家世优越的后生,帮他的应该也是些孩子而已。
她倒是不担心殷不凡会参与进来,这些都是家务事,她可不觉得殷大老板有这个闲心参与到别人的家务事中来。
她是为了找女儿回去才来平江府的,只要不在这里搞出死伤其余一切都是小事。但若是那野小子自己寻死,那就怪不得任何人了......
须臾之间捋清思路,温蓝方才片刻的烦躁已消去大半,逐渐又恢复了高贵莫测的贵夫人形象。
她长舒一口气,起身看向门外,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眼底蔓延着不屑。
“我去见见那个野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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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山没事吧?”
草堂中,此刻穆庄山的病房中灯火通明。
殷灵担心的看向病榻上的穆庄山,方才燕莫逢二话不说直接把她拉到这里,直言说穆庄山可能会出事,果然他就真的出事了!若不是燕莫逢当机立断,恐怕庄山今晚就会死在这里了。
小白先前又去书院寻医书了,回来时也晚了一步,这会儿正匆匆跑进来为庄山检查。
燕莫逢从扎下那针之后就闭上双目,剑意顺着神识如一道长虹飞驰而出,电光火石之间击中几里外的一道体魄。他体内没有灵力,可是神识与剑意这种彻底由他而生的东西却不会消失。
那道体魄与他剑意相撞,发出一声类似钟鼓的鸣声,随后光芒一黯,如泥鳅似的迅速退走。
燕莫逢闭着双目,雕刻般的面容透出一分凌厉,殷灵就守在他身边,目光来回在他身上打转,生怕他再有个什么不对。
星陨似的眼睛睁开,殷灵忙问,“你怎么样?”
仿佛是心有灵犀,同一时间燕莫逢垂眸看向殷灵,“我没事。”
随后他目光看想窗外。
“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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