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 四目相对。
路景越背光站着,幽暗的眸子直直看着她。
寂静的晚风吹来,花瓣和树叶簌簌轻碰, 满园暗香浮动。
他久久没有说话。
昭棠原本自己都被自己的承诺感动到了,以为他会说点什么更感动的话,结果他却什么都不说, 气氛忽然间就变得有些好笑。
昭棠扯了下他的手指,忍不住问他:“怎么不说话?”
他倏地侧开头, 低低笑了出来。
昭棠看着他立体的侧颜,线条流畅, 往下,修长的脖颈上喉结凸起, 随着他的低笑轻轻滑动。
他回过头, 似真似假地看着她:“受宠若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昭棠:“……”
男人笑得吊儿郎当:“那要不, 你再说一遍?”
昭棠:“……”
是她低估了他的无耻!
但她安静了片刻, 还是看着他的眼睛, 又郑重地再说了一遍:“路景越, 从今年开始,以后的每一年,我都对你说:生日快乐。”
路景越凝视着她的眼睛, 过了几秒才开口:“不反悔了?”
昭棠心尖儿仿佛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 轻喃:“不会,除非你先后悔。”
他笑了一声,伸臂将人按进自己怀里, 在她耳边, 情绪莫名道:“喜欢你这件事, 我就从来没有后悔过,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他的声音低下去,忽然带上了些许切齿的意味:“昭棠,只要你不后悔,我这辈子都耗你身上了!”
只要你不后悔,我这辈子都耗你身上了。
昭棠的心尖儿酥麻。
唇角轻轻翘了起来,她抱住他的腰。
过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他:“你上次是不是说我胆子很小?”
路景越没回过神来:“有吗?”
昭棠用力点头:“有,上次在鹿溪吃饭,我点个饮料酒而已,你就讽刺我胆子小。”
她这么一说,路景越想起来,笑了一声,反问:“我说错了吗?”
又立刻毫无风骨地说:“错了我就改。”
昭棠:“……”
她本来想做什么,被他逗笑了。
睨着他,抿唇笑起来。
此时,别墅内传来骆珩蠢蠢欲动的喊声:“回来啦回来啦,开始打牌啦!”
只听见声音,没见着人,大约骆师傅已经坐上牌桌迫不及待洗牌了。
路景越牵着她的手往里走:“走吧,进去了。”
昭棠拉住他:“等等。”
趁路景越回头看来,她倏地踮起脚尖,两条手臂勾住他的脖子……
女孩子香香软软的嘴唇凑上来那一刹那,路景越浑身僵了一瞬,漆黑的眼眸霎时间变得更加幽暗。
他立刻抱住她,将她柔软的身子往自己怀里按,就要无限加深这个吻,她却轻轻退了退。
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仿佛含着水光,她弯着唇,狡黠地问他:“那这样呢,胆子还小吗?”
她再次亲上来的一刹那,路景越只觉浑身的血液全都呼啦啦往一个地方冲,脑子一瞬空白,只有一个声音格外响亮——
这辈子真栽她身上了!
骆珩兴致勃勃地坐回牌桌,高声朝外面喊了两句,结果除了对面坐着一动不动的孟言溪,外面那两对没一个搭理他的。
“怎么赌个钱都这么磨蹭!”骆师傅操心地叹了一声,从牌桌上起身,准备下楼亲自去喊人。
结果刚走进后花园,还没来得及喊,远远地就看到了那对抱在一起缠绵的小鸳鸯。
花园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昏沉沉的,两人站在木秋千旁,不远处是一簇开得正娇艳的蔷薇。
男人的背影高大有力,微微俯着身,完全将怀里的女孩挡住了。
从骆珩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女孩子两条雪白的手臂露出来,紧紧勾着男人脖子。
骆珩仿佛在这暗夜里看到了火花四溅,赶紧转身走了。
算了算了,太不纯洁了!
他还是回去等等吧!
结果刚回到二楼,还在转角处就听见孟言溪暧昧且荡漾地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叫两声来听听?”
骆珩的脚步顿时一僵:“……”
这是他配听到的吗?
骆师傅尴尬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着没声了,正要走进去,刚抬起脚,却听里面的男人压着声,又说了一句:“欠x?信不信我连夜飞过来?”
骆珩:“……”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不过是想打个牌而已啊!
骆师傅满脸忧伤地看了看外面那对不纯洁的,又转头看了看里面那对更不纯洁的,寂寞地坐在了楼梯上,四十五度仰望天花板。
—
周日下午,昭棠和赵希声去了望城。
望城大学承办的国际甲骨文学术研讨会不仅邀请了各大高校和研究院研究所的甲骨文学者,也邀请了文化遗产传播推广和公众参与体系方面的专家。
探讨的话题除了甲骨文学科本身的纵深发展,还有甲骨文与中华文化、国家形象、国学教育、文化创意产业等的联动。
为期两天,昭棠和赵希声提前一天坐高铁到了望城。
承办方安排的酒店不在望大里,在学校外面的一家星级酒店。
两人到的时候刚好傍晚,一起吃了晚饭,各自回房休息。
昭棠这时才想起来紧张。
之前两天恋爱谈得飞起,想到明天要在一众专家学者面前做发言,昭棠终于后知后觉地有了点儿紧迫感。
还好这个事情已经提前准备了一个月,她按部就班地翻了翻自己的论文,又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之前准备好的提纲,就早早休息了。
两天的研讨会很顺利,也很热闹。
昭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之前那个视频在网上的热度,她关于中华历史与意识形态的发言引起了许多关注,之后的讨论也颇为激烈。不过昭棠自己比较感兴趣的是望大殷商史国家重点实验室吴翰予教授做的甲骨文大数据平台,总觉得,那是可以将这些理论落到实处的一个平台搭建。
赵希声也持相同的观点,会上讨论一番没尽兴,会后两人又约了晚饭继续说。
晚饭就在学者们入住的酒店,赵希声这边带着昭棠,吴翰予那边带了三名博士生。
其实得益于互联网的发展,现在各种各样的甲骨文平台并不少,且不说别的,就说这么多年昭棠一直上的那个甲骨文论坛,就有很大的用户浏览量,但其实都不够权威和专业,它可能只是一个行业知识的讨论平台,大概类似于在某瓣电影小组讨论电影,读书小组讨论小说。
但吴翰予教授做的则是一个专精的知识共享平台,能够助力科研人员学术进步的一个权威数据库。
吴翰予年近六旬,身形偏瘦高,头发已经白了大半,鼻梁上架着厚框眼镜,说起他的平台,眼睛里都发着光。
“我们希望能把这个平台做成目前国内最大的一个专业数据库,要让所有的甲骨文资料都在上面展现,我把它分为了三个库:文字库、著录库、文献库。目前我们已经收录了150多种甲骨著录、4000多个甲骨文字图,3万多篇学术论文,还提供了多种甲骨文输入法和数据检索功能。但是这些还远远不够,只有将目前所有的甲骨文学术成果全部穷尽于一处,才能够最有效地助力于这个学科未来的发展,像甲骨缀合、甲骨考释。”
赵希声听到这里,指出:“学科研究的疑难问题也要收录。”
“对,成果、疑难一把子收录,这样才能最有效率把大家的精力汇聚起来,哪里是瓶颈要集中突破,哪里是骄傲要整得明明白白,以后再在外面遇见国外学者,争辩的时候逻辑也清楚些。”
吴翰予喝了口茶,语重心长说:“我们现在有些年轻人就是缺乏文化自信,遇见国外一些人随便一个有漏洞的逻辑就容易被绕进去,说好听点是有漏洞的逻辑,说难听点那不就是文化侵略吗?哈哈哈!”
赵希声笑着点头:“那可不是,但凡文化和信念有一样差口气就跟着人跑了。”
吴翰予说着,抬眼看向昭棠:“小昭做得不错,你那个视频我看了好几遍,大快人心!”
昭棠连忙谦虚地摆手:“没有没有,只是难得反应快了一次而已。”
吴翰予摇头说:“不不不,不是反应快,就是自信。只有发自骨子里自信了,才能够一眼看破对手的逻辑伎俩,一击即中。”
昭棠被这么直白地吹,都有些尴尬了。
其实说出来他们可能不信,她就是个天然的逻辑强迫症而已。
别管对方是谁,认识还是不认识的,但凡逻辑有问题,她都忍不住想指出来。
就像看到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她就是忍不住想去把那褶皱给它抚平。
赵希声和吴翰予又说了会儿甲骨文大数据平台的事,一个前瞻性的平台要建成,前期必然需要无数研究院、研究所提供数据支撑。
赵希声一口就答应了和吴翰予国家重点实验室合作构建平台的事。
昭棠是赵希声的助手,这也就意味着,未来说不定好几年的时间,这个甲骨文大数据平台就是她的工作重心了。
吴翰予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笑了一声:“你说这缘分是不是很奇妙?很多年以前,你母亲来拜访我,说是打算让你跟着我学习古文字,你没来,结果现在兜兜转转,还是要一起共事了啊。”
陡然间听人提起母亲,还是从一个陌生教授口中,昭棠愣住。
吴翰予看她困惑,笑着解释:“我猜你就把我忘了,昭小棠,你母亲是不是叶君繁?你小时候我来吃你的满月酒,还抱过你呢。”
昭棠怔然。
不知道是不是时隔多年,再次听人提起母亲的名字,她的眼角忽然有些发酸,喉咙紧紧的。
过了几秒,她才想起来,轻声问:“她让我……跟着您学习古文字?”
“对啊,她没跟你说过这事儿吗?”吴翰予说到这里停住。
想想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八年前了吧?
那时候昭棠也就高中,高中家长可不就是这样,喜欢替孩子做决定。
不过这也没办法,那个年纪的小孩儿,真正搞得清楚自己喜欢什么、将来想做什么的人有几个啊?
吴翰予打趣:“怎么,你不喜欢这个学科?”
昭棠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喜欢,只是我一直以为,她想让我学金融。”
吴翰予笑着摇头:“哪儿呢?那是昭锦程想让你学金融!”
“这事儿我最清楚,你母亲跟我说过,她说你性格太长情,不喜欢变化,同学转学离开都会难过很久,资本圈那种瞬息万变的地方不合适你,她希望将来……”
吴翰予滔滔不绝地往下说着,说到这里停住,想来是对亡者的忌讳,他没有直接说出来,话锋一转说:“她希望未来陪伴在你身边的,不管是人还是职业,都能给予你坚定的信念和安全感。”
—
她希望未来陪伴在你身边你的,不管是人还是职业,都能给予你坚定的信念和安全感。
这晚,昭棠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怔怔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耳边无限回响起这句话。
难道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吗?
可她为什么从来就没有和她说起过?
她临终的时候只是握着她的手,叮嘱她:“一定要听爸爸的话,未来几十年,你的人生很长,他是你唯一的亲人。你一定要听他的话,不许倔强,不许叛逆。”
其实到那个时候为止,她从来就没有叛逆过。
从小到大都是标标准准的乖乖女,学习优秀,懂事听话,自控能力也好,老师父母不让做的事绝对不会做。
那时候她不懂为什么妈妈临终前却让她不许叛逆。
明明她从来就不叛逆。
后来才明白,妈妈应该是早就预见到有那么一天了。
也许是想以遗言的形式约束住她,让她至少还能安稳地躲在爸爸的羽翼之下。
未来几十年,她总该有个亲人。
妈妈那时候是这么想的吗?
所以即使她也曾考虑过让她按自己的兴趣来选择专业,但最终,她还是希望她能按照爸爸的意思来,讨爸爸的喜欢?
那不知道,妈妈如果晓得她后来那般决然和昭锦程决裂,会不会很失望?
其实一个人在临绛那七年,是有点孤单。
什么都是一个人,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同学们都在朋友圈发阖家团圆,爸爸妈妈都在身边,夫妻恩爱,一家人一条心,她却只能一个人坐在桌前吃外卖。
想拍个照记录自己逝去的一岁,还只能自拍。
但如果再让她选择一次,她也还是会离开,只是不会再用那么激烈的方式,伤害自己。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之前看到的那条树洞博。
一个经历和她很相似的女生,匿名投稿情感博主,问要不要和仍旧有感觉的初恋再复合。
当时很多人都反对。
只有寥寥几条评论支持,其中一条她当时一眼扫过了,可现在回想起来,竟也无比清晰。
那个层主说:【说不定只是因为当年你们年纪小,太弱了不足以守护你们的爱情,现在你们都已经变得更强大了,再试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对啊,年少时就是太弱了。
但是现在的她已经变得强大。
不会再重蹈覆辙。
昭棠想到这里,伸手去摸手机,想给路景越打个电话。
她昨晚让他别打扰她准备发言,他说好,又让她今天结束就给他打电话。
结果今晚和吴翰予聊平台搭建,时间就有点晚了。
她正想着这个人今晚怎么这么自觉,竟然没发消息来催,一拿起手机才发现……没电了。
昭棠:“……”
嗯,难怪。
刚充上电,路景越的消息就往外蹦。
只是令人惊讶的,竟然只有一条。
路景越:【记得给我电话。】
以昭棠对这人的了解,这句话真的是十分克制了。
她忍不住反思,昨晚她让他不许影响她时,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她立刻给他回了视频过去,那边很快就接通。
然后她就……裂开了。
男人似乎刚刚洗完澡,只有下半身套了一条灰色的棉质休闲裤,上半身裸着。
漆黑的短发,发尖儿还挂着水珠,他拿毛巾随手擦了两下,几颗水珠抖落到他□□的身体。
顺着斜方肌往下,滑过勾人的锁骨、块垒分明的八块腹肌,一路顺着有力的小腹向下蜿蜒。
昭棠觉得自己的眼睛像是有意识似的,就跟着那水珠,一点点往下……
救命!
她觉得自己快要昏古区了!
趁着自己流鼻血以前赶紧收回视线,正对上男人意味深长的目光。
她立刻先下手为强地谴责:“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男人十分无耻地甩锅:“这不刚洗完澡都还没来得及穿,你就等不及打过来了吗?”
昭棠:“……”
什么叫!她!等不及啊!
“那你可以不接啊。”昭棠嘟囔。
路景越闷声笑:“我怎么敢?”
昭棠觉得这逻辑不对,立刻反驳:“为什么不敢?那万一我再早两分钟打过来你正在洗澡呢,你也接吗?”
路景越别有深意地挑眉,透过手机镜头,直勾勾看着她。
昭棠不知道出于对他本性的了解还是女孩子天生的直觉,心里“咯噔”一跳。
果然,下一秒,就听他拖着语调,慢悠悠地反问:“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昭棠:“……”
“还是只是单纯的后悔,晚了两分钟?”
“……”
“你赶紧把衣服穿上吧!”昭棠扯开话题。
路景越笑了一声,倒是没有再为难她,从善如流地拿起一件T恤套上。
又好像在找什么。
昭棠随口问他:“找什么?”
路景越:“找钥匙,我现在出去一趟。”
昭棠:“这么晚了,出去做什么?”
路景越掀起眼皮看她,一脸入戏地说:“买防水袋,下次你挑个洗澡的时间打来,我好接你电话。”
昭棠:“…………”
要不你还是把我删了吧。
路景越见真的快把昭棠逗生气了,终于收敛,和她正经聊了会儿天,又问她明天晚上几点回来。
昭棠:“下午四点半结束,高铁回来,差不多八点到。”
路景越点了下头:“我来接你吧。”
男朋友来高铁站接自己,昭棠觉得也不是不可以,点了下头:“好,我的车8点15到南站。”
“不,我的意思,”路景越停了一下,“我明天下午不上班,中午下班以后顺路开车过来接你。”
昭棠:“……”
顺路。
她无言以对地看着他:“路师傅,你的‘顺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从岁宜顺路到临绛。
从岁宜顺路到望城。
轻轻松松就是跨座城!
路景越撩起眼皮看向她:“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什么?”
路景越:“有你在的地方,我都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