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关了灯, 幽暗暗的。
她的遮光窗帘还没来得及挂上去,不太明亮的月光从外面照进来,在窗帘正中印出一片浅淡的窗影。
房间里原本的窗帘很好看, 厚重的材质,质感很好,和乱世佳人同款的绿色, 调色调得分毫不差。她高中看了《乱世佳人》后就一直很喜欢这种颜色,所以看房的时候一走进主卧, 她就觉得房主人和她有缘。
并且比她有用。
毕竟,如果是她自己去买的话, 应该很大概率买不到这么精准的乱世佳人绿。
不过此时并不能看清颜色,房间里的东西都只能看出浅浅的轮廓。
印着月光的窗户、对面墙上挂着的油画、油画下面摆放的书桌。
昭棠曲腿坐在床上, 盯着虚空, 脑子里快速闪过今晚和路景越在一起的一个个画面——超市里的偶遇,菜鸟驿站的快递, 独自倚在灯下的男人……
这些画面来来回回循环, 几乎就要开启无限自证模式, 证明路景越真的是特意为她而来。
这念头一次次闪过, 她的心尖儿发麻。
然而很快,她就又清醒过来——
不可能。
别做梦了。
如果是别的男人,那还有那么几分可能是蓄谋已久, 但是路景越……
真的不可能了。
她抬手捂住眼睛, 过了几秒,慢慢地往上,手指穿过头发。刚刚洗过的发丝蓬松, 随着她的手指穿过, 一点点又散落下来, 带起一阵浅淡的甜香。
她想起了路景越身上的味道。
不甜,也不柔软,冷泠泠的,像山巅的雪松。
真的不可能了。
她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漫天大雪的夜晚。
高考后,她离开岁宜,独自一人去临绛念大学。
路景越是冬天的时候找来的。
那会儿正是圣诞和元旦之间,几乎是一年间最冷的时候,尤其是北方城市。漫天大雪铺天盖地往下落,白日里看雪的热闹兴奋散去,晚上就只剩下了厚厚的积雪和刺骨的寒冷。
凌晨,气温已经到了零下十几度,他还站在宿舍楼下没有走。
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静静照着他清瘦的身影。不远处的长凳上,雪积得太厚,堆不住了,偶尔一捧积雪抖落到雪地里,发出沉闷细微的声响。
大概宿管阿姨也怕出事,所以昭棠下来,阿姨二话不说就给她开了门,在她耳边低低劝说:“赶紧先让他回去吧,有话以后再说。”
昭棠轻点了下头,羽绒服从脖子裹到脚,走到他面前,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气温很低,冷风刮在脸上,刺刺的疼。
他从南方城市匆匆赶来,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棉服,脸被风刮得没了血色,惨白惨白的,眼眶却通红。
她仰起头,他一动没动,低着头静静看她,轮廓坚毅,眼眸漆黑。
昭棠轻声说:“回去吧,我白天已经说很清楚了。”
他低低笑了:“你那叫很清楚?”
他的嗓子像被砂纸打磨过,喑哑、黯淡。
昭棠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长椅,轻轻说:“路景越,你不是死缠烂打的人。”
路景越直直看着她,漆黑的眼睛像深潭一样,沉沉的、无波无澜、没有活水进来,眼眶却红得充血。
空气沉寂,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冷风吹过长椅,积雪轻轻落到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轻点了下头:“行,那我走了。”
昭棠是希望他赶紧走的,可是真当他如此果断地说出这几个字,她的眼角仍旧不可抑制地热了。
她没有看他,只是盯着那积了雪的长椅。
他的声音落在耳边,恢复了果断后,像积雪一样,往外渗着寒气:“但是昭棠,落子无悔,这一次,我不会再让着你。”
“我这一走,就是彻底放弃,从此……”他停顿下去。
昭棠放在口袋里的手指轻轻蜷缩,眼睛却倔强的没看他。
路景越的目光紧紧攫住她,一字一字说道:“我只爱比你更爱我的人。”
从此,我只爱比你更爱我的人。
昭棠的手放在衣兜里,衣兜里的布料薄薄的、滑滑的,她无声攥紧。
到最后,她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只是在他说完那句话以后,过了大约一分钟,轻轻说了一句:“嗯,那应该很容易。”
耳边的男人笑了一声,不知道在笑谁。
笑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从此七年,她真的再也没有见过他。
七年,她念完了大学,又念完了硕士。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时光,学生时代的尾巴,从青涩到成熟,最可以肆意放纵的年华,他们从彼此的生命里黯然退场。
落子无悔。
他就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言出必行,对自己做的决定从不后悔。
他不会回头了。
又或许,他的生命里已经有了别人。
毕竟他要找爱他的姑娘,真的太容易了。
他真的是一个很值得爱的男人。
如果他的生命里已经有了别人,那么如今他们每一次的偶遇,即使只是她心中偷偷的喜悦,都是不道德的。
不知道是不是思绪里出现了太多的雪,心理暗示过重,昭棠忽然觉得很冷。但是她却并没有躺回床上,而是掀开被子,下床。
她拉开卧室房门,走到客厅,将餐桌上放的那瓶水扔进了垃圾桶。
他很大度,时隔多年,不再和她计较,甚至可以神情自若地和她说话,仿佛还是朋友。
可是于她而言,就像她回来以前设想的那样,人海重逢,擦身而过,假装谁也不认识谁,才是最好的结局。
重新躺回床上,她裹着被子,闭上眼,静静地想:他今天的运气真的是太坏了,跑了三趟没拿到快递。
还让她误会了。
喜欢一个人,是会下意识地将一些微不足道的巧合串联起来,像串珠似的,将它们串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可是当白日梦醒,一切重归清醒,她终将发现,那些真的就只是巧合,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
那样的清醒让人难堪。
—
第二天周日,奔波一个多月塑造出来的生物钟不负所望,让昭棠一大早就醒了。
她睁眼,盯着她的乱世佳人绿窗帘看了一会儿,慢吞吞起床。
把自己收拾好,简单吃了个早饭,她又继续收拾行李,顺便把脏衣服洗了,最后又将昨天新到的遮光窗帘扔进了洗衣机。
然后她才坐下来,打算给物业打个电话,让他们借个梯子过来,一会儿窗帘洗好了她就踩着挂上去。
刚拿起手机,就看到锁屏上两条未读消息,分别来自赵希声和房东。
她点进微信,先点了赵希声的头像。
赵希声:【家搬好了吗?】
昭棠不知道赵希声为什么会在周末突然给她发来一条看似寒暄的消息。
昭棠:【已经搬好了。】
赵希声很快回复:【那你尽快抽个时间把我和你说的那篇论文写出来,下个月望城有个甲骨文国际学术研讨会,你跟我一起去,作个发言。】
昭棠盯着这行字,轻轻眨了下眼。
赵希声这是……发错了吗?
她刚刚毕业,还只是个助理研究员,就去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发言?
她硕士期间确实也参加过学术会议,不过都是一些小规模、家门口的会议,她勉强能蹭进去做个小组发言,最后拿个二三等奖回来,已经算是她学术生涯里的高光时刻了。
毕业以后考进博物馆,她并没有那么高的学术追求,她就只是想做个平平凡凡的搬砖人而已。
朝九晚五,做做本职工作,向大众宣传宣传中华文明,就是她自己给自己定下的全部职业规划了。
毕竟她对自己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她可能确实不笨,高考努努力考了个985,但也并没有聪明到哪里去,终究也只是个平凡人。
她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假如她真有那么崇高的理想,她就不会考编,而是考博,继续在学术界高歌猛进了。
然而刚刚参加工作的她,就要跟着赵希声去国际学术会议了吗?
她想了想,委婉地问:【主任,您觉得我能说什么啊?】
赵希声想是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直接说:【去看看吧,甲骨文研究这么多年,就释读出那1500多个字。巅峰期过后,学科发展就遇到了瓶颈,我自己也遇到了瓶颈。当然你让我演讲,那我也能洋洋洒洒说个半小时,不过有什么意义呢?没什么新的贡献。你们年轻人有想法,一起去交流交流,说不准能找到努力的新方向。】
赵希声都这样说了,昭棠只好应下:【好的主任,我准备准备。】
结束和赵希声的对话,她才点进房东的消息。
房东给她转发了个小程序过来,看缩略图是个互联网+的程序,也没发文字,没头没尾的。
昭棠想了下,很快就明白过来——嗯,应该是喊她帮忙砍价的。
那还是等她先打完电话再砍吧。
她退出来,在通讯录里找物业电话,屏幕上方忽然弹出一条新消息。
房东:【对我已读不回?】
昭棠:“……”
“已读不回”这四个字确实很令人讨厌。
她还是别做讨厌的人了。
她退出通讯录,打字回复:【好,我现在就帮您砍价。】
发送出去后,她点进小程序。
出乎意料,竟然不是让她砍价。她想想又找了找,也没找到什么助力红包的入口。
她奇怪地退出来,正好看到房东发来一个:【?】
她还想发问号呢,他倒是先发制人了。
房东:【你以为我是想让你帮我砍价?】
昭棠:……
不然呢?
昭棠:【那您这是?】
几秒后,那边甩过来一段字:【岁宜覆盖面很广的一个互联网+,生鲜日用品都有,可以送货上门,你看看能不能用上。】
昭棠缓缓看着这行字,心里渐渐生出惭愧。
人家好心给她推送app,想让她在这里的日子过得方便舒服一点,她竟然以为他是在喊她帮忙砍价。
虽然这些app她都有,作为一个独居多年的少女,什么每日优鲜、盒马鲜生、京东到家,她都是资深vip会员了。
她日常买东西几乎都是互联网+,因为送货上门,不用自己去拎,再重的东西她都敢买。
像昨晚那种情况只是个意外,她刚刚搬完家,想着自己出去方便一点,没想到没hold住自己,一不小心买多了。
还好最后遇见了路景越,不然她一个人大老远提回来……想想都好惨。
房东大概以为她是刚来岁宜,不熟悉这边吧。
她连忙道谢:【好的,谢谢您!】
她以为对话就此结束了,刚点进通讯录打算继续找物业电话,房东又发来一条消息:【有事就打电话让物业的人做,每个月那么贵的物业费不是白交的。】
昭棠顿住,目光定在“物业费”三个字上。
好像,似乎……她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忘了问物业费。
所以“那么贵的物业费”到底是多贵?
有事就打电话让物业的人做,这语气俨然像是在使唤家里的仆人……但问题是,她并不想花钱请仆人啊。
这些事她其实都可以自己来,毕竟她的劳动力比较便宜……捂脸。
昭棠小心翼翼地打字问:【物业费是多少?】
路景越:“……”
这莫名其妙的重点……她以为他是来催物业费的吗?
昭棠等了几分钟,手机才有动静。然后,她看着屏幕上的白色气泡,心里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房东:【一年一付,租满一年免物业费。】
昭棠:嗯?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
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她非常不敢置信地问:【这……真的可以吗?】
结果房东先甩了个她一个问号:【?】
房东:【信用卡可以刷满三次免年费,我却不能租房一年免物业费?所以你是觉得,我不如银行财大气粗?】
昭棠:“……”
这逻辑,她真的服气!
但有句话她实在不知当讲不当讲。
就绝大多数情况而言,个人确实比不上银行财大气粗,毕竟人家是银行……对吧?
当然,汲取上次冒犯他的经验,这次昭棠没有再说出来了。
她回复:【好的,那就谢谢您!】
发送出去后,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您放心,如果租期不到一年,退房的时候我会把物业费都补给您的。】
房东回了一个冷漠的:【嗯。】
昭棠觉得,这人虽然有时说话会忽然来个奇怪的反转,比如上次说给她换洗衣机,结果下一句就是让她出一半钱……但总体而言,能感觉得到,他是个爽快的好人。
她给他发了个感激的表情包过去。
结果表情包还没加载完呢,屏幕上就接连跳出两条新消息。
房东:【对了,房子里的桌子椅子不要随便踩,容易坏。】
房东:【架梯子也不行,我怕你摔着了,反过来找我赔钱。】
昭棠:“……”
这个房东真是——从不令她失望!
总是上一秒刚让她感觉他是个好人,下一秒就能让她明白——这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昭棠抿了抿唇,冷漠地打字:【您放心,为了您,我也会保护好我自己。】
房东:【那就好。】
昭棠:“……”
最后,因为房东的警告,昭棠打电话给物业的时候,想了想,又还是多问了一句:“你们送梯子过来的时候可以顺便帮我把窗帘安装上去吗?”
昭棠说完还有些怕被拒绝,没想物业小姐姐语气十分温柔:“可以的呢,我现在就让师傅过来。”
昭棠忙说:“不急不急,我窗帘也还在洗着。”
物业问:“那大概要多长时间呢?”
昭棠看了眼洗衣机上的倒计时,说:“一个小时以后,可以吗?”
一个小时后,物业那边的师傅就带着梯子准时过来了。
比外面的师傅专业,自己戴了鞋套,进门后目不斜视,除了让昭棠帮忙递一下洗好的窗帘,全程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因为要将窗帘的杆往上推至天花板的高度,师傅带来的梯子很高,而且爬到了最上面一层。昭棠站在门口看了看,忍不住侥幸地想:还好没有自己来,这么高她肯定不敢爬上去,就算爬上去了,怕是吓一跳就能摔下去。
她忽然就有些感激那个嘴巴讨讨厌厌的房东。
还好他提醒了她。
这么想着,等送走了师傅,她关上房门,就坐在沙发上主动给房东发了一条:【谢谢您。】
房东:【?】
昭棠也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有感而发地打了一句:【您人真的挺好的,那您单身可能还真是这房子的风水有问题。】
那头沉默片刻:【所以,你努点力,别让我再过第八个单身纪念日了。】
昭棠盯着这句话一会儿,忍不住问:【我有一个问题……】
房东:【问。】
昭棠舔了舔唇,小心翼翼打字:【假如您明年找到对象了,但是后年又分手了,那后年您过的单身纪念日是继续算第八个,还是重新计数,算第一个?】
路景越:“…………”
好一会儿没有回复,昭棠盯着寂静下去的屏幕,意识到自己可能又一次唐突到他了。
她忍不住懊恼地捂了捂脸。
她也知道这么问不好,可是她就是强迫症啊,遇见模糊的地方就是很想把那些逻辑条理都一一给他理清楚了,就像看到一张皱巴巴的纸一样,想把所有的褶皱都给它抚平。
好吧她又错了……
昭棠正要道歉,消息弹出。
房东:【那行,我换个说法——】
房东:【你能让我从此过上结婚纪念日吗?】
昭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