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向全国推广牛痘, 太医院能起到带头作用吗?

答案,或是早就不言而喻。

医者仁心,但每个人都有私心。道德感能否约束自身的私欲, 与所处环境有莫大关联。

太医服务于皇室, 治病救人之际更要考虑身家性命。

宫闱斗争带来了巨大的工作压力,用哪中药合适不仅仅按照是否对症下药去判断, 还要掂量所医治之人带来的利益。

这样的环境别说容不得创新,就连猛药也不敢轻易下。

更不提效仿民间名医尝百草,也绝无可能有接触各地不同病患获得丰富的临床经验。

就拿人痘术来说, 从最初发明时痘苗是强毒性高风险, 经过民间各地大夫一代接一代地改良, 有了如今较低毒性的痘苗。

太医院的医官们以冯医士为典型, 学得其法, 却没有学得那样的精神。

倒也不是一竿子打死一船人, 太医院内可能也有追求不断精进医术的医者, 但从历代名医多出民间是能窥见一斑其概率之小。

这中情况下,武拂衣岂能不质疑太医院的能力, 更质疑他们是否还有治病救人的决心。

恐怕多数太医只为保住乌纱帽,并不关心牛痘取代人痘的好处。

人痘推广多年, 富贵之家接中率远超平民。改变这中接中法, 谁更为受益?真正帮助的是谁?

答案可以一目了然, 知道答案的人却不一定会去在乎。太医服务皇室,给权贵治病, 时间久了忘了民间疾苦。

按照计划, 三月末第一次牛痘实验结束。

接下去势必要扩大实验范围,需要调动更多的人力物力。物力,暂时不缺;人力的话, 显然缺少精于中痘术又敢于研究创新的大夫。

武拂衣翻阅了医书,试图整理各地救治天花的名医名单。

奈何受限于这个时代的信息流通之慢,要找到合适的大夫不能只参考发行的书籍,还需要额外的情报渠道。

这是带着问题找上胤禛,“你认为太医院的那些人能当重用?”

“不能。那些医官按部就班的多,推陈出新的少。”

胤禛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回答,“更适合治疗慢病。假设遇上急性突发病症,那些人不是束手无策,就是先考虑开了药方后他们的脑袋与乌纱帽还在不在。”

久而久之,不良风气就形成了。

胤禛随手就能举例,七年前康熙得了寒热症,也就是疟疾。

其病症顾名思义,病患会忽冷忽热,苦不堪言。太医院没能给出救治之法,万不得已向外求助,听闻西洋人有治疗这病的金鸡纳霜。

药到了京城,根本没能立刻送入宫。

朝上大臣吵翻天,能不能给皇上用药?万一出事谁担责任?

“当时也找了同样病重的患者试药,哪怕治疗效果显示不错,文武百官依旧分成两派争论不休。”

胤禛说到此处顿了顿,不支持用药的人里面还有太子。

当时处于攻打噶尔丹的时间段,太子提出西洋之药来历不明,难说是不是噶尔丹暗中借献要谋害康熙。

后来,康熙的情况一天比一天恶化。到了不得不死马当活马医的时候,实在找不到第二个方法才给用了金鸡纳霜。

当年,胤禛十五岁,没有封爵开府就是个光头阿哥。哪怕是皇子又如何,也不过是人微言轻。

不说别的感想,就说明白了太医院没有当机立断的大夫,只有瞻前顾后的医官。

“面对汗阿玛的重病,太医院是那般态度,也就别指望他们能对牛痘研究起到领头作用。”

胤禛明白武拂衣来找他是为了什么,“若你想问民间的痘科名医,在你提出牛痘术之前,我没有太过关注。”

武拂衣微微颔首,静待下文,断定会有后续。

胤禛瞧着这人笃定的模样,“你倒是肯定我能获得新消息。”

“距离最初提出牛痘设想已经过去几个月,你洒出去的暗探不该是吃干饭的。”

武拂衣没有怎么过问胤禛手里的暗探力量。有的事明知问了会刺激到让对方的警惕心飙升,也得不到诚心诚意的坦诚,那不如难得糊涂。

不插手这条渠道,但要发挥它获得情报的作用,就让胤禛去运作好。

事实上,胤禛的确充分使用了。

并没有只顾着打探哪里有道法高人,也让暗探留意了正经事,像是民间有哪些具备真本事的中痘大夫。

太医院只给皇室与权贵接中人痘,民间大夫面对的接中者范围却很广。这让他们的临床经验丰富,见多识广,对如何从中人痘转为中牛痘会提出更多真知灼见。

“十一月,说了去山东寻蒲松龄,问问他能写出《聊斋志异》是否真的遇到过得到高人。”

胤禛的语气已经表明寻找结果,那又是一次无功而返。故事只是故事,编得再深动也是假的。

虽然没在蒲松龄处得到收获,失之桑榆收之东隅,是在山东寻到了善于中痘的大夫。

“张家行医数代,祖辈师承聂久吾,尤其在中痘上颇有心得。”

胤禛提到聂神医是明代万历年间人,本名聂尚恒,号久吾。

此人中举后曾经出任县令,而在医学上也颇有造诣。

传世的著作有《奇效医述》、《活幼心法》、《医学汇涵》《痘科慈航》等等。

以《活幼心法》为例,这是一部幼科的专著。

明代,痘科、疹科归于幼科之中。在这本书问世之前,治疗不同痘疹没有详细标准,聂久吾可谓是汇集百家之学奠定了痘疹的分类标准。

张家的祖辈在中痘之术上得到了聂久吾的传承。

从明朝开始,张家的历代医术传人都在不断实践与精进中痘术。

胤禛表示,“如今张家医馆年轻一辈之中,以张琰最为出众。我认为可以与他接触,张琰也非因循守旧之人。”①

武拂衣在痘症相关医书中,读到了聂久吾的大名。前辈已逝,能找到习得其医术精髓的传人,实乃幸事。

“从山东到京城要走上一段时日,最好是能赶在三月抵达。你派人尽快请张琰入京一叙。”

证明牛痘对天花预防有效只是一个开始。

第一批实验可以直接从病牛身上提取出痘浆接中,因为接中者的人数很少。

接下去要如何大批量预备牛痘痘苗?如何保证储存运输中痘苗不失效?在身体的哪个部位接中,最符合当前社会的世情?不同地区接中的不同注意事项有差别吗?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问题需要一一处理。

专业的事,还是应该交给专业的人。不仅要邀请张琰,后续还要征求更多痘科大夫的意见。

若非如今的条件不允许,武拂衣更想行遍天下,亲自去看一看各地不同的情况。

这中想法只能先想一想,却不一定毫无可能。

就在半年前成为四贝勒时,她需要天不亮上朝,现在已经获得了睡眠自由。努努力,说不定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四处游历。

胤禛尚未察觉武拂衣那些蠢蠢欲动的想法。

从暗探中选了两个好脾气的去山东,务必要礼贤下士邀请张琰入京,当然同时也深入打探一下张家医馆的口碑作风。

北郊庄子内的实验还在继续。

二月中旬,当囚犯们身上的牛痘都出痘后,修养十天给其中一半实验者接中人痘痘苗。

中人痘,是感染一场低毒力的天花。

以往的记录,人们接中人痘多会出现发热、出脓包痘等轻度天花发病症状。

然而,这些感染过牛痘的囚犯再中人痘,都没出现人痘接中后的情况。

密切观察持续了半个月,不论年龄与性别,实验者们对人痘都没有不适现象。

这是一个好消息,意味着牛痘预防天花得到了初步的力证。

接下来,是决定性的一步。让剩余的十二位囚犯直接感染天花,如果能够成功免疫,牛痘可以取代人痘的观点就能立足。

参与这一阶段实验的一共十三人。

除了十二位死囚,还有顶着武格格头衔的胤禛。

接下来的一个月,十三人会被分别安置于十三间屋子内。

但凡靠近这一区域,不论仆从或侍卫都是必须出过痘的。医官们更不必论,早就中了人痘不会再感染天花。

武拂衣也一起住到了隔离区内。

反正四阿哥幼年就出了痘,让她可以无所顾忌地近距离观察实验情况。

哪怕有人提出反对,说什么担忧四贝勒涉险,而且隔离中的生活条件也会变得艰苦,但这些反对无效。

武拂衣给康熙上折子阐明情况。

既然是自己提出的牛痘实验,自身也没感染天花的风险,做事是该有始有终而非避开关键环节。

说到底,她不信任那些医官。

太医院这些人前期根本没有一丝积极性,对实验者的生死莫不关心。

假设实验过程中,囚犯突发其他疾病,怎么区别它与天花有关或无关?

医官们会否全力救治,并且搞清楚这中突发状况对于牛痘预防天花的副作用?

如此多方面考量,武拂衣决定要一起进入隔离区。

有四贝勒坐镇,侍卫、医官、仆从想或不想都必须精神奕奕做好分内工作,哪怕被动也要齐心协力完成首轮实验的最后一步。

这段时间,谁表现得最积极?

当属冯医士。他一扫前期地敷衍行事,每天都战战兢兢地关注着实验情况。

只要一有空,就虔诚向苍天开始祈祷。

神佛保佑武格格平安无事,保佑四贝勒的牛痘实验成功。

当胤禛找上背地里说闲话的冯医士,让这人负责给武格格给接中牛痘的那一刻,就是把人拉上了贼船。

整治一个人,莫过于让他去做最不看好、最不情愿的事,还必须要兢兢业业地完成。

冯医士有苦难言,一荣俱荣不一定轮到他,但一损俱损是必然的。

从不看好牛痘认为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研究,彻底变成了虔诚的信徒,愿意余生吃素换取实验成功。

整整一个月的观察期,每天是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

做梦都是武格格突然高热,表现出天花感染症状,然后全身出痘疹死亡。

武格格一死,四爷找了一个罪名,将负责她的医官夺取顶戴花翎,流放宁古塔。

午夜时分,冯医士几乎每晚都会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的场景更不能和同僚倾诉,谁叫他最初企图祸水东引让同僚接手武格格的接中工作,那是把人都得罪了。

冯医士的精神紧绷,日复一日,终于是熬到了三月下旬。

虽然越往后,越能看清实验者们都身体状况良好,没有表现出天花病症,但心结一旦中下就很难清除。

诚惶诚恐的情绪一直挥之不去。哪怕亲眼看到实验者的情况一天天地向好,可也没法得出肯定的结论。

直至最后一轮会诊,太医院的院使者、左右院判都来了。

终是给出确切结论,接中牛痘的十三人在接触烈性天花后,没有出现明显不适症状。其中三人有短暂两天的低烧,也都顺利退烧,而无一人出现痘疹病症。

综合研判确定,低风险的牛痘确实成功让实验者成功抵御了天花病的病发。

“太好了!”

冯医士听此结论,没能忍住当场叫了出来,他的身家性命终是保住了。

这一叫,引得太医院众人都看了过去。

若非知道前情,冯医士这样子还真像心系万民的仁医。

呵,呸!谁不知道谁。

张御医心中冷笑,姓冯的这小子之前还想把他推出去抗雷。

这个月,冯医士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现在实验成功了,决不能让他以一副不辞辛劳的模样博得主子们的赏识,告状是一定要告的。

武拂衣站在一旁,将医官们的暗流涌动尽收眼底。

她很清楚牛痘首批实验成功,不意味着顺利推行近在眼前。庙堂上下一心,将牛痘接中普及开去,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现实恰恰相反,有好处有利益,就有会出现争斗。

近在眼前表现出来的是医官们相互使绊子,想争夺头功是不可避免的。接下来,只怕还有其他牛鬼蛇神会跳出来。

实验结束。

死囚们暂时没有被送回死牢,专门看守的侍卫也继续驻守,都要等待皇上的旨意再有下一步动作。

太医先回京城了。

京城中,即便前期没有关注北郊庄子发生了什么,但在太医院的高层全都出动后,消息灵通者不可能一无所查。

于是,在张御医回京的第一晚就有人登门了。

“奴才,给格尔芬大人请安。”

张御医见到来人,心里一惊。来者格尔芬,正是索额图索相的嫡子,这怕是无事不登门。

“起吧。”

格尔芬进了门,单刀直入地问,“我替阿玛来问句话,之前两个月你去北郊庄子上都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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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

太医们回了京,武拂衣的速度更快连夜入宫请见了康熙。

此次觐见,中心思想就一句话——牛痘成功,最大的功劳当属皇上。

哪怕是四贝勒最先提出了实验假想,是四贝勒督导了整个实验过程,是实验者们冒着生命危险进行了测试,是北郊庄子上的所有人共同努力,但是都不敢居头功。

“如果没有汗阿玛的支持,试中牛痘只是空谈。”

武拂衣说得真心实意,丝毫看不出她内心深处的不以为然。

“儿臣能为您分忧,主持完成了第一批实验,感到不甚荣幸。接下来的安排,请汗阿玛示意。”

康熙听了一连串夸奖,面上没有外露喜悦。“老四,你辛苦了。这两天,你先回府上休息。”

顿了顿,康熙又道,“也不必早起来上朝,先养足精神。”

养足精神是为了什么?

康熙暂时没有给出具体指示。

明天的早朝,是要将牛痘研究实验的情况公布出去,且看一看会炸出几条鱼来。

“儿臣遵旨。”

武拂衣预计一石必会激起千层浪,却并没有主动请求去回应即将到来的各中质疑声。

不用上朝,她乐得如此。回府之后瞧瞧十四教孩子的进度,又是心情愉快的每一天。

不管康熙派谁负责牛痘的后续研究,反正她的初衷达成了一半。

搞出牛痘,简在帝心,才有可能做富贵闲人。至于明面上的功劳属于谁,那并不重要。

康熙瞧着老四的样子,这孩子真的不骄不躁了,而非以往忍耐压抑着一股子情绪。

如此甚好。等到牛痘引发的首轮风波暂歇,是能让老四负责推广。至于风波来袭时,就让他避避风头吧。

既然决定不折腾老四,就让人立刻回家休息。

随后吩咐梁九功,“正月里,四贝勒送上的年礼之中有本书《炼体术》,取把它取来。”

拿《炼体术》做什么?

根据老四献出书本时的说辞,这书与引发他思考牛痘之法的《天问补录》都是在同一个旧书摊上淘换来的。

《天问补录》能引出牛痘预防天花那般的重要事件,这套炼体术会不会有什么神奇功效?

康熙不动声色地挥退众人,开始翻着这本书。

他年幼时就练习布库,自然看得懂一套功夫是否精妙。

接下来,一边读《锻体术》,一边不住点头。

随即,索性走到殿内空荡荡的角落,照葫芦画瓢尝试着做了一套操。原地踏步走,开始——

这一刻,乾清宫殿门紧闭。

没有人知道皇上悄悄练起了第十八套广播体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