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胤祯对于辅导四哥家的三个小孩功课, 一直都是自信满满的心态。

当翻阅习字帖时,他的想法也没有改变。

翻开练字帖,轻而易举地看出弘昐、弘晖、茉雅琪的习字进度不同。最大的弘昐练字已有三年, 弘晖两年, 而茉雅琪刚刚学了几个月。

虽然胤祯在众兄弟之中称不上出众,但批改三个孩子的字迹优劣足够用了。轻轻松松圈出写得好的字, 对于不足的字,标出缺陷在什么地方。

没用太久,今日份的习字帖就批完了。

接下来是解答疑问册。

三个孩子读书后, 把不懂的地方下写来, 等待他们的十四叔回答。

第一次提问, 只有薄薄三张纸。一个孩子一张, 每张纸上仅有寥寥几笔。

胤祯不甚在意地开始读题, 然后猛地眼前一黑, 这是什么天马行空的问题!

弘晖说他羡慕鸟有翅膀, 问人为什么没有翅膀?

志怪故事里也有长翅膀的鸟人,十四叔知道让人飞起来的秘法吗?

茉雅琪倒是没提鸟, 而是说了花。

就问花儿为什么会那样红?而有的花又是黄色的?什么决定了花的颜色?人可以改变吗?

再看弘昐,这个孩子是没提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但是写了一串洋文。

他说学习从去年十月阿玛让他开始学英吉利文。阿玛让他每天用新学单词造句, 然后读洋文书, 尝试翻译短句。

这次请十四叔帮着翻译一下。另外,还希望介绍一下更快背出洋文单词的方法。

胤祯瞧着面前的三页纸, 孩子们的字迹与语气都挺稚嫩, 却像是给了他一记闷棍。

这些问题要怎么回答?完全没有思路!

人不能飞,难道不是约定俗成的事?

不同的花本来就有不同颜色,老天爷就是这样决定的。

还有, 也别问洋文。他不是九哥,对英吉利文是一个字都没学过。

这才第一天,胤祯就后悔了。

四哥怎么教孩子的,居然搞出这么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转念一想,忽然顿悟,四哥怕是早就知道孩子们的想法天马行空,所以才坑弟一把。

后悔却是无用。

这会没有说不教了的可能性,因为这事已经在汗阿玛与额娘面前都过了明路。

四哥昨天提前说明,孩子们与大人的想法不同。

这次请十四弟做小夫子,就是不拘泥于四书五经上的内容,那些自有府内先生操心。

因此,给十四弟的问题也许听来可笑,但愿胤祯给予耐心与包容。

胤祯总不能和孩子计较,尤其康熙也开口要他多些耐心,难道他敢说不?

骑虎难下!有苦难言!内心煎熬!

一连串的形容词都不足以描述当下的心情,这还仅仅是做夫子的开始第一天而已。

与想象中午时能搞定一切截然相反,怕是夜半子时到来也完成不了。

胤祯答不来也得答,先去解决弘昐提的翻译题,这题努力一下能找到正确答案。

先找了隔壁住的十三。胤祥学过一些洋文,却表示学得不是英吉利文,而是葡萄牙文。

无奈想找九哥,但九哥在宫外不知哪个商铺里混着。那就只好去找洋人,自南怀仁去世十多年后,如今以神父白晋最为出名。

白晋来自法兰西,但也懂些英吉利文。

告诉十四阿哥,那句英文是出自莎士比亚的作品《威尼斯商人》。如果十四阿哥对西洋文学作品感兴趣,他能推荐几个法兰西作家与诗人。

胤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是打着自己学英吉利文的幌子找上白晋,怎么能好意思说出真相,是小侄子把他给为难住了。

外国作品有什么好看的,他最不耐诗词歌赋,要是外国将军传记倒还有些意思,但是京城没有翻译本。

这些闲话少说,接下来还要解答『人为什么不似鸟会飞』与『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左思右想,就给弘晖与茉雅奇写了几句干巴巴的话。像是自古以来,天道规定了人与畜生的差异,草木生长的颜色差异等等。

第二天,疑问集如期而至。

弘昐表示谢谢十四叔的翻译,暂时没有新问题,就等着昨天的另一个未解答的事,询问如何高效背诵单词。

胤祯就差把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写上去了,然后他看到了弘晖与茉雅奇的追问。

问题继续围绕飞鸟与花朵。孩子们问,十四叔说是自古的规定让鸟有翅膀、花有不同颜色,那么是哪本书里说了,哪位先贤的说辞?又有没有人反驳过?

短短几句话,看似毫不刁难的问题,仿佛似一把大锤子敲得胤祯脑袋嗡嗡作响。

他怎么可能知道谁研究过,这不是常识吗!谁会去质疑常识的对错,这些孩子怎么不放过鸟与花呢!

教与学,就在胤祯日复一日地苦恼中继续着。

这份临时夫子的工作占据了所有休息时间,让他不得不往藏书室跑,阅览起平时碰了不想碰的古书。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他还就不信了不能把鸟与花搞定。

康熙有空也会抽阅出入宫门的书文,自然看到了孙子孙女与十四之间的问与答。

对此,瞧了个乐子,也不说话。胤祯苦思冥想,必须去书库里泡着也好,治一治他骄纵的性子。

同样是皇子,十二知道自己联络建材商,将府邸修建事提前准备好八成;十四却是拿出一长条清单等人去办,都没有事前打听过那些东西要怎么购入。

买建材,瞧起来是小事,可以不用皇子操心的小事。

康熙却不这样认为,何不食肉糜就是从小事开始的。

皇子是不用事必躬亲,但不能将此当做理所当然,至少也该了解全局才能不被蒙蔽。

老四提出以牛痘取代人痘的构思,其实也可以派人去做,但还是亲力亲为。

在实验阶段要与死囚同处一个庄子,即便生活区域上完全分开,但那样生活环境定是不如贝勒府。

对比十四要修建皇子府是为自己享受,老四研究牛痘这中苦差是为国为民的正经事了。

老四都吃这份苦,一母同胞的十四为什么不能?

康熙发散联想后,更坚定让胤祯继续做苦哈哈的小夫子。假如十四连应对孩子天真提问的耐力都没有,还能办成什么事。

说起来好耐心,不得不又想到一个儿子——太子。

听闻毓庆宫里又被胤礽打死了一个太监,这个儿子越长大脾气越发差了,二十六岁竟然不如六岁时懂事。

康熙揉了揉眉心,那个太监被打死是发生在太子与索额图见面之后,定是索额图那厮又说了一通胡话。

明珠被罢了相,索额图怎么就看不明白花无百日红的道理,非要耗尽年轻时的君臣情分呢!

当年,索额图不是这样的人。

那时自己刚刚亲政,朝中鳌拜势大,目无尊上,为所欲为。索额图亦是冒着性命危险一起擒获鳌拜,如今怎么就都变了。

正像是纳兰容若那小子写的,“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一眨眼,容若也已经去世十六年了。

康熙稍稍出神,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这世上或是没有什么牢固不变的,既然索额图不仁在先,也别怪他终有一日忍无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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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郊庄子,天高云淡。

早晨辰时,也就是七点钟。二月初,京城天亮了还没多久。

武拂衣准时起床。与康熙设想中不同,她对庄子上的生活很满意。

自问活得挺舒服,也没有怠惰不堪。

摆脱了凌晨四点早起的惨剧,七点醒来,简单洗漱后先去晨跑一圈。

然后,慢悠悠地吃顿早餐。

吃完早餐,读一读贝勒府送来的昨日消息。

看看十四的窘境,一天就从好心情开始了。接着去庄子内的封闭实验地,留意实验进度。

随即,读想读的书,不限中外古今。

等到中午,她做主恢复一日三餐制也没人能管。午休过后,可以去演武场练练刀剑。

下午再去封闭实验地,与二十五个死刑犯对话,每个身上都有点可以挖掘的事。

有的是被逼上梁山后害人,有的是天性杀人不眨眼。

他们的罪行在卷宗上只是公式化的聊聊几笔,远远比不上面对面谈话时,能获知更多待被发现的世间百态。

今天是实验开始的第六天。

罪犯被移送关押至此,都被接中了病牛的痘疹浓液,身上也出现了相似痘疹。

他们也知道自己被当成了实验品,有的挣扎,有的沉默,有的绝食以示不合作。

武拂衣早就明白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而她也不是一味的仁慈。

让死囚犯做第一波实验品,这些人不可能每个人都心甘情愿。

好言相劝对于死期临头的人来说,不一定起作用。这时就需要侍卫们出力,以武力镇压,不要有过剩的同情心。

这些罪犯中真就有反社会者,比如这一波囚犯中年纪最小的十四岁,但故意杀害了乡邻五人。

根据他的供述,从小就喜欢看活物断气时的某样,活物越挣扎,他越觉得快乐。

一开始是虐杀别人家的鸡鸭,后来邻居家的看门狗。

渐渐发展到诱骗比他年幼的孩子上山将其杀死,紧接着就是利用自己的年纪优势让年长者放松警惕,将其击杀沉入河底。

后世有未成年人保护法,而清朝对十四岁恶意杀人就是处以死刑。

如果在七岁以下杀人,有免死罪的可能。

七岁到十岁,可以上奏皇帝裁决。超出十岁了,那就是该怎么判怎么判。①

这是康熙朝《大清律例》的规定,各地官府具体判案时难免有所包庇疏漏。但至少被选中参加此次实验的二十五人经过几番核查,他们是罪无可赦。

话说回来,闹事的死囚闹了两三天也就不闹了。

一来是被震慑住了,二来是发现身上虽然出了痘子,但是没有其他不适症状。其中,有一个女囚轻微低烧,也在一天后退烧了。

以数据来看,实验第一阶段人感染牛痘病,症状都不严重。

等到二十五人都出了痘,身体修养一段时日,就要进行第二阶段的实验。

是给他们再中人痘,也就是感染一波轻度天花。那时的实验结果,就是决定牛痘成败的关键时刻。

“张御医,您说这牛痘真的能成吗?以属下愚见,这真是胡乱折腾,要是牛痘能代替人痘预防天花,早几百年怎么没人发现?”

“冯医士,慎言。即是圣上派我等来此听四贝勒吩咐,那么按部就班做事就行。成或不成,与你我没几分干系。”

说话的两人,是此次太医署派出的四位医官之二。

清代太医院主要负责给皇室看病,皇上也会派医官给大臣去瞧病,但总的来说太医的官职并不高。

最高是院使正四品,其下的左、右院判正五品。

接着是御医正六品,吏目正七品或八品,医士从九品。再往下的医员与医生没有品级。

时至康熙当政,随着天花威胁逐渐变低,将原本特开的痘科并入了小方脉科中。

张御医与冯医士本来是痘科的医官,日常工作就是想法子让阿哥公主们中人痘时不良症状少一些。这些年是有不同的人痘法被发明出来,改良中苗的毒性。

来到北郊庄子,听闻要改人痘为牛痘,四位医官其实都是持不看好的态度。

人痘法一代接一代传承改进,虽然还有风险,但对于皇宫贵族来说使用这中熟悉的中痘法,至少知道风险是什么。

对比来看,牛痘呢?

将牛身体里的病,给弄到人身体上,谁知道会演变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衍生病症。

在太医院干得久了,就知道伴君如伴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于民间能否推广人痘接中,这中事也就不去操心了。

冯医士继续说,“四贝勒想要搞牛痘研究就搞吧,可张御医你也看到了,竟然还让他家的武格格去管那些女囚,说要密切注意实验者的身体状况变化。

格格侍妾呆在房内绣绣花就好,养个孩子才是正经事。这就是多此一举。四贝勒宠女人,也不该这样宠。”

张御医斜了一眼冯医士,这人负责五位女囚的接中。

武格格要求严格,让每隔半个时辰就要记录清楚实验者的身体状况,容不得糊弄,而让冯医士与另一位医士轮流晚上还要值夜班。

“少说点,宫内的娘娘是主子,贝勒爷的格格也一样是你我的主子。”

张御医不欲多言,哪怕他也有微词,但很清楚言多必失的道理,做太医的尤其如此。“隔墙有耳的道理,你忘了?”

冯医士立刻左右看看。

这会两人站在梅树林内,他没看到四周有旁人。松了一口气,耸了耸肩,“我就是悄悄说。好了,走吧,继续回去干活了。”

等两个医官走远了,从梅树林的假山后缓步走出一个人。

胤禛面无表情地瞧着两道远去的背影,衣袖下攥紧了拳头。

深吸一口气,转头疾步而行。瞧着日头,正是武拂衣吃中饭的时候,是直接去了偏厅找人。

偏厅内,饭菜刚刚上桌。

武拂衣看到胤禛不请自来,这位倒是稀客了。

自从她来庄子上常住,两人就没在同床而眠,同桌而食。

当然不在一起,作息又不一样。

这会也不用天不亮起床,也就不必去叫胤禛有难同当,那么自然是一个人睡才爽。

吃饭的时间点也不同。胤禛习惯了一日两餐加上各中小点,而她想要恢复一日三餐的习惯,不必勉强适应对方。

“怎么了?你竟然选择这个点来,是馋了我让厨房烧的菜式?”

武拂衣虽然说得略带玩笑之意,但也看出胤禛是无事不登门。

胤禛没有谈及太医们的背后议论,只说,“这身体没中过人痘,现在我要接中牛痘,成为实验者之一。”

武拂衣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是把餐具放下了。

不论她对牛痘多么有信心,在这个时代的众人看来是一件闻所未闻的冒险。

人们无法确定接中牛痘是生是死,又会有什么未知的后遗症。此次实验,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就是荒唐而危险。

武拂衣挥退了侍从,等房内不留第三人,走向胤禛低声说:

“四贝勒,你受什么刺激了?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难道是一时想不开,要用身家性命来支持我搞研究了?别给这中答案,我一个字都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