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不知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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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青豆在文化馆待满一个月结算工资。不打剧本的最后几天, 她帮老师们一起出板报,策划文艺活动,写宣传稿,听老师们闲茶时间啖茶吐沫, 充实得不亦乐乎。
回到宿舍, 面对一室冷清, 心头难免空落落。她不想胡思乱想,便开始看书, 重读了一遍金庸。
这本飞狐外传大概一年多年借给了傅安洲。
说实话, 顾弈说傅安洲床头柜有一本金庸,青豆没在意。直到前两天回宿舍, 见桌面上搁着这本,才想起来早前她借过傅安洲一本金庸。
顾弈看到的那本金庸, 很大概率是这本。
傅安洲来过宿舍,把书还给了她。算算日子, 他应该要走了。青豆不知道要不要跟他道别, 烦死了, 自己的事儿都烦死了, 哪有功夫管他。
她随身笔记的倒数第二页圈出一行字, 写着“8月29日14点15”。这是傅安洲去北京的日子。北京飞往纽约的飞机一周一班,他坐九月初的那班赴美。
青豆上回碰上, 认认真真写在笔记本上, 还吹牛届时一定送他。
但经历了这个夏天,她应该是没精神去送别了。
周老师离开那天, 捎青豆一同游览五阳湖。
青豆上身垫肩白衬衫, 下身收腰廓形波点裙, 脚上蹬了双塑料矮跟凉鞋, 在荷花盛开的桥中央留下俏丽的身影。
拿到照片,青豆发现,尽管波折了一个夏天,但她上相居然圆润不少。想来顾弈伺候得不错。
她很想寄给顾弈,朝他撒娇说,你看,你把我养胖了呢,但左思右想,还是没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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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前夕,青豆接到两通电话。
一通是金津。
金津家装了电话,正在兴奋头上。她对青豆说,明年是cz六十周年,届时她们已经毕业分别,估计没有校园活动参加了,要不要今年一起参加学校里纪念cz的徒步走?
青豆正思考要不要参加,那头金津小心翼翼地递话,问她是不是不舒服,不舒服的话就不要参加了。
青豆疑惑:“我怎么不舒服了?”
金津说,“前阵子打电话找你,你妹妹说你不舒服,躺了好久,没空跟我出去玩……”
青豆心顷刻沉底:“我没有不舒服,我妹妹瞎说的。她......脑子不好。”
“哦......”金津迟疑。
青豆赶紧说:“我跟你去。”
金津惊喜:“真的吗?”
“纪念cz嘛,当然要参加!”青豆咬牙切齿,当即在脑海里把青栀撕得粉粉碎。
青豆这般想,也这般做了。
青栀补暑假作业正补到关键时刻,那暴脾气在青豆的一声质问下一点就着。
姐俩打了一架。这是青豆第一次和青栀打架。可以说,出手那刻青豆就后悔了。
她脑袋被青栀狠狠一拍,紧接着被甩在床上。
只有跟女孩子干一架,青豆才知道虎子顾弈多让着自己。平时怎么掐怎么锤怎么踹都不还手,换到青栀身上,敲她个毛栗子她都要你好看。
青豆皮筋一松,发丝凌乱,前襟的扣子摔散两颗,差点晕过去。
青栀还暴躁着呢,指着青豆鼻子:“你自己做的丑事还不让人家说?你是不是有了!然后打掉了!啊?是不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青豆卧床那阵子,家里小心翼翼伺候,什么事儿不明摆着嘛。
青豆倔劲儿上来,反扑青栀,箍住她脖颈发狠:“关你屁事!”
吴会萍正好买完傍晚收摊的便宜菜。走到门口,听清青栀的吵吵嚷嚷,她马夹袋一甩,冲进去往青栀屁股一个大巴掌:“胡说什么?”
青栀:“我哪里胡说了!”
青豆嘴巴委屈一扁:“妈——栀子说——”
青栀一拽,松开的手再度抓上青豆的头发:“我说什么了?我说错了吗?你叫什么叫!”
青栀和青豆面红耳赤,披头散发,互拎耳朵,互拽头发,打得四眼猩红。一个要发泄对教育制度的不满,一个要释放自己压抑的天性,一边痛一边哭。嚎得贼爽。
吴会萍扫见桌上两本一模一样的作业本,拎起青栀的后领,重重扇屁股和背脊:“你不是说做完了吗?上个礼拜就说做完了!你现在在写什么?写什么?啊!写什么!”
青栀漂亮的脸蛋充血成猪肝色,嚎得快要闭过气去。她恨死这家人了!她想快点离开!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家!姐姐怀孕流产,妈妈天天打她,东东吵么吵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青豆狼狈歪坐地砖,掀起裙子抽噎抹泪,用看电视剧的表情看妈妈揍青栀。一点也不心疼青栀,也不感伤妈妈只打青栀。
她无比平静。
人呐,就是活该。她活该,青栀也活该。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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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青豆接到另一通电话,来自亲爱的虎子。
现在虎子在青豆心里,成了特别伟大的人。
经历过失去,青豆不无极端定论:男人和女人交往还是不要掺杂爱情的好。
如果说顾弈象征纯粹的爱情,傅安洲以爱情身份加入青豆人生,中间转道友情,那虎子从相识到如今,始终是纯洁的友情化身。
这才是真正稳定的感情!什么情情爱爱的,烦死了。
青豆热情有加:“虎子!我想你了!”
虎子被她这热情吓到了:“啊?”
“我想你了。”青豆又重复了一遍。
虎子顿了顿,清清嗓子,没接这话,转问她:“你猜我见到谁了!”
“谁啊?”
虎子音调一下拔高到假声部:“老顾啊!”
青豆:“……”
“你猜他跟谁一起来的?”
青豆:“谁啊……”
“你猜!”
青豆面色如土,翻了个白眼,旋即眼睛一亮:“他和傅安洲一起?”
“啊?安洲不是去美国了吗?”虎子笑嘻嘻,给她释放钩子,“给你个提示,和个女的!”
青豆心下一凉:这么快找到别人了?
当然,逻辑很快归位,算算日子,结合前情,青豆知道那是顾梦:“梦梦姐姐也去了啊。”
“嗐,你们也太了解了。真没意思。”
虎子挂断电话才被顾弈明确告知,他和豆子分开了。
虎子压根儿没信,嫌弃他矫情。多大了还闹分手,他就知道欺负程青豆这种胆儿小的。
程青豆多轴的人呐,你转通了她,她只会跟你屁股转。顾弈多犟的人呐,认准了的人,哪可能松手。
顾弈和程青豆分开?虎子认为,这事儿就跟他们当年在一起一样,非常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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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弈在广州那几天,青豆就老想着,他会不会叫她去广州玩,那她要不要去?
他要是递来台阶,她肯定得顺着下。这回不能嘀咕上课和没钱了,太不识趣了。
青豆把这几年攒的钱、暑假打剧本挣的钱摞在一起,对着账本分拨计划。1300块钱,她要怎么花呢。她没出去玩过,不知道多少才够。
结果等到开学,也没等到一通电话。青豆再打去给虎子,虎子说,他们早走了,就待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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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南城入秋了。
城市的秋意不如心头的秋意明显。
等感受到分明的早晚温差,青豆冻了个大哆嗦。早上五点出发,青豆来不及翻橱,顺手一抓,披上了师大附中的校服。
校外集合,金津问她怎么这校服这么大啊,青豆才慢吞吞反应过来,哦,这是顾弈忘她这儿的校服。不是她自己的。
天空阴沉沉的。青豆和系里七十多位同学一起,背上军绿帆布包,从校门口出发,背朝徐徐升起的太阳,一路往西,到南城最繁荣的南大街,再往北走,走到南城最北的老啤酒三厂为止。
前后男生负责举旗子和手写横幅,中间女生整齐成行。来回二十五公里,费时一天,横穿城市,连接市民上下班时间。锻炼意志的同时,也起到向市民宣传的作用。
青豆的衣服湿了一身又一身。结束后,他们在食堂排队,跟系里老师一人领了一个搪瓷杯。上面红字写着纪念cz胜利五十九周年,一九九五年十月。
金津可惜,要是个整数就好了。
青豆老神在在:“这世界就是这样的,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发生的就不正正好。”
金津问:“为什么呢?”
青豆:“可能明年这时候你就想明白了。”
金津信了。她是真把青豆的话当话的。但说者青豆嘴巴瓣儿一开一合,完全没过脑子。
她这阵子,就爱讲些虚的。
由于情绪泛滥,她一周能写二十多首诗歌。半夜睡得好好的,脑子里也会蹦出一句好诗。她枕边放了本笔记本,时刻记录她的灵感。
青豆那阵的诗口语化,情绪化,带有强烈的女性色彩,用词热烈强烈猛烈。她爱爱情,也恨爱情。连带着对生命的意义也产生怀疑。
她买了好多邮票和信封,广撒网,四处投稿,摸到个编辑部地址就投稿,迷迷糊糊,也没抱有期待。谁知,仅是年底,便收到8封退修回信。粗粗算算,虽然诗歌就占个豆腐块大小的版面,但怎么着,也有几百块钱。
宿舍里是没有秘密的。青豆的事儿引来不少热爱诗歌的姑娘前来拜师。她鼓励她们,只管写,只管投。
她像洋洋哥哥一样,认真传授了投稿经验。青豆说,收到的编辑回信分两种,一种是编辑粗略的意见,用词很虚,比诗歌还虚,说你表达调性消极,缺乏积极引导,或者和杂志风格不合适,这种基本就是没戏,可别再写信过去说我改。这种没法改,就是婉言谢绝。还有一种编辑回信非常具体,可能一整页全在捉细节哪里不好,哪个词可以修正,哪句话要换个形式,看着特别来火,感觉投的诗他没一句满意的,但偏是这种,表示编辑真的想要你的稿子,给你提具体修改意见。
姑娘们如获至宝。
时隔三年,南城大学再涌青豆笔杆子的传说。
九五年末,全国诗歌大环境青豆不知道,但南城大学的校报上,含诗歌量骤增。
十一月开始到十二月底,青豆在老国营的七六厂,也就是南城光学仪器厂见习。
结束那天,全班同学凑了二十块钱给几个工程师老师各买了一支永生钢笔。青豆特别不想出这个钱。尽管这里算是大学生留本市的最理想去处,但她总觉得自己不会来这里工作。
金津问她,以后想不想来这里?
见习都打听过了,厂领导有意向招三个大学生,具体名额还要向上申请。如果青豆也选这里,会是她的竞争对手。金津是本地人,她肯定想在这里工作。
青豆摇摇头:“我想去海鸥。”
“那是民营哎。”
“现在‘放小’‘抓大’,国营企业都要改革民营化。”
“我还是觉得国营好。”
“那你去!”
“你呢?我想跟你一起。”金津挽住她,“你去海鸥不就是去上海吗?”
青豆也不知道要不要去海鸥。她只知道,在七六厂区实验楼晃了俩月,她对此并不感兴趣:“我也不知道。我想去文化馆,我暑假在文化馆干活,可高兴了。”
金津点头:“你确实适合文艺工作,你那个专业课……”
青豆叉腰佯怒:“啊!怎么了!我的专业课怎么了!我又没有挂科!”
金津撇嘴:“有两次就差一点。”
哼!
虽然她主业不行,但是副业风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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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的最后一天,青豆和金津到礼堂顶楼的电影俱乐部看了一场爱情电影,叫《痴男怨女和牛》。
结局悲伤,青豆哭得很厉害。最后一刻钟,她拥有创作感知一样,隐约明白走向会是不好的,眼泪提前扑簌簌掉落。
金津也堵得慌,但没有她那么动情。她为自己没有流泪而疑惑:“是不是写小说的人都这么容易动感情?”
“没有!我没有!我只是心疼云黄。也不知道它会不会被宰了。”云黄是电影名里那头牛。
金津摇头:“嗐,我就说吧,写小说的果然容易动感情,我都没想到那头牛……”
学生里兴起跨年风。说是日历上的最后一天,所以12月31号很特别,算是个节日。
胡雪梅说:“今天舞蹈房里放了《漫步人生路》,大家都在喊,‘我们拥有共度1995年最后一天的缘分’,特浪漫。”
金津鼓掌:“那我和豆子一起看了电影,也算庆祝吧。”
青豆嘀咕,难怪今天这么多人看电影。
胡雪梅兴奋劲儿没缓过来,借来一张邓丽君的磁带,倒至漫步人生路,载歌载舞地给寝室里的姑娘们整了一遍。
金津脑袋凑到青豆面前:“你相好呢?我们顾公子最近是不是很忙啊?”怎么都没有电话来了?上学期电话来这么勤,这学期安静得像死了。
青豆头正好低着,掩住了表情:“可能吧,谁知道。”
金津洗完屁股,脚布还没挤干,牌瘾就犯了,要去隔壁打牌,“豆子,要不要一起?我们叫几个人再开一桌!”
青豆忘了回应金津。
她背脊僵在窗前,看冷风摇撼树枝,听邓丽君不怀好意催人扭动的嗓音,陷入了另一层思考。
1995年12月31日晚,程青豆突然很想搞清楚,她这算是失去了一个朋友还是失去了一个恋人。
顾弈说的是分手还是绝交?以后的人生路他还要不要出现了?
21点28分,青豆往二舍那处的公用电话狂奔。这条路这学期她一回没跑过,可见这地球上除了顾弈,没人打电话给她说闲话。
这是多么正常的情况,她却感到好凄凉。
当然,狂奔纯粹是校舍楼要关门了,而不是着急听见他的声音。青豆不断否认,但在漫长的等待后,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心中冒出一个想法,顾弈会不会故意不接她电话,折磨她?呜呜!他干得出这种事!
等那边接起,青豆满脑子都是钱,抓着电话线,着急骂道:“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接电话!你知道电话费多贵吗!”
老三愣了:“啊?对不起。”
青豆听那头声音陌生,一时愣住:“你是?”
老三下半身还光着呢,哆哆嗦嗦:“那个……顾弈……他跟导师下乡义诊了。”
“什么?”
“他不在宿舍。”
青豆砰一声挂断电话,跟阿姨喊“明天来给,没带钱”,撒腿跑了。
1995年结束之前,青豆摸黑,在隔壁点灯打牌的咋呼声中,写下首诗。
她把这冻死人的冬天形容为男人忽然冷却的感情。
没劲!好没劲!
青豆想,要是没有顾弈强势地占领她的人生,她的大学会是什么样子的?肯定不会在等一个男人的电话。换作任何一个人,她都不可能牵挂至此。
她越想越生气,越想越难受,提笔给小桂子写了封信,痛骂顾弈五页纸。
她暗暗发誓,再见到顾弈,她要杀了他。
但真的再见到他,青豆心痛得差点死掉。他一定也很难受。
顾弈憔悴了好多,唇上胡茬泛着青光,原本温润的面庞透出股男性的硬朗。
这在青豆看来就像变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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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过年回来,自然要请朋友吃饭。这不两人就碰上了。青豆正在脑补顾弈为情所伤,他和虎子的对话迅速把她拉回到“恨”——
虎子问:“怎么留胡子了?”
顾弈说:“他妈去村里给那帮人看牙,看我年轻不给我看。我留个胡子,显得老点。”
刚子夸:“这就叫男人味!我这几天也不刮了,留留看。”
青豆恨恨筷子捣空碗,沉默如桩。
她本来不想来的,但素素说,虎子都请自己了,说明看开了。她和虎子闹成这样也想着要做朋友,青豆闹什么脾气?虎子难得回来,一起吃顿饭,难道虎子没顾弈重要?
虎子没顾弈重要?这句话刺激了青豆。青豆想,虎子当然比顾弈重要。所以她表现出大方,进来还对顾弈笑了一下。
真可气。四目对视,他居然礼节性地朝她点了个头。
这么有礼貌,怎么不给她磕个头?
素素热络气氛:“研究生,现在看牙行吗?能不能给我弄个牙?”
“可以啊。我有个师弟毕业在清南区开了家诊所。你有空找我,我带你去他那里。”
素素不满:“怎么是师弟啊,你不给我弄?”
“我带你去,当然是我给你弄。带你去是为了用他的治疗椅无影灯和器械。”
“那就好。”
虎子下唇一撇,朝他凑头:“那我那个牙?”
顾弈看了一眼:“帮你做个新的,瓷的。别做金牙,难看。”
刚子也是一口烂牙:“我也去我也去!妈的,上个礼拜还牙疼呢!”
一桌子人起哄,全要看牙,一圆桌变成喂饭现场,一张张血盆大口张着,非常难看。顾弈说,“过年空的那几天给你们弄,正好他店不开,你们直接来吧。”
素素客气:“可以吗?真的吗?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顾弈:“要么等我毕业。”
刚子问:“你毕业了去医院还是开诊所?”
虎子抢答:“我们顾弈这什么家底!当然自己单干!全南城市有几个搞牙齿的研究生啊!以后是招牌!”说着噢哟噢哟地激动,“搞牙齿是有钱!发了发了!”
刚子开始选地段:“你师弟在清南区开,你就开西宁区,那边有大学,有楼盘,人多。”
顾弈说:“不一定。”
素素:“什么不一定?”
顾弈:“我导师的意思是,想让我留西城。”
“你留?”虎子惊讶。
“可能吧。”
青豆专注舔蛀牙的舌头一僵,终于再次抬起眼。
这回顾弈奉上了笑容,特别释然,像要说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