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2◎
青豆没肯与顾弈回家。
这事在她心里是一道做错的题目。需要修正, 而非解释。
她没有办法想象自己苦心孤诣,哦不,谨小慎微,哦不, 兢兢业业, 哦不, 按部就班经营的人生,被这桩意外打乱。
她的人生那么多波折与不安, 好不容易一路艰辛, 考上大学,即将毕业, 她不允许一点差错。
她从没想过另一种可能。
而在顾弈眼里,这件事是他需要承担的责任。
这种责任感促使他迅速思考面临的各个问题以及解决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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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 顾燮之和邹榆心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表情疲惫, 叹气呷茶, 显然刚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
“坐下!”顾燮之对儿子鲜少露出如此严肃的神态, “怎么突然回来了?你妈说你回来在找什么东西?”
邹榆心作为女人, 直觉灵得吓人。也许就是这种灵, 让她在婚姻里无法糊涂,对子女的事也异常敏感。
仅是蛛丝马迹, 她就能断定, 他和青豆发展到了哪一步。而这一步,会触发哪一颗z弹, 邹榆心心中也有了计较。
顾弈同父母各自对视一眼, 手背往额上一搭:“妈......我好像发烧了。”
顾弈的烧又起来了。断断续续, 没好好休息, 铁打的壮汉也示了弱。
家里的水银体温计显示三十八度五。顾弈身体结实,性格独立,难得声音一哑,释出疲倦,把邹榆心多年无处施展的母爱尽数唤醒。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他没肯去医院,冲了个澡,往床上一躺,享受起儿子的福利待遇。
邹榆心又是煮粥,又是找药,再是差顾燮之出去,问校医要酒精棉花,忙活得不亦乐乎。儿女不在的日子,她这生活就跟一潭死水似的,好没意思。眼下儿子发烧,她好像终于找到了点价值。
粥端到床头时,顾弈脸涨得通红,正咳得撕心裂肺。
邹榆心不停帮他拍背,心疼得恨不能帮他咳。
等他缓过劲,她双手帮他拂去汗,手背左左右右探温度:“怎么这么严重,什么时候开始的?就说你回来的时候精神不对。”
“顾梦要是看到了,又要说你重男轻女了。”顾弈朝她玩笑。
邹榆心撩开被子,拿酒精棉花擦拭他肘打弯和脚腘窝处的皮肤。一颗一颗,擦了好几分钟。她知道他不喜欢喝热水,只能帮他散热降温。
邹榆心没好气:“她对我有过好话?”
顾弈问:“那你重不重男轻女?”
“我?”邹榆心脊背挺得笔直,认真如宣誓,“你们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就算你是个女儿,我去北京,也会带着你。”是因为孩子小,所以带在身边。她没有想到,这么一个简单的决定,成了后来母女龃龉的噩梦开端。
“那你记得你说的话。”
“我说的什么话?”
顾弈看向她:“你不会重男轻女的。”
邹榆心瞪他:“那也要看谁家的。我自己养的肯定不会。”
顾弈垂眼,感受大动脉上的一阵一阵风凉,像回到了小时候。“邹榆心,记得你小时候老给我吃糖葫芦吗?”
他连名带姓叫邹榆心,把邹榆心吓到了。
“是吗?”邹榆心抓住他的手,指着伤口问,“这道伤怎么这么大?拔牙弄的?”
这伤口一看就是锐器伤。
“不小心划到的。”顾弈反手抓上妈妈的手。日光灯下,那双手泛着柔白的光。她做家务,但做的不多不重,加上很懂保养,年纪轻轻就涂蛤蜊油,所以五十的她手摸上去还很细腻。唔,就手感来说,比程青豆还要软,以后也给她买点蛤蜊油涂涂。他继续道:“我喜欢吃糖,但不喜欢吃糖葫芦。太酸了。可在北京,你一直给我买。”
她没说话。年纪大了,这事儿她有点不太记得。
“后来我跟你说,我不喜欢吃酸,你才不给我买糖葫芦的。”
“哦。”
邹榆心感受儿子握着的手,心柔成一滩糖葫芦外衣化开的糖精水。这小子,几时对她这么温柔。
“你知道你为什么老给我买糖葫芦吗?”
邹榆心怔了一下,目光移向墙角,咽下喉间忽涌的咸腥:“嗯。”
“嗯?”他等她说。
她不记得自己老给儿子买糖葫芦的事儿了。但如果要问谁喜欢吃糖葫芦,她想起来了:“梦梦喜欢吃糖葫芦。”
“邹榆心。”顾弈又没大没小地叫了她一声。
邹榆心眼角漾起一圈温柔的鱼尾,佯怒道:“有事说事。”
“我知道你没有重男轻女。”他认真看向母亲,握她的手加了一分力。
“我本来就没有!”被这臭小子一搅和,邹榆心多年的委屈又翻了上来。没人懂她的时候,还没什么,突然有人为她鸣冤,她越发不好受。
“那你记得啊。”顾弈虚弱地躺在床上,摇动她的手臂,像个讨糖的小孩。
邹榆心:“记得什么?”
“你也会对我的姑娘好。”
邹榆心心头叹气,伸手摸摸他的脸,不那么烫了,指腹流连在唇角密密的新胡茬,“胡子都没剃,豆子不嫌弃你?”
“这是时髦,现在就兴留小胡子。”顾弈胡说八道。
“小伙子还是精神点好。”邹榆心笑,“留胡子都是长得不好看的男的弄的。我儿子五官这么好看,不稀罕弄这种。”
“嗯,我明早起来剃了。”顾弈听话得像小时候。
要以前,邹榆心说胡子不精神,他不在脸上挂七天胡子,晃来晃去,他就不是顾弈了。
邹榆心正享受母子时刻,楼下传来大开大合的门声响动。顾燮之问隔壁要到了退烧药,匆匆赶来:“烧得厉害吗?要不要打针?”
“好点了。”邹榆心接过他手上白签蓝字的口服药袋子,“问谁家老师拿的呀?会不会也过期了?”刚刚,他们从药罐子里找到的退烧药已经潮化了。
顾燮之走到床边,手摸上顾弈的额头:“没,说上个月才配的。”
“那行。”邹榆心正要拿水,顾弈从她手上接过药片,就着口白粥,咕嘟一声咽了下去。
邹榆心笑盈盈陷在慈母角色里,耳边顾燮之打破良好的氛围:“没闯祸吧。”
顾燮之问的是,突然回来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突发情况吧。
顾弈手仍抓着邹榆心,闻言重重捏住:“过几天……我带豆子回来。”
顾燮之眉眼一冷:“回来干吗!”
顾弈看向邹榆心:“吃顿饭,不干吗。”
“是不是惹祸了!你知不知道自己还在上学!高校规定里,在校生恋爱都是不允许的,你……”顾燮之眼见就要逼问,邹榆心赶紧给顾弈搬台阶,“知道了,吃顿饭。就是吃顿饭,你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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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燮之没想到,气到砸碗的邹榆心,因为儿子发烧,就这么放过了他。
怎么?纸做的人?发个烧不能说事了?
事情都没说清楚呢,急忙把他拉出去,这算怎么回事?带回来,吃饭,就这样吗?只是吃顿饭吗?
顾燮之难得厉色,架势还没摆足,被邹榆心推了出去。
几个月前,邹榆心与他说过,豆子和顾弈在一起了,他没当回事。
邹榆心问他,要是他们结婚,你同意吗,他也没当回事,结婚就结婚呗。自由恋爱的年头,难道还要听父母之命吗?
当时的邹榆心,对媳妇的身份是有幻想的。听她口气,不太乐意。
她不乐意也只能憋着,有过顾梦的前车之鉴,她对儿女恋爱上的事,插句话也要小心翼翼。
今晚邹榆心神色凝重,又对他说,两人可能闯祸了。
都是年轻过的人,一句话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顾燮之问,豆儿来过了?邹榆心说,没来,他们一个都没说,但她知道,肯定发生了。
这世上能让顾弈慌张的事儿可不多。
仅是扫一眼儿子的眉眼,邹榆心就知道,顾弈今番回来,没有计划,十分焦急。
两个大学生,能有什么焦急的事。换做旁人,劈腿吵架嬉闹之流的猜测数也数不清。但主角是顾弈和青豆,这么熟悉的两个人能为什么事吵架?稳如泰山的顾弈,能为什么事焦头烂额呢?
在撞见顾弈和青豆房间亲密的事情之后,又知晓了顾弈偷偷回南城没告诉家里,邹榆心仔细算算,他这学期少说回来了三趟,这频率,足够两个年轻人犯事儿了。
顾燮之说她瞎想,但邹榆心十分笃定。
儿子青春期的衣物是她整理添置、折叠清洗的。他想什么她是不知道,但床单内裤怎么换,多容易出汗,代谢有多快,她是有数的。
生儿子最怕的就是搞大别人的肚子。这事他读高中的时候,她就担心过。后来他和豆子在一起,她这颗心就没落下来。听到谁家媳妇大了肚子,邹榆心都要吓一跳。
要是个厉害姑娘就算了。程青豆一看就是软绵绵的棉花糖,平日里,肯定是顾弈指东打东,指西打西。
顾燮之问邹榆心,儿子刚刚说什么了?为什么不让他问?
邹榆心叹气,“他什么也没说,就是哄我。”
“到底是什么回事啊!”她猜的到底准是不准啊!顾燮之急得又要往顾弈房间回头。
邹榆心拉住他:“别去了,他几天没睡好,让他睡。我明天去找青豆。”
话音一落,顾弈阖上的房门又推开了:“不许找她。她这几天考试呢。”这两人说话这么大声,不知道这房子隔音多差?
邹榆心一愣,“哦,那行,考完了说。”
顾燮之管不了他们母子的默契,心急如焚:“考试重要,父母就不重要了?你突然回来,不管有没有事情,都要跟父母交待一声!你的礼貌呢?”
“我明天晚上回来跟你们说。”药好像起效了,顾弈的背脊隐隐发汗。
顾燮之:“今天不能说?”
顾弈:“我想先去找青松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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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太突然,顾弈脑子里的计划一变再变。
他暂时不想把青豆带到家中面对三堂会审。
既然她急着考试,那他就趁这几天,把一切事情先摆平。
自己父母这边是最简单的,他不着急。只要安抚好邹榆心,邹榆心就能摆平顾燮之。家里到底谁说了算,他还是知道的。
学校里的事情,顾燮之肯定能搞定。或者说,顾燮之只要搞定青豆的实习,问题就不大。青豆说自己演得不错,除了头两天不知有孕,吐的时候没遮掩,后面再也没当着人面吐过,假设暑期过了孕吐期,下学期他们两个月的下厂见习,和年后的实习给她单独安排,那掩人耳目不难。或者,如果豆子愿意,借病打假条,休学半年也可以。
直接跟父母说,他们在震怒之下,肯定是要强制执行的。就像顾梦和黑子,不由分说,直接劝分手。
轮到顾弈和青豆头上,肯定提议打孩子。这种话让姑娘听见,不管理由多充分,都太伤人了。
所以,顾弈选择不明说,跟他们兜圈子,让他们有点明白又有点上火,到时候他再低声下气,这对夫妻就跟石头终于落定似的,也不管他说的什么。
当然,这一切都太理想化了。他就是想想。
最关键的,还是青松哥。
这是顾弈人生中最混乱的几天。他早上去找青松哥,中午就进了医院。要不是血流不止,被六子扛过去,他还跪在青松面前,一根筋地要户口本。
顾弈额头、耳后两处伤口,缝了十七针,手臂小腹一片青紫。青豆上午考完试,挑了明黄色的粗发箍,笑嘻嘻地跑去影展,准备拍照留念,结果走到半道,就被怒目圆瞪的程青松拎了回去。
青豆看到青松身上的血,第一反应是,“你早上杀鸡了?”
“你他妈给我闭嘴!”
他一说这话,青豆就知道,死了,完了,她要杀了顾弈。
程青松的愤怒吓坏了青豆。他动作粗鲁,擒她后颈的力道失控到完全没把她当一个孕妇。
青豆知道二哥一定会生气,所以没有准备告诉他,一切应该悄无声息,在暑假结束掉的。
你看,顾弈知道了真的很麻烦。
青豆气得半死,被青松训得眼泪在眼眶打转,心头是真的想杀了顾弈。青松话说得很狠。他说他真的很失望,当年就不该把她从程家村背出来。
坐蹦子车上听到这么狠的话,青豆的眼泪都没掉下来。结果看到顾弈,青豆哇地就哭了。
他也被打得太惨了吧。
额上耳后都包了纱布,手臂一片青一片紫,没一处好皮肉。医生缝针时还问,要不要报警。他这时候倒是很聪明,说自己是被抢劫的打了,对方已经跑了。
青豆抽他巴掌都找不到地儿,揪住他手指,“我恨你,我真的恨你。”为什么要告诉二哥,越多人知道,她越丢脸。
顾弈回捏她的手指,扯动疼痛的嘴角,“豆子,我们结婚。”
程青松凳子一踢:“你敢不结婚!”
作者有话说:
就是不太美好的时刻,各有各的立场,象牙塔里的学生慢慢长大呗。如果受不了这样的情节,就把一幕幕想成静止的黑白照片,一张张掀过去的,就是些荡漾冲动的青春。是回忆,不是过程,大概可能也许会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