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马飞驰,四蹄生风1◎
1992年8月2日, 青豆破相了。
能让她真生气的事儿极少。就算遇上被二十岁的大小伙拿瓦片砸了脑门的荒唐事,她也闷那儿,还给气笑了。
虎子亦哈哈大笑:“豆,你脸上坑也太多了。又是酒窝又是砸伤, 我跟你说, 这种事单数不好, 得成双。”
虎子的意思是,如果脸上的坑是单数, 会有不幸发生。做生意的人不信科学只信邪。他不说没人信, 说了青豆心里难免难受,隐隐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这难受劲儿到次日傍晚, 顾弈亲自上门来给她擦伤口,也未得消解。
他嘴上抱歉, 实际却没有停止嘲笑,“多大了, 还要拉手?”他嘲笑青豆, 顺势拉上她的手。
他不是认真牵的。
那副表情也是青豆熟悉的——一副青豆做错题, 他抓她手心、下一秒就要打她的表情。
顾弈野兽般闻见血腥味的兴奋劲尤挂嘴角, 青豆还没来得及反击, 身后的门推开了。
青栀闯进来,正好撞见顾弈拉青豆的手。
她估计自己吓坏了, 被那画面吓得倒退一步, 规矩把书包放在缝纫机上,顿了顿, 赶紧转身。
离开房间, 居然还把门给他们带上了。
要命。
平时进出从来不敲门, 死活学不会礼貌的人, 居然如此识趣。青豆咬牙,就知道这丫头不是笨,不是聋,完全就是懒。
青栀开窍肯定比青豆早。她有电视看。在青豆追着虎子听金庸新编的幼稚年纪,青栀已经在面不改色看电视剧亲嘴了。
青栀再也不是那个看《庐山恋》能被打发去买毛豆的姑娘了。电视里,要是男女角色距离挨近,有亲密征兆,这时青豆支青栀去倒杯开水啥的,青栀理也不理她。还会觉得她小题大作,冲她翻白眼,叫她孔夫子。
青豆看着那扇阖上的门,气得要喷血。
顾弈收起小徐妈妈给的酒精棉花,跟青豆说明天来不了,让她自己擦。
青豆顺嘴问,“这次去的地方远吗?”
“在南弁镇,还挺巧。是不是?”后天是七夕,南弁山有香桥会,也就是庙会,届时游人如织,聚集不少善男信女。他这边要运一车舞龙舞狮队伍的家当,还有一百多斤本地苹果。“说每年都办,很隆重,你去过吗?”
青豆摇头:“没有呢。可能我那边是乡下,离镇上有点远。”也有可能她太小了,所以这么个南弁镇的大活动,她听都没听过。
“要去玩玩吗?”顾弈发出邀请。
青豆眼睛一亮,正好可以去拜拜观音,祛祛邪气,看看大哥,还有凑凑热闹。她问:“坐得下吗?”
顾弈瞥了眼她眉心的一点刺目:“你要不嫌晒就坐车槽。”
青豆没有概念。大太阳是晒,但车上总归有晒不到太阳的地方吧,就算晒也无所谓,车子在动,动就有风,有风就不会热啊!
这么好的顺风车,她得拉青栀一起。她要让青栀见见大哥。
一开门,青栀正站在小厅中央削苹果。
削水果的多用刀钝了,搁在桌上,青栀举了把菜刀,姿势艰难,手都撑不住刀柄,还非要整点活。
见他们出来,青栀以为顾弈立马要走,着急道:“姐夫,现在走吗?我还没削完呢。”每次去邹榆心家,对方都会切苹果丁入碗碟,再插上两根牙签,特别精致。这是她给顾弈削的苹果。青栀想说,她家也能搞。
青豆和顾弈皆是一愣,对视一眼,大概在找这屋谁是“姐夫”。
青松在厕所搓裤子,听见青栀叫姐夫,笑得皂滑出手心。
他探出头,打量起相差一个头加半截脖子的顾弈和青豆,露出不太满意的表情:“刚刚,栀子说你们在亲嘴。”
“啊?怎么回事!”他摆出问罪的表情。
青豆本来还想骂青栀瞎叫什么姐夫,听见青松的话,当场改了决定:她要揍死程青栀!
就在青豆起势之前,青松脸色一变,嬉皮调侃:“我说绝对不可能。程青豆?怎么可能呢!给程青豆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家亲嘴。”
那青栀就要问了:那在哪里亲?她看二哥都是在房间亲得蓉蓉的啊。青松认真想了想,按照青豆的性子,估计得打个地洞,要么趁家里完全没人。
青豆脸颊晕开红霞,掐上青栀的腰警告她,不许胡说八道。
顾弈不怕死,竟敢接如此禁忌的话题:“确实,程青豆......肯定不敢。”她什么都不敢,就敢凶他。
青松挤眉弄眼:“看,我多信任我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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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顾弈运完货物,绕了点路,从西宁区开到清南区来接程青豆。他们碰上面,往对方身后扫视,彼此都有些讶异。
她问:“唉?不是说有个师傅的吗?”怎么车上一个人都没有?
顾弈昨晚特意去找的师傅,一人揽下两天的活,想让车子空一点。南弁镇他坐车去过几趟,路比较熟。
不过他没说,反问青豆:“栀子呢?”
昨天他在青豆家吃晚饭,青栀与青豆说好要一起去南弁镇。本来青松也想去,闲着也是闲着,迟疑后又说懒得去了。
青豆说:“早上我妈回来......好像不在那家人家不做了。青栀被她抓住,做暑假作业去了。”
一个字没动。连吴会萍这个不认字的都能看出青栀这个夏天什么也没干,净好吃懒做了。
青豆还有十天就要开学。南城大学这批新生分批军训,青豆所在的光电院系是最早一批进军营的。
她以为自己的苦日子在十天后,没想到今天就开始了。
如果地面温度是四十度,车内温度就是五十度。青豆坐在车内,汗如雨下,需要不停拿毛巾擦汗,不然汗水便浸进眼睛,疼如针扎。
顾弈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他习惯了,单手把着方向盘不说,还逗她撒了把。
青豆动也不敢动,毕竟这是货车。等到了装货的地方,青豆踏上平地,意外大太阳底下居然比蒸笼一样的车内要凉快。
顾弈的车子停在村口的厂房前。他除了开车还要帮忙搬戏服道具,青豆也不知这是哪儿,都是谁,劳动精神十足,跟着要搬箱子帮忙。
顾弈撇开她:“你赶紧去喝口水,这儿不要你弄。”
他的汗汤汤滴,将背心淋到发透。青豆接过一位大哥递来的碗,大口灌入,目不斜视地拿余光掠过顾弈胸口发嫩的淡点儿。
大热天,马路上,男人们多打赤膊,青豆从小看到大,无甚稀奇。她束在能挤水的内衣里,偶尔也羡慕过男人这份穿衣自由。但她想了想,要是男女都能敞着,那她也不愿意。
她......很介意......那个点。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目光会在胸口的红豆多逗留一眼。
在她偷偷观察、发散时,也顺道关注了圈周围的女人,大家均面不改色目不斜视,似乎单就她心中有鬼。
那些发散的内容里,赫然就有“顾弈的‘点子’好像很漂亮”的念头飘过。
这东西有什么好漂亮的?青豆也不明白。只是每次掠过,都觉得顾弈的胸口同别人不同。
在不知道胸大肌为何物的时候,青豆便喜欢上他胸前那道浅浅的沟壑。汗珠淌过,很有味,比举枪叼牙签的小马哥还要性感。
她见有人“点子”上长毛,长得像虎子需要修剪的鼻毛,越出礼貌文雅的边界。顾弈好像没有?还是有,只是不明显?反正青豆没看清。他那两颗“点子”颜色极淡,之前他念高中,皮肤未见太阳,每回夏天打赤膊,都要被四邻笑话奶白皮肤。青豆对他的白习以为常,却止不住落在“点子”上。他好过分,那里怎么这么好看。
有一回,不是青豆故意的,不小心擦到了那里。很奇怪,他身上很烫,全是汗,那里却很凉,凉得青豆生出疑惑,差点问出了口,不过,她肯定是不会问的。
好看得像夏天的果子。咬下一口便会爆汁,溅甜,齿缝流动久久不消的清凉果香。
颜色也说不出来,好淡,没见过这么淡的。随他肤色加深,那点子也深了点,却不损颜值。
青豆乱七八糟咽完烫人的白水,顾弈那边已经搬完戏服与道具。
他浑身湿透,舀起水缸里贮存的井水,一瓢喝一瓢浇,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特意穿的长裤出门,白天是热了点,但晚上可以有效减少蚊虫叮咬。一转头,这才留意到青豆一身的确良夏装,粉衫白裙。这么穿,晚上肯定要吃苦头。
他挨间厂房墙上寻钟,好不容易找到时针分针,结果是不走表的。他问那个跳狮头的师傅,几点了。
那小伙子抬头望天,粗估道:“两三点吧。”
顾弈抹了把额上的水,低声说了句谢了,复而扬声朝车尾喊道:“程青豆,喝完了吗,喝完了走!”
等会他应该不能停,得赶紧开,不然五六点闹黄昏,程青豆这么穿能被蚊子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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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犯困,往车后槽一倒,在不平整的衣服和道具家伙中上下颠簸,睡了个负负得正的午觉。
青豆睡了一觉又一觉,每颠一次身都要醒来,醒来又很快睡去。
最后一个梦里,她正在做梦吃水果,车子慢慢刹住,停了下来。青豆幽幽转醒,咽咽口水,越过车槽后栏,望见周围是漫无边际的玉米地,“到了?”
顾弈给她递了个黄桃水果罐头,“吃点儿。”
青豆咂嘴。没想到真的有水果吃。“你出来干活儿居然吃这么贵的东西?”
“早上帮人家杂货店搬货,人家给的两瓶,好像过期了。”
顾弈手上都是汗水,打滑没拧得开,倒是青豆拧开,把自己的给了他,顺手接过他的,拿裙摆擦了擦湿滑的汗水,一把开罐。
罐子封得严,一开罐溅出两滴。她赶忙贴着玻璃沿,咂住甜:“哇!过期也好好喝。味道一点没变。”
顾弈看了她一眼,拧上了自己那罐:“我这罐也给你吧,我吃个苹果。”说着,他探手拿了个半青不红苹果,在裤子上蹭了蹭,径直送入口中,嘎嘣咬得溅出水来。
那牙口看起来真不错,苹果也不错。
青豆咬了半口黄桃,嘴里有点苦涩:“我吃这个就行了,你吃呀。”她把脚边的罐头往顾弈那边推了推,“一人一个嘛。”
“不用了,你喜欢吃你吃,我本来也不爱这种甜的。”
“我记得你喜欢的。”青豆记得他家里从来不断梨膏糖、大白兔奶糖,怎么可能不喜欢甜的。
“那是以前,后来抽烟就不喜欢了。”他把罐头推回她脚边,“你哥抽烟,你看他吃糖吗?”他又大咬了口苹果,回避地躲开青豆复杂的眼神。
想想是的。青豆问:“为什么抽烟就不吃甜啊?”
“那东西味儿重,甜的顶不上。”他吃得特别快,嘴巴跟打麦子的机器似的,都不带停,东西送进去,汁液溅出来。
一个苹果吃得天女散花似的。
青豆慢吞吞吃完一瓣橘子,他手上就剩个苹果核了。他看了眼天色,让她去前边坐着。
青豆说:“傍晚了,后边凉快吧。”敞篷,风大,还可以看星星。
顾弈眉头一皱:“你怎么这样啊?以为我带你出来度假的?”他拿过她手上的罐头,替她拧上,打开驾驶座扬声道,“跟我说会话,不然我犯困!”
置身在柴油机巨大的发动机声音里,没有人能好好说话。青豆坐在副驾,小心翼翼吃完自己的罐头,将空玻璃瓶放在脚下,没再动作。
太阳垂在稻田之间,热风一拂,金子浪潮滚动。
顾弈扶着方向盘,脸上是泼天红霞映下的橙光。侧颜沉静,眉目下颌像有人拿笔用力来回,有篆工的痕迹,线条明显。好看得要命,又很像他这个人,横冲直撞,不遮不掩。
感受到青豆照相机一样定焦的目光,顾弈眨了眨眼,抬高音量:“还有一罐你吃了。”
青豆回应地大喊:“我饱了。”
顾弈看了她一眼,扯着嗓子:“那就晚上吃。”
“……”青豆头靠在窗边,束着辫子,不再看他。
顾弈以为没听见,又说了一遍。
青豆用尽全身力气,跟轰鸣响声争高低:“晚上也饱的——”
“那就明早吃!”
“明天也饱的!”
“……”他牵起唇角,“那就后天吃!”
“后天也饱的!”青豆不吃不吃不吃。
“那就回去吃!”
“不吃!”
顾弈切了一声:“不吃拉倒!”
青豆扎好辫子,仰头枕在摇下的窗边,夕阳照得人发昏发烫。她两颊通红,多褶的眼皮一煽一煽,像在给娇挺的小鼻梁骨扇风。求求这火焰山快点儿熄吧。
顾弈偏头,瞥了眼装死的程青豆,再次挑衅:“那就回去给青栀吃。”
她迅速支起身,嚷道:“不要!”
为这个罐头谁吃的问题,他们在柴油发动机里嘶吼一路。
吵到青豆不停躁动,手舞足蹈,气血沸腾,一颗蚊子包都没叮红她。
等暮色四合,过掉有南弁镇路标意义的一条石板大桥,目的地到达。
顾弈停在山脚下承办庙会的活动场地——也就是一块空地上搭了一排棚子,站了头上扎头巾的老汉。老汉引着顾弈开到棚子后面,让他把东西搬进屋。不然摆外头会被偷掉的。
青豆和顾弈手脚利索,来来回回,几分钟把十几个箱子搬完。
顾弈偏头往肩上揩了把汗,正要讨口水喝,眼前递来个水果罐头。
她嚷得没了力气,嗓子火烧火燎,小声赌着气:“吃掉。”
两人对视,青豆也觉得好笑。手举在半空,笑得打颤。笑之外,又有点儿酸溜溜的。不过还是好笑占比高一点。
顾弈也跟着笑。她坚持举着,他只能无奈接过,打开罐头,一股脑儿汇入口中。
他的嘴巴就像一个洞穴一样,一张,一咽,只用了五六秒,罐头的甜汁连同大块的果肉就消失了。
旋即,透明的玻璃瓶倒扣在她眼前,还滴了好几滴汁水。
顾弈嘴巴一包,两颊鼓得赛都塞不下,像只青蛙。唇角溢下如何也承不住的甜汁压力,沿着铅笔多刻了几笔的下颌,一路蜿蜒,淌进了青豆喜欢的那条沟壑。
而那里,本来也早已雨下。
顾弈懒洋洋向长官汇报:“吃掉了。”
“哦。”青豆大咽一口口水。很像馋那罐头。
“不用负担。”他不无讽刺,青豆假装没听见,漾起酒窝,在场地上蹦蹦跳跳,“哎呀!可以上山看大哥了!”
作者有话说:
一些女性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