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意你2◎
九月十号, 雨停了,积水逐渐褪去。出于一些不知名原因,南城师大附中延迟开学至九月十五,青豆平白多了五天假期。顾弈也是。
顾弈的暑假割成了两半。
一半夏天在卧室——邹榆心严格到不允许他离开家里。
朱洋洋考上大学前的三年, 寸步不离他那张书桌。传言邪乎到他吃饭都在书桌上吃。
事实压根不是这样, 朱洋洋离不开的不是他的书桌, 而是他的那些破书破文章。顾弈知道,却不能说。
他困在那间半室, 看不进书就练颜柳, 右手练完左手练,别的不说, 这手小字以后想开了或是想不开,跑上山去, 是能抄经骗钱的。
另一半夏天在奶奶家。
顾弈终于解放,狠狠在南城理工打篮球, 打到手都抬不起来, 第二天接着打。他有预感, 接下来的高三不会有好日子。
邹榆心脾气越来越坏了。尤其她在外人面前多优雅, 关起门来就多歇斯底里。
电话初装费花了四百多, 几乎是他们半年的生活费。刚开始顾燮之一周一通电话,讲话很快, 信息很密, 想念很多,没有几个月, 顾燮之越来越忙, 电话越来越短, 对话中的信息越来越少, 他依然很守时,每周五晚来一通电话,但好像没什么话可以说了。
今年他延迟回国一年,邹榆心在电话里同他大吵一架。说是课题项目考虑,邹榆心却有了别的认定。
顾弈试图讲学术不易,希望邹榆心理解,但邹榆心完全不理解!
她女性的直觉已经认定,大洋彼岸有个贱人。有次她在平和的通话里失控,突兀地冒出一句:“她是谁?”顾燮之愣了一下,随即挂断。下一次再打来,他们一切正常,粉饰易碎的假象。
顾弈什么也没说,同爷爷奶奶交待一切都好。
那扇家门之外,他们是和谐美好的五好家庭。
顾弈在奶奶书柜里找到几本金庸,带了回来。他翻了翻《鹿鼎记》,还挺有意思的,难怪青豆这么喜欢韦小宝。
要是时间倒错一下,他前半个暑假在奶奶家,后半个暑假窝在家里,那有几本武侠小说作陪,这个暑假应该还不赖。
但可惜......他的暑假结束了。
顾弈将五本书摞了摞,走到房门口又放回去四本,只拿了本《射雕英雄传》。
青豆不在家,是青栀开的门。
她越发高越发灵了。每次见都会变一个样。她最喜欢听见的夸奖是“长得完全不像个乡下人呢”,所以顾弈照搬了一遍:“栀子越来越像城里姑娘了。”
果然戳中小姑娘心坎,笑嘻嘻地问顾弈,找姐姐干吗?
顾弈摇了摇手中的书,“给她送本书。”
青栀说她不在,伸手想接书。
顾弈将书束进臂弯,“我等会见到她给她吧,有话跟她说。”
青栀拉着顾弈往阳台走,“喏,她就在那里,有位男同志找她。”她带顾弈去的是主卧小阳台,那里堆满了鞋垫儿,正在晒干。
通过这个阳台刚好能看见靠北的东门桥。
东门桥是一条长16.6米的单孔石拱桥,桥面由青砖砌成,年代久远,人走在桥上会有格楞格楞的砖石摇动声。青豆束着辫子站在石板拱桥的桥心,脚一动一动,似乎在踩着某块松动的青砖。王家晔闲散姿态倚靠桥栏,半身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好一副才子佳人的妙景。
他们说说笑笑,静止不过瘾似的,又顺着桥来回走了十来圈。
青栀在这里偷窥好一会儿了:“他们说了好半天的话。”
顾弈点点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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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心事重重回头,往家走。走到拐角正脑子一片空白,猛地被突然蹿出的人吓得弹了出去。
她贴着墙啊啊乱叫,不停在平地上踏脚,仿佛这样能让她安心些。
她骂道:“你有病啊!”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顾弈手往眉上一横,遮住阳光,往东门桥望去,“还是舍不得人?”他哼哼笑了一声,“走了已经。”
青豆翻了个白眼,捂住心口继续往前走。
顾弈追上她:“怎么了?不就是告个别吗?难受得还捂心口了?”
青豆气死了,走出两步又停住了,“刚刚王家晔跟我说,我们开学要去军训。”
顾弈:“哦......听说了,北京那边高校的学生好像都去了。”
“师大附中被点名做代表,是唯一一所需要军训的高中,”青豆给他比了根手指,“要整整一个月!”
“他来告诉你这个的?”
青豆点头。
顾弈垂眸,落在她耳廓纤细的血管上。那瓣脆弱的括弧布满通红血丝,像受/精了的鸡蛋内壁,一呼一吸中,有暧昧滋生的痕迹。她若是紧张害羞,很容易红耳朵。
他问:“没说别的?”
青豆:“说什么啊?”
时间已近傍晚,歇了一场大雨的纳凉活动再次复苏。顾弈下楼时,底下还没几个人,等再往回走,竹榻藤椅已经摆在了空档位置,几位老主任端着刻有各单位红字的搪瓷茶杯,翘着脚,一边呷茶一边轧三胡。
两树之隔的教育新村也是如此,好像有活动,楼下聚了不少人,举着乐器正在试音,有口琴,有萨克斯,有手风琴,还有一位耄耋之年的大爷搬了老旧的脚踏风琴出来,试了几个被风尘吹得龇牙咧嘴的破音。
青豆停住脚步,往树那儿走:“今天也有音乐会吗?”
这几年,老师们陆续搬来,教师节这天会有多才多艺的老师表演庆祝。头一年只有一位男老师站在孱弱的树下,吹了半小时,次年他还在,又多了几个老师。会乐器的带了乐器下来,不会乐器的则站在一旁,轻轻摇摆。
音乐会不是每年都有,去年教师节大雨,就没有歌声。
“可能。”顾弈也将目光投向老师们。
今年,连绵大雨巧在教师节这天歇停,老师们互相通知,傍晚时分有空的都出现在了空心场上。
黯淡的暮色中,他们演奏了一曲《城南旧事》里的《送别》。
第一遍支离破碎,他们笑笑闹闹,迅速调整,青豆站在路灯下,听那原本哀伤婉转的童声歌谣在老师的演绎下、在周遭期待的笑眼里,被灌满了希望,颇为动情。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听到一半疯跑上楼去叫青栀一起看。
一字阳台上早围满了人,有空的在楼下占地乘凉,没空的也在歌声里抽出空来,往露天音乐会那儿张望。
青栀在三楼楼道。她张开双臂,像个小傻瓜,随邹榆心乱舞。
邹榆心身着红格纹泡泡袖裙子,头昂得高高的,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美得青豆觉得没人能配得上她。
如果没有看错,她脸颊上有一处类似酒窝的凹陷,十分迷人。她那么经常笑的人,居然很少露出这处凹陷,真是神。
邹榆心牵起青栀的手,带她一起跳舞转圈,一会单手一会双手,青栀都跳得两眼失焦,人都飘了。
待一曲送别结束,青栀扑进青豆怀里,眩晕地说:“阿姐,好开心啊。”
青豆抱着她,点点头。她看得也很开心。
邻居围上邹榆心,纷纷夸她宝刀未老,几位男士爱慕失控得都要失去矜持,贴上去了。好在还有一丝理智,说出的话没什么不妥,“只可惜老顾不在”、“老顾好福气啊”、“跳的真好,不愧是文工团的”......
邹榆心跳得两颊绯红,松开的第一颗纽扣露出少许颈下皮肤。红裙子映衬下,雪白得惊心动魄。
青豆不由心念一动,拉拉身边的顾弈:“难怪你这么白,原来是遗传你妈。”
顾弈五官和邹榆心长得完全没有关系,一张脸皮却怎么也晒不黑。
“可能吧。”顾弈看着邹榆心谦虚捂嘴,顾盼生辉,只觉得又虚伪又心酸。他们这个阶级有千百种办法粉饰丑陋。体面就像这张雪白的人皮,绝不会轻易揭下。
青豆抬起头,漾起酒窝:“这么一看,你还挺俊的。”
见他不语,青豆捅捅他,“你妈今天这么漂亮,不拍张照片吗?”
她总盼着顾弈什么时候拿出相机拍照,这样她可以“不经意”地提出顺便买一张的请求。可这厮手里不是篮球就是香烟,没劲死了。
顾弈似乎在思考。
邹榆心也听见了,笑盈盈朝顾弈投去目光。她在等儿子。
青豆见状推他:“快去啊快去啊!”
顾弈垂下眼,径直往房间冲去。
邹榆心一边同邻居说话一边整理头发,青栀拉拉青豆,“阿姨的扣子松了。”
青豆鼓励她,“那你去告诉她呀。”
青栀太喜欢漂亮的邹榆心了,平日莽莽撞撞的人,此刻连话都不敢说。
“唔......”
“去呀,没事的。”
青栀鼓起勇气,站在一米开外,仰视女神,字正腔圆地对邹榆心说,阿姨,你扣子松了。
邹榆心低头,系着扣子,同旁抱歉,“跳得太投入了。”系完摸摸青栀的头,“谢谢栀子。”
青栀一个害羞,转身又扑进了青豆怀里。
顾弈将镜头上的红点对准机身上的红点,顺时针旋转,听到锁声紧才开了机。
青豆一直盯着他的动作,颇为好奇,问东问西。
顾弈佯作不耐烦:“要不你拍?”
“啊?”她往后退了退,“你拍你拍。”
邹榆心说,“青豆拍好了,青豆稳重。”
是的,邹榆心就是有魔力,她朝谁笑,谁就酥了。这番美貌真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青豆拿过相机,心想,怎么顾弈这点就没遗传到他妈呢,他说话,她只想打他。
就像此刻,顾弈把相机放到她手上,提醒她:“当心啊,几百块呢。”
青豆又生气又紧张,想来串飞毛腿踹死他,又不忍心让相机经受一点晃动。
顾弈靠近她,指着按钮,“这是快门,按下就拍了,”又指着背面的圆框子,“这是取景目镜,看这个可以看到......”
“我知道。”上回他教青松拍照,她都记得。
青栀迫不及待,开始倒数:“三!二!”
哎呀,怎么这么快,青豆还想准备三五个小时再拍。
所有人靠边,将地方空给邹榆心,一起喊道:“一!”“拍照!笑!哎!哈哈!”
青豆盯着取景目镜中的一抹妖娆红影,在倒计时中紧张又郑重地按下快门。
那一刻,她好像跟时间握了手。
她焦虑了整整一个月。她不怕顾弈帮她和青栀拍的照片拍砸,只紧张自己第一次帮人拍照的结果。
好在,最终成像的照片特别成功。
照片里,穿堂风过,裙摆飞扬,四十岁的邹榆心露出标准八齿笑容,美得像一首被岁月吻过的抒情诗。万种风情都不足以形容。
青豆看到这张照片时,清南区从白露步入了霜降,她也刚从军训里解脱。
她比别人幸运一点,别人中暑晕倒脱水暴瘦,她的军训则平缓平静。她光学会了踢正步和军体拳,其他全没干,别人每天跑十公里,她第一次跑完脱鞋倒沙子,把袜子带了下来。然后热心的教官老师目光如神,发现她是扁平足,免了她一系列苦累的跑步活动,把她当残缺人士。
听说,那晚不少人去找教官,问自己是不是扁平足,都被教官打回来了。
虎子问,你没练枪吗,很刺激的!
青豆当然想练持枪打靶,她每天都在训练器材室诚惶诚恐地擦真真切切的枪支,却一颗枪子都没能射出去。这真是大憾事。
青豆没黑没瘦,倒是在厂里学习的二哥瘦了不少。青豆洗好迷彩服,踢踢挡道儿的二哥,“厂里吃的不好吗?怎么瘦了?”
青松头枕双臂,想了想,“吃得还行吧,有时候会去田里偷点野菜煮煮。”
“啊?”青豆停下晾衣的动作。
“骗你的。”青松挠挠青豆下巴,“怎么会吃不好呢。”
他停顿了很久,过了会拉过青豆:“我应该干不长。”
“为什么?”
“等结了婚我就走。”
青豆一吓,“走去哪儿?”
他下了狠心:“挣自己的钱!”
青豆望着二哥的眼睛,郑重点头:“好啊,什么时候?”
“我和蓉蓉准备过了年就办。”
青豆眨眨眼,仿佛接受了大秘密。
他松开紧锁的十指,摸摸青豆的脑袋:“豆子,好好读书,知道吗?”
青豆又点了点头。
“要考比程青柏还好的大学。”
“那没有几所了。”
“那不就是有嘛。”
“哪儿那么容易。我考不上的!”
青豆不敢问二哥后面的事,至少在结婚这关面前,家里就很难熬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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