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座顽云拨不开1◎
#014 青柏
小孩子就是书籍里的群众视角, 他们高兴主角的高兴,伤心主角的伤心,聆听主角的故事,推动主角的人生, 牵连主角的憾事, 必要时还要被当作祭品, 被迫扭转自己的人生。
在去往宁城的车上,青豆告诉顾弈, 新嫂子来家里, 明白程家不允许入赘,非常坚定地对吴会萍表示, 会回家和父母说,不会再提入赘。
冯蓉蓉说这话时, 同青松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打破了青豆心里文静的女老师形象。冯老师就是电视剧里闪闪发光的坚毅女主角!
当然啦, 电视剧里都有坏蛋。青豆不无伤心地发现, 自己的母亲就是其一扮演者。
吴会萍对这桩身份悬殊的婚事颇不看好, 似乎不管是入赘还是迎娶, 冯蓉蓉都不是好选择。
她对蓉蓉表示, 就算你嫁进来,我们也无法提供给你好的生活。程家就是普通人家, 或者说, 我们比普通人家还要差一些。
她这么说没错。漂亮温柔的冯老师和嬉皮笑脸的二哥是般配的,但富家女冯老师和穷小子二哥若要结婚, 确实荒唐。他们是完完全全的两路人。
村里, 父母对子女的婚事有很大的话事权, 而进了城的程青松, 翅膀硬了,在婚姻大事上,他显然没有听母亲的打算。
程青松说,不用吴会萍管,他会奋斗的。
青豆忘了看吴会萍的脸色。她在过于严肃的对话里,脑子一片空白,只能被动接受信息。也不知道怎么的,等她回过神来,吴会萍已在细数婚礼的花费了。
她直接说,如果青松要结这个婚,不能让人家说是非,少说要花出去万把块钱。这么大花销,程家负担不起。
蓉蓉很坚决,她说如果欠债了就一起还。
吴会萍大概是想表现出慈祥,但她嘴角一扯,浮出的却是十分诡异的笑。
她点点头,对蓉蓉说,程家还有两个妹妹在读书,如果青松要结这个婚,以后负担会很重。他要养家,要还债,要养妹妹。要么,青豆就去读中专吧,早读书早出来工作,这样还能供青栀多读几年书。
青豆当时就落泪了。她像个群众演员,导演按照人情逻辑随意安排了一通剧情,大嘴巴一张,程青豆的人生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板上钉钉了。
复述到这里,她对着顾弈又掉了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和楼道里狂奔下来的状态没有两样。
周围的乘客一直往他们这个角落探头,好奇发生了什么。
顾弈伸出毛巾,递给她:“喏。”
青豆左右眼各揩了一下,委屈地颤抖:“我要读中专了。”
“你不是要去找大哥吗?”
“嗯。”她点头后又说,“但我也要想好,我要读什么专业。我不想做老师,我矮,肯定会被欺负的。要不我去银行点钱吧。”
顾弈:“先去找你大哥吧。”
青豆垂下眼,嘴角挤出苦笑:“你是不是以为我大哥会供我读书?不会的。”她摇摇头,“我去找他只是想告诉他,我以后不能念大学了。”
青豆念大学的执念不过是因为答应过大哥,要好好读书,做程家第二个大学生。
大哥上山的前一晚,她跟他拉过钩。青豆不知道他以后都不回来了,傻乎乎答应了,没想到他后来再也没有回过家。
她害瘟时,娘背她去过山上,他避而不见。
青豆不明白为什么大哥为什么不见她,还为此生出埋怨。后来她想,那就考大学,考上拿着通知书去找他,那时候,他一定会见她的。
顾弈问:“他是哪个大学的?”
青豆脱口而出:“北京工业学院。”
“哦。”
这辆车子破烂,摇得像随时要散架了。金属机油夹杂各种体味,不晕车的人也不好受。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位置很小很窄,人紧紧挨着,颠得厉害,如同在坐船。
青豆身体心灵备受煎熬,没有方向,硬拉着顾弈絮叨,“刚刚看到我哭,我妹妹居然抱着我妈哭着喊,说她不读了,要出去挣钱供我读书。”说到这桩事,青豆又笑了,“她才多大啊,居然想到供我读书。”
顾弈阖眼,没有接话。
青豆:“然后我妈骂她,‘你只要不用上学,什么招儿都能使’。哈哈哈哈。”
她笑得一颤一颤,软乎乎的发丝就像她的声音一样,撩动顾弈的颈窝和喉结。
青豆也不管顾弈听没听,对着他的耳朵继续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们村里没有大学生了,砸锅卖铁供一个大学生,真的需要好大的代价。而且,如果三年高中读完我没有能考到大学,那我一定会愧疚。”
程青豆拿眼睛细细描摹顾弈的侧脸,说着说着来气了:“你真幸运,顾弈。”
她特别恨他。他怎么可以要什么有什么呢?
这厮看似睡着了,眼球却在动。
知道他没睡,青豆更气了。他竟然对自己的遭遇无动于衷。虎子就算再虎,这时候也会流露出一些不知所措。
凭什么顾弈可以不说话!
她需要人回应她的难过!
青豆如此想着,伸手弹了他一个毛栗子。她要给他顺风顺水的人生来一点“风波”!
顾弈眉心迅速皱起又松开了,继续假寐。青豆还想说话,但他看起来一点聆听的欲望都没有。
她又盯了他一会,鼓鼓嘴,垂头默默忍受这难熬的四小时。
真的很漫长。车时不时停在路边上客下客,一开一停挤挤攘攘,每一位新客都会携来股新的味道,这对久坐的乘客实在考验。
下车时天半黑,青豆站在陌生的宁城汽车站,忽然有些害怕。
顾弈让她等着,转身劈开人流,跑去买吃的。车子刚驶近车站,他便扫见了路边小摊在卖掼奶油。
顾弈付完钱摸了摸钞票质量,粗估不是□□,收进口袋后一回头,青豆早在身后一米处等着了。
他让青豆在原地,她哪肯,现在她无依无靠就指着他了,他撒尿她也得跟着。
顾弈将小勺递给她,“吃点甜的吧。”刚刚在车上,他憋不出话,当时就想,要是有块糖就好了。不然他能说什么安慰的话?“别哭了”后面要接一句什么,“我供你”?他没有能力......
他只买了一杯,青豆挖了一勺先给他:“你先吃。”
顾弈微抿一小口:“嗯,挺好吃的,你吃。”
青豆赶紧勺了一口。虽然坐车坐得很恶心,但能吃上甜的,忍一忍恶心也无所谓。
顾弈跑到前面一个摊位,要了包红梅,一边拆封条,一边陪她去买南弁镇的车票。
这次顾弈伸手给了钱。青豆有点惊讶:“不用吧。”
“没事,就两块钱。”
他们尚算幸运,买到六点半最后一班南弁镇的车票。青豆在车站问了几个老乡,大概知道了南弁山在多久到,到了怎么走。
这里比南城汽车站的环境差很多,只有一个笼统的等候厅,座位都没有。
顾弈坐在门口台阶上,正面对着四合暮色抽烟。
青豆蹲到他旁边,“烟很好抽吗?”
他用力啖了口苦涩的焦油,稍事停顿 ,不耐烦地喷出口浓浓的白雾,“他妈的,呸!”
骂完,他又把烟嘴往送。
青豆:“啊?”
“假的。”
“什么?”青豆抬高音量。
他夹着烟,指尖左右翻转,又掏出烟盒,“这烟假的。”
青豆腾地站起,“那去找他!他还在那里!”那个背着木架子卖烟的人还在呢。
顾弈一把拽下她:“你怎么这么虎啊,在别人地盘别找事,假的就假的,认栽。”他抓着她的手生怕她冲动,另一只手则一口一口地继续往嘴里续。
“假的你还抽?”
“那能怎么办!”
青豆不说话了。二哥也干过这事,早期傻,看不懂货,进到假烟卖不出去,他就一口一口抽掉,连烧炉子当柴火都舍不得。
想到二哥,青豆又开始心痛了。她问顾弈,以后你姐结婚了,你会难过吗?
顾弈白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补充:“你以后就不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顾弈说:“我本来就不是她唯一的亲人。”
青豆苦脸,她跟顾弈实在是无法沟通!无法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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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色的云一笔一笔加深。
南弁山很好找,附近山头不多,远远在车上就能看见黑压压的小山包上有两座尖尖的小庙。
车上人少。青豆坐在司机后面,一路跟司机聊天。
她用方言套近乎,拜托司机师傅把他们放在距离南弁山入口最近的地方。
司机要下班了,很好说话,满口答应。她还问了明早最早的一班车几点发车,知道有民营车常走这条道,早一点的五点就有车了,她才放下心来。
下了车,青豆感慨地对顾弈说,大哥对她很好,六岁之前,他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顾弈问,他为什么要做和尚?
青豆摇头,“他不是和尚,他没有剃度。”
“那他?”
“唔......叫修行?”
“那......他为什么要上山修行?”
青豆淡淡说:“不知道......要么想开了,要么没想开。”
其实,青豆知道的。二哥也问过她,为什么?就因为家里出了事?程青柏就这么怂?这就跑了?青豆也说不知道,然后人面朝墙,不肯再透露一句话。
“哦。”顾弈也没继续问。
他正在时刻注意四周响动。
夜晚抢劫打人偷窃事件高发,不少流窜犯就在这个时间点出没。
顾弈初中头两年经常被高年级押在后门口敲诈。回答问题对了,下课就要挨揍。考试得了满分,下课就要把兜里钱交出来。被女孩多看一眼,他都没注意到,马上就有人跟踪他回家。他告过老师,结果自己的自行车被偷了。拿压岁钱买了辆新的,也逃不过每天被扎轮胎的厄运。
他对此极度敏感,后来不胜其扰,文弱书生也皱起眉头,夹起烟头,挥舞拳头。
往山上走的这条路,渺无人烟,黑灯瞎火,顾弈的拳头一直是充血状态,青豆却完全不知道。
好在,司机师傅够意思,他们距离山门入口很近,20分钟步程就到了。山入口摆着“门票五毛、一米二以下免钱”的木牌子,但没有收费的人。
她和他就这么推开门,爬上了山。
她怕黑,怕鬼,怕陌生,怕未来,什么都怕,所以一直紧紧抓着顾弈的衣袖和手指。
这里比青豆第一次来好爬很多。
当年连踩脚的地方都没有,只有几个泥坑,只能叫山,压根儿没有路。现在脚下多了几块坚实的方砖。借月光望下去,已经是条蜿蜒嶙峋的山路了。
山上树枝自由凶猛,长得奇形怪状,时不时栖在上坡的必经之道。顾弈人高,在前面挡着。
“要是虎子,现在应该在讲鬼故事吓我了。”青豆气喘吁吁。
顾弈说:“你要我现在给你讲一个?”
“你会讲什么?”青豆好奇。从小都是她讲他听,顾弈会讲什么故事?
说着,顾弈站住不动,转过身来。
月光隔着枝丫照在他俊俏的脸上,平添鬼魅之色,青豆刚准备说“好了,你已经看着够吓人了”,还没开口,便察觉到一股来自顾弈手腕的力量将自己往后推。
他们可是在山上,没有任何平地空间。他一推,青豆一失重,恐惧迅疾占领意识。她感觉自己要跌下万丈深渊了。
随一声惊叫,青豆又被手腕上一股抓力拽了回来。
其实青豆只是倾斜了二三十度,但这可是山上,而且顾弈表情平静,没有露出任何笑意或者前兆,青豆那一刻认定:这人要弄死她!
她扒上顾弈的背脊,伸手就是一通乱掐。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你这个流氓!你想杀了我!”
“那再来一次?”话音一落,顾弈双手再次扶上了她的肩膀。
青豆本就娇小,顾弈又比她站得高一截。覆在暗影之下,她就是只小鹌鹑。
青豆“啊”了一声,抱住他的胳膊求饶,“大人,饶命啊,我错了。”
他噗嗤一笑:“错哪儿了?”
青豆抓住依托,便开始嘴硬,继续掐他呛他:“错在所托非人。”
继续往上爬了会,青豆心有余悸,问他刚刚是不是真的想弄死她?不怕她哥来报复吗?不怕警察抓他吗?
顾弈分析道:“这个山坡应该摔不死人,”他伸手指了指山顶,“那里找个陡峭一点的地方,直接推下去,应该可以死掉。”
青豆闭嘴。
“等把你推下去了,我就回家。只要我明天能出现在课堂上,就没人会怀疑我。因为我没有杀你的动机,而你却有自杀的动机。”
他继续往上爬,听身后没有动静,继续说,“哦,对了,我会等五点的民营车坐到宁城汽车站,再从宁城坐到南城,大概中午就到。如果老师问我为什么上午没来,我就说帮家里春种去了。春种秋收的农忙时节,我们班只有一半人能来上课。这种事老师不管的。”
民营车还是刚刚青豆和司机聊天问出来的呢。这厮当时果然是在假寐。他他他他心肠歹毒。
青豆彻底闭嘴了。
过了会,他问:“吓人吗?”
青豆面无表情。
他问:“和虎子的鬼故事比如何?”
“......”
他们到的时候很晚,庙里除了佛像前点着灯,其他地方一片漆黑。
青豆不敢在四周找,生怕顾弈把她推下去,也不敢靠近佛像,那些神明在夜晚看来,有些瘆人。
好在脚步动静惊醒了浅眠的僧人。吱呀一声,黑压压的院门内探出来个小光头。
他揉着眼睛,囫囵着嗓子问是不是走错路了?
青豆:“你好,我们找程青柏。”
小光头:“谁?”
“唔......是你们这儿的居士,呆了很多年了。”
小光头迅速会意,让他们在后院门口等,进去叫“程师傅”了。
十一点,山上已是半夜。小光头把程青柏叫出来,便赶紧进去睡觉了。他走前告别,称自己要夜巡,得就寝了。
青豆实在抱歉,拉着顾弈朝光头师傅鞠了一躬。她一直低着头,从程青柏出来开始,就不敢看他。
她想到那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天上挂着一轮圆月。他们站在空心地上,照着明亮的月光,沉默久久,像融进夜色的三个柱状建筑物。
青柏将青豆扫了一圈,哑着嗓子问:“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