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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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小孩都经历过压岁钱灵异事件。兴高采烈揣进兜里, 莫名其妙消失在“替你存着”的许诺里。
但青豆没有。她随二哥颠沛流离,辛苦孤单,生活看似没着落,其实也有一点好处——她没有过多来自长辈的约束, 也没亲历长辈的骗术。
所以青豆对“成一对鸳鸯, 祭一池活鱼”没有概念, 更不会想到自己会是那条活鱼之一。
这晚,她愉快地揣着青松的爱情故事入睡, 醒来吴会萍已经到了。
青栀摸到顾弈家这栋楼, 找到404门牌,准确无误地敲了门。
“咚咚”声响起时, 天还没亮呢。青豆以为是外面粪车的声音。
爱情故事剧情急转直下。
昨天才说要结婚的二哥,今天就被从床上拎起, 穿着单薄的秋裤罚跪在了程有才的遗像前。
吴会萍抱着程有才的遗像,坐了一夜的车。她要提醒儿子, 你不是什么自由身。程青柏上山吃斋, 你就是家中长子, 长子再穷再混也没有入赘的道理。
青松沉默地下跪, 对这一切有心理准备。
他昨天白天打电话到村大队, 让吴会萍四点到办公室接电话。电话里,他说了要结婚的事。就像预料的, 他妈没有波澜, 接着他抛出入赘的事,吴会萍说了句不可能, 直接挂断了。
他知道, 家里不会允许, 但他必须和冯蓉蓉结婚。他要对得起人家姑娘。
青豆傻了, 她没想到二哥是入赘。
吴会萍进屋开始铺床,把带来的床褥铺了一席在地上。
她自然地问青豆:“成绩怎么样啊?”
“挺好的,班里一般都有前三。”青豆回答完,捋了捋头发,问娘,“二哥跪到什么时候啊?”怎么这套流程他们好像很熟悉似的。
吴会萍不说话,两手一掀,厚被子在空中利落抖匀。她把这床被子一丢,继续铺下一床。
枕套被套都带全了。本来就是买来给新房用的,想托人带来,没想到亲自捎来了。
青栀眼睛滴溜溜乱转,正在翻看家里的新东西。听说二哥在城里买了房,她一直吵着要来,娘就是不让,她跟同学都说了,她在城里有房,他们不信,说她吹牛。青栀想,这次得带个东西回去证明一下。
二哥跪着,她不好去小厅,只能拉拉姐姐的袖子,“阿姐,我们上次拍的照片呢?”
仅半年多不见,青栀又大了,一双眼睛灵得像要跑出眼眶溜达了。青豆捏捏她的脸,接受“阿姐”这个新称呼,去餐桌的玻璃底下取出照片。
只是走到客厅,看到二哥,她就忘了青栀。
她捏着照片蹲到二哥旁边,“要多久啊?”
青松瞥了眼里面,见吴会萍没注意,低声说,“豆子,你以后要是照这种照片,还是要笑笑。爹那么俊的酒窝居然没有照进去。”程有才是个很爱笑的人,怎么遗像选这么严肃。一定是吴会萍挑的。
怎么能说这种事。青豆吓了一跳,瞪青松一眼,又问,“怎么没跟我说啊。”
“说什么?”
“那个……上门……”她不忍心说完上门女婿四个字。
“说了有用吗?”他无所谓地扯起嘴角,“没用说了干嘛?”
“我听啊。”青豆认定二哥心里一定是苦的。
青松没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对她说:“豆儿,进去帮娘弄床,我今晚去六子那儿睡,你们睡舒服点。”
青豆皱眉,正要说话,青栀扒在门边儿哼哼上了,“阿姐。”她好急,一秒都等不得了。
青豆把照片给青栀,果不其然,失望攀上了她漂亮的眉心:“啊......”
青豆好笑,“哎呀,你看你,笑得多开心啊!”
青栀很伤心,一点都不好看。她期待这张照片好久了。
见青栀嘟囔脸,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青豆安慰她:“我们这次再拍一张好不好?”
青栀手牢牢地抓上了青豆的手臂,“真的吗?”
她看了吴会萍一眼,打圆场:“嗯,我们四个和新嫂子一起好不好?”
吴会萍枕头往她们脚下一摔,扬声骂道:“瞎说什么呢!什么新嫂子!”
青豆没想到娘听见嫂子会这么生气,肩膀一缩,瞬间哑声。
青栀凑到青豆耳边,咬耳朵传消息:“娘可生气了,我们是坐运货的车来的,花了很多钱。”这对抠门的吴会萍来说,绝对是巨款,但为了阻止这段婚事,她一刻也等不得,价都没还。
吴会萍当然愤怒。这简直荒唐。他们是穷,但还没有穷到要做上门女婿的地步。
她整理好床,走到青松跟前,问他跪明白了吗?
青松叹气:“我已经见过她家里了,决定好了。”
吴会萍扬起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完不解气,又狠狠抽了两耳光,“你……再给我跪着!”她憋了很多话,你决定的时候想过你父母吗?她是什么人?要你入赘?你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入赘这个词说出来的时候你想过你的祖祖辈辈吗?
但,吴会萍气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浑身颤抖地回房间,坐了没一会,忽然憋不住了,猛地起身,抡起门口扫把对着青松的背脊一阵狂抽。她不会说话,但会打人。这个二流子该打!
青豆吓坏了,冲出去用身体挡,“怎么了?娘!好好说!娘!”
青松叫青豆走开,不停推她,见实在推不开,几扫把都打在了她身上,只能把她箍进怀里。
兄妹俩蜷在地上挨棍子,像极了一对苦侣。
里间的青栀面对电视,默默流泪,她不伤心,只是无助。这次进城一点都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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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九点,冯蓉蓉带着水果上了楼。她拎了十二个红富士,可重可重了,她姐冯珊珊说别买太贵的,像显摆,苹果差不多了。
她有些局促,以为会先见到青豆,再和青豆青松一起等“未来婆婆”,没想到还没走到三楼,便听见了巨大的响动。
周末,大家都闲得慌。一字阳台上,好几个人探出好事的脑袋,正往四楼张望。冯蓉蓉听见抽泣声,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加快脚步往404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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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大好,晴空万里。304的顾弈难得一个懒觉,被吵得暴跳如雷。
今天天还没亮,楼里就有人在搬东西。到天亮了,先是一楼空心地上,几个女的抢晒被子的地,再是哪家不懂事的小孩在楼道上拍皮球,这回又是哪家在哭闹。
顾弈一把掀开被子,冲进厕所,迷瞪着眼睛排尿。
高中真的很苦,吃得比猪差,起得比鸡早,干得比驴多,他每天就盼着赶紧高考,考上大学或是大专都无所谓,找个活儿凑活干干。
楼里这些机关单位的老职工,一天班儿就是一张报纸一杯茶。
而这种日子,就是顾弈要的。
他跟青豆说过这事儿,青豆不信,非要问他的梦想。她认为他爸醉心天文学学术,还为此出国深造,是国之栋梁,爷爷奶奶皆是老师,算是书香世家,那么他们的后代顾弈一定有过人的理想。
他说没有理想,她还生气,认为他隐瞒。
他不明白了,人为什么非要有理想。他的理想就是昨晚那样,闷小酒抽老烟,白天打台球傍晚打篮球晚上撩姑娘。能说吗?不能说!不能说算了。
估计尿得不耐烦,一睁眼,才发现呲得到处都是。顾弈拿起拖把,猫盖屎似的糊弄了一下,稍微拖了拖边缘,转头开始洗漱。
邹榆心听见他醒了的动静,“豆子家在吵架,怎么回事?”一向清净的兄妹俩家里好像来了好多人,吵得特别大声。
手中的牙刷一顿,顾弈喷着白沫子:“确定吗?”
“嗯,刚刚李老师还来问我呢。”大家对楼里搬进来“外人”是有抵触的,因为青豆青松一直住在这附近,脸熟,这种抵触不严重,但一有什么事,还是会把他们当做“编外人”,怕给自己带来麻烦。
顾弈刷完牙,一边擦脸一边往楼道走。走出两步,就撞见青豆哭红一张脸往楼下狂奔。
她的脚步乱得左右打架,顾弈都怕她摔了。
他拉住她,“怎么了?”
青豆甩开他,继续哭继续跑。
她披头散发狂奔的脑袋像刚刚拖尿的拖把头,来回摇晃,时不时还能甩出点水来。
顾弈就这么跟在她后头,手上那块热乎乎的毛巾就这么吹冷了,挂在手心越来越重。
她走了好远,顾弈也跟了好远。
一开始,顾弈以为青豆在乱走,没想到是有目的的。
她捂着脸,像是看不清路,却熟练地穿堂过弄,躲避车流,越来越靠近小南城汽车站。
今日太阳大,风也大,顾弈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开司米薄毛衫,风穿过衣料空隙,持续往他身体上扎凉针。先还挺冷的,冷得他想掉头回家,好在,跑着跑着,他就热了。
青豆在他们上次坐的石墩子那里,一屁股坐下。她红着一双兔子眼看向顾弈:“你跟着我干嘛?”
他也不知道啊。顾弈只是想问你哭什么,一路就追到了这儿。
他掂了掂手上湿重的毛巾:“那行,我走了。”
刚一转身,腕子就被拉住了。青豆从他手上拽过毛巾,盖在了脸上。哭烫的眼皮和鼻头在冰凉的安抚下仿佛窒息后猛地灌进股冷空气,无比舒适。
好会儿,她揭下粉白条纹的毛巾,对着逆光而立的顾弈说:“我要去找我哥。”
顾弈点点头,等她继续说。
“我妈说,要是我哥结婚,就不让我读高中了......家里没有钱。”说着,泪珠扑簌簌往下掉。青豆用力咽了口唾沫,拿毛巾一揩眼泪,“我要去找我哥。”
“哦。”顾弈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青豆一呼一吸等在那里,以为他会问什么问题,结果他只是站着。
“我......要去宁城汽车站。”
“嗯。”
“我没去过。”准确来说去过,但那时候太小了。
顾弈说:“我也没去过。”
青豆点点头,也对。又想了想,“你回去吧。”
顾弈手一伸,“毛巾给我。”
青豆给了他,他就真走了。
她冲他喊道,“顾弈!”
马路中央,顾弈的脚步闻声顿住。
她央求道:“你回去帮我叫一下虎子吧。”她不敢去那么远的地方。
顾弈没有回应,颀长身形在地上拉出一道越来越浅的长影。
青豆很难过,垂头低落,脑子一片空白。须臾,头顶的阳光被挡住了。
“你要怎么去?”他夯着气又回来了。
青豆惊喜地抬起头:“啊?”
他又问了一遍:“怎么去?”
当然是坐车去!青豆见顾弈跟着,一句废话不敢多说,生怕他走了。
买票掏钱时,她朝他看了一眼。顾弈两手抄在兜里,完全没有掏钱的样子,她识趣,赶紧掏了双份,对售票员阿姨说要两张票。
等车也是,青豆不敢说话,她怕说了什么,惹得顾大爷不高兴,掉头就走。
这一刻,她多希望素素说的是真的呀,要是顾弈喜欢她多好啊。男孩要是喜欢女孩,会陪她浪迹天涯,为她杀人放火,冒天下大不不韪。绝不是现在这样,一副施恩于你的臭脸样。
中午十一点四十五,他们到达南城。顾弈让青豆先陪他去个地方。
青豆小心翼翼:“你是要回学校了吗?还陪我去吗?”
“都答应你了。”他见她不信,来气了,“你是觉得虎子比我靠谱?”
青豆跟在后头嘀嘀咕咕:“他确实不靠谱,但他人好。”虎子可不会给她摆脸色。
人好?就是比他好?哼。
顾弈脚步一顿,接着快步疾走,一副要把青豆甩掉的架势。青豆见状,两臂摆动,着急狂奔,紧赶慢赶跟他上了公车。
公车阿姨走到青豆跟前,挎着她的收费工具箱,一边撕票一边说:“到南城理工两张票六毛。”
青豆都不知道去哪儿,正奇怪呢,阿姨一双人流里混出来的利眼往顾弈那儿一睇,“怎么?你们不是一起的?”
青豆忙不迭:“是是是!”
青豆像个跟屁虫,下了车一路紧贴,直到走到爬山虎的小楼,她才知道顾弈要去哪儿。
“这是你家照片上的那栋楼。”顾弈家墙上有张照片,印得像毕业照一样大。背景就是这栋红砖小楼,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相上全是人,青豆只认识顾弈爸妈、顾弈以及他姐。
“嗯,我爷爷奶奶家。”他问青豆要不要进去。
青豆摸了摸头发,忙摆手,头发乱七八糟的,怎么好见长辈。她担心地问道:“你要多久啊?我怕天黑了,找不到地方。”
顾弈说很快的。
确实很快,他没走正门,从后窗用铁皮松动插销,脚下一蹬爬了进去。他进到姐姐顾梦的房间,从五斗橱第二个抽屉里拿出塑料存钱罐,用钥匙上的掏耳勺捣开,抽出一张五十,又从桌上拿起铅笔,留了张条,折成小块给锁了回去。
搞定后,他借外墙的水泥柱,轻松翻上阳台,进到了二楼爷爷的房间,找了件勉强能套的中山装。
全程大概3分钟,走前,他往堂屋看了一眼,奶奶正在听越剧,咿咿呀呀的唱腔隔绝了一切响动。
跳出小楼,顾弈长舒一口气,终于翻身农奴做主人了。
青豆已经不在刚站的地方了。她蹲在一棵垂柳旁的大石块上,正对着河水,揽“镜”自照。
她慢条斯理将头发捋顺,一会拨下来遮住耳朵,一会又挽至耳后,露出秀美的长颈。这里是理工大学,不少渴汉子为她驻足,走过了还要悄摸回头,多看一眼。
青豆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觉得像菜园子随处可摘的小豆子,顾弈却觉得还挺符合她的。粗粗一看,又小又精灵,不怎么扎眼,细细一看,饱满又青脆,每一笔都是精雕细琢过的。
她总穿宽大的衣裤,却怎么也掩不住衣衫摆荡间,身体起伏山峦的动人线条。虎某曾咋呼地感叹过青豆发育真好,还被他狠狠用篮球训过一顿。
这个年龄段都猥琐,他又何尝没有祈祷过她长高一点,这样对视时,视野不用落得太低。
顾弈上前,蹲在她旁边,“美吗?Echo女神?”
青豆没想到他这么快出来,赶紧站起来,“好了?”
顾弈套了件烟灰色中山装,扣子没系,两手抄在兜里,愣是把这正经衣服穿出了流氓样。
她翻翻那直立领口,“这是你的衣服?”
“我爷爷的。”他朝她扬扬下巴,“快走吧,到宁城要太阳落山了吧。”
“嗯。”青豆点头。
青豆问他爷爷奶奶是教什么的?怎么都没听他说起过。
顾弈说,“奶奶教俄文的,那会俄文很吃香,现在没人问津,俄文系也取消了。她挂着老师的名号其实没有学生,在学校做文职,闲暇会翻译一些文章书籍。爷爷么……教数学的。”
青豆眼睛一亮:“是华罗庚陈景润那种数学家?”
顾弈勾起唇角:“你知道我爷爷叫什么吗?”
青豆摇摇头。
“叫顾家铭。听说过吗?”顾弈挑眉。
青豆“哇”了一声,“没有。”
他笑了,“所以啊,他不是华罗庚陈景润那种数学家。就是个教数学的。”
不知道是不是青豆的错觉,顾弈从那栋小楼里出来,脸色好多了。她笑嘻嘻地跟在后头,话也多了。
现在她放下心来。顾弈应该会陪她去南弁山,不会突然甩脸色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