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航还没有回过神来。
他有些发懵地空白着眼神, 呆滞地看着少女白皙的皮肤上流淌着的鲜红,凉意从头皮一直窜到脚后跟。
……他很确定,刚刚死亡冲他而来, 就是要夺走他的命。
人在濒死时的直觉是不会出错的。
可他却没有死,在最后关头他突然被拽住拉到一边, 他甚至似乎听到了一道“沉死了”的小声抱怨。
是这个女孩……救了他?
那几乎是以命换命的自杀式的做法, 她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后果,就连那声抱怨之下, 也是极度的平静冷淡, 对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毫不关心。
“等等——”
高木涉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抽走了他手中的手机, 速度之快、手法之巧,甚至让身为刑警他都完全反应不过来。
他语速飞快,焦急又担心地说:“必须要马上叫救护车, 您不用担心,所有费用我一律承担——”
“嘘。”
鲜红的血液顺着她冷白的肌肤蜿蜒,而她浑不在意, 竖起一根食指,轻轻放在唇前。
她本该露出一个笑容的, 却因为伤痛而懒得再做出虚假的表情, 剩下的只有一片空茫的死寂,仿佛刚刚对灰原哀轻声安慰的是另一个人。
这是几乎不该出现在正常人脸上的神情。
平静、空白、冰冷而了无生气。
就连人偶, 恐怕都比她要生动。
不过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神情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间,很快就被覆盖,少女微微垂下眼眸,让卷长的睫毛遮住眼睛, 扯唇浅笑:“……不要做多余的事哦。”
灰原哀抿了抿唇,带着敌意与警惕的目光观察着这两个男人。
——很显然, 现在的阿月本来就不丰富的耐心上限更低了,而这个看起来又憨又壮的警察有些吵到了她。
可阿月为什么要救他?
她不是傻子,阿月也没有想瞒她的意思,这么目的性极强的举动,从加快步速到神乎其神的救援,根本就是算好的,她看得出来。
他到底有什么价值值得阿月冒险去救??
她紧咬后槽牙,看到对方身上滴下的鲜血,几乎快绷不住表情。
她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听说姐姐出事时的那段时间——好在后来她发现姐姐是被人救走了,她直觉和阿月布下的棋子有关,只不过还没直接开口问——而现在,她最亲近的人之一却在她的眼前受伤。
……她还是不够强大。
如果她强大到足够让阿月依靠,阿月就不用为了得到什么东西而让自己受伤。
望月弦没注意灰原哀的心理活动,她注视着焦急而担忧的两个警察,冷静的眸光下有什么一闪而过,接着,她漫不经心般地抹去侧脸的血迹,轻声道:“两位还是现在就离开这里比较合适呢。如果能忘记这一切——”
她毫无感情波动地弯了弯眼眸:“那就再好不过了。”
伊达航微愣。
【请离开这里】……
这种让大脑几乎空白了一瞬的似曾相识之感,是怎么回事?
“不行,你受了伤,必须先止血,”旁边的高木涉有些着急,看她就像看一个叛逆的高中生,“有专业医生检查后才能不知道有没有伤到什么危险的地方——”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突然感到后颈传来劲风,接着彻底不省人事。
在昏迷倒下前,他注意到同样向下倒去的伊达航,与出手的那个人拦了他一下,不让伊达航摔得太狠的动作。
这个人的到来连灰原哀的感知都没有察觉。
他就像是月光和空气般静谧而无声无息,与周围的夜色完美融为一体,如果不是刚刚他主动出现,灰原哀根本不知道这里什么时候竟然还多了一个人。
警惕和戒备一下子炸开敏感的神经,她下意识就想要将受了伤的少女护在身后,就见到一身黑色衣装的男人兜帽下露出的下半张脸上,勾起一个有些无奈,又很是温和的笑容。
“欢迎回到东京,望月。”
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声音。和出手时的利落狠厉截然不同。
“你也才回来没多久不是吗?”银发少女偏了偏头,目光落在灰原哀身上:“小哀要保护我吗?好感动——不过,他是可以信任的人哦。”
灰原哀有些迟疑:“……你们,认识?”
“嗯。你和你姐姐很像。”
男人不带一丝恶意地说,仿佛只是好心地提示了一句。
灰原哀瞳孔骤缩,猛地抬起头:“你——”
他怎么认识姐姐?
那么,救走姐姐的人——
“这里不方便聊这些。”男人对灰原哀快速说道:“我刚刚过来的时候看到有人在找你,你现在向东很快就能遇到,我想你可以找到合适的借口。”他温和地笑,话语却很有力:“我会照顾好望月的。但如果带你一起离开,会比较麻烦。”
灰原哀当然知道对方说的话有道理,她看向望月弦,银发少女还在好奇自己身上流动的鲜血能流出什么轨迹,注意到她的注视,便眨了下眼睛,对现在发生的一切毫不感到意外。
“……”
灰原哀选择了相信她。
女孩最后再看了一眼戴着兜帽的男人,抿了抿唇,转身快步向东离开。
“现在,我们该说说你的事了。”男人温和的音色凉了些许:“你前几天打电话让我连夜飞回东京,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他差点被气笑:“我的上级,你管这叫惊喜?”
“……”糟糕,景光生气了。
她以前可从来没听到过对方用这种语气称她为“我的上级”。
刚刚出手拯救了她的耳朵的男人,就是五年前她救下的黑衣组织卧底诸伏景光。由于她的易容是有时限的,而她冬眠之后就不能再负责对方易容的维护,所以“池间光”的任务持续时间并不长,等景光拖得差不多了,他就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东京。
东京的熟人太多了,没有易容的他暴露的几率远比在国外大。
而且望月弦也不想自己人过得那么辛苦。就算卧底习惯于隐藏自己,她这一走也可是五年。
“这真的是一个巧合。”兴许是看到许久未见的熟悉的人,银发少女恢复了一点活力,一边乖巧地坐上对方的低调黑色轿车,一边试图狡辩:“我原本的打算是偷偷进入回到东京的光家里——”
“然后恶作剧吓我?”诸伏景光心平气和地接口道。
望月弦:“…………”
她睁大眼睛,控诉:”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要伤心了!我明明是想给光一个惊喜的!”
青年随手拉下兜帽,抱歉地轻笑:“对不起,望月不要伤心了,我们来讨论一下伊达航班长的问题吧。”
“啊……他啊。”少女敛起脸上丰富的表情,情绪如潮水般褪去,甚至让人生出那些情绪根本就从未存在过的错觉:“如果我说只是路过,光是一定不会相信的吧?”
诸伏景光:“别只顾着说话。医药箱已经打开放在你身边好一会儿了,先把伤处理了。”
“没用的。”肤色冷白的少女扯唇,轻声道:“这是无可避免的死亡,光。”
猫眼青年瞳孔微缩。
他皱了皱眉,游刃有余的态度出现了一丝裂痕:“很严重吗?”
与此同时,他把车停下,转过头,如果不是顾虑着望月弦的想法,他恐怕会直接动手进行伤势的检查与判断。
受过特殊训练的人眼光何其毒辣,伤势如何一眼就能看出个大概。他原本对她伤势的评估是安全等级,但少女刚刚貌似是随口说出的话语,却让他有一种必然如此的宿命感。
诸伏景光承认,这种感觉很不好、非常非常不好。
“死亡”。
这个词怎么可以和她联系在一起?
“我骗你的,光。”白发少女突然笑出声:“还是那么好骗呢。光紧张的样子让人超有成就感的~”
诸伏景光微微松了口气,有些无奈:“你真是……怎么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然而心底里另一个声音却在质疑。
这真的是玩笑么?
竹叶青,这个口中之言只有三成可信的毒蛇,真的只是在开玩笑,而不是半真半假地、抱着一种无所谓的心态透露出无法改变的现实吗?
“诶呀,忘记回答光刚刚的问题了。”她将话题拐回来,“在此之前,光先说一说自己的看法吧?就像五年前那样。”
“那我就献丑了。”诸伏景光瞥了一眼后座放置的两个昏迷的警察,开口道:“伊达航和高木涉,他们其中至少有一个人对你有用,而且还是值得用己身疼痛来换的、无可替代的价值。”
望月弦不喜欢疼痛他是知道的,当然,她更讨厌亏本的买卖。
他回来那几天并没有闲着,而是查了一下东京现在的情况,其中自然包括几位能查得到的好友的人际关系,其中就有高木涉的存在。
高木涉没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人生经历无可挑剔,他直觉这次的事件,是因为伊达航。
“……唔。”银发少女偏了偏头,正好将脑袋轻轻靠在了玻璃上,眸子看向窗外,在路灯昏暗的路段里,她的神色有些不分明。
诸伏景光看着这一幕,眼前竟浮现了另一个银发男人漫不经心地将烟点燃,冷眼看着窗外血肉横飞的画面。
“如果是不方便透漏的事,”诸伏景光顿了顿,“我……”
“我记得你们是同期生。”
望月弦突然开口道。
她浅浅笑了笑:“光在想些什么呢?觉得我在防备光吗?”
诸伏景光微愣。
“看来,光给自己的定位,很低呢。”
“是觉得在我心中,光的重要性比不得这件事吗?”
还是说,她和伊达航的接触,触碰到了对方敏感的神经?
诸伏景光直觉想要反驳。他不是她口中所说的那样想的。
心中传来细微的、闷疼的拉扯般的钝痛感。
而银发少女漫不经心地笑,仿佛毫不在意。
“到此为止吧,这个话题。”
“总归……只是游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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