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师道下意识地朝着身旁看去。
宋鲁脸上并未出现什么异色, 就仿佛并没有人在此时出声一般。
可他很清楚,这一句“宋二公子”并非是他的错觉。
站在城墙上风姿惊人的少年,虽然身形不像父亲那样高大, 却或许是因为同样以刀为武器,在看起来清冷俊秀的面貌中带着一缕惊人的刀气杀伐,与酷似宋阀阀主的渊渟岳峙之感。
那确实是一种相隔这样远的距离也能感觉到的刀意——
宋师道绝不会对此做出什么错误的判断。
而这等气质与他所听到的那一句“久候”中的压迫感全然吻合。
宋师道只愣神了片刻便已又听到对方说道, “请宋二公子入城一叙。”
他忽然开始思考, 自己到底是以宋阀二公子的身份前来此地营救寇仲等人的, 还是也一道上门来充当人质的。
他身边的三叔以一手银龙拐杖著称, 当年甚至敢当面与宇文化及叫板,而他自己也称得上是武道上的好手, 可惜他不仅没能继承父亲天刀的刀法之道, 显然也不可能与那个能将千里传音之术运用到此等出神入化地步的少年相抗衡。
那应当就是在他所收到的消息之中, 与寇仲和徐子陵一道行动,在襄阳城外挟持了钱独关及其爱妾的少年。
也正是她, 在束平郡中, 与石青璇来了一出琴箫合奏, 又是她,不知道是因为何等原因,与初入中原不久的傅君瑜以及她身边的跋锋寒起了冲突, 将那两人控制在了自己的身边。
宋师道想到这里, 那入城一叙看似语气平静的邀请中, 也让他觉得多了几分对方表露出的掌控欲。
他虽已在三叔的印象中早成了个情种,却还总算知道自己若是受困襄阳城,对于宋阀来说意味着什么, 而若是再加上一个三叔, 意义也就更重了。
救援与傅君婥相关的三人自然重要, 却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接受邀约。
“怎么了?”宋鲁看他神情有异,连忙问道。
“我们掉头!”宋师道当机立断回答道。
他来得太匆忙确实不是个好事,他现在不仅没摸清楚那实力惊人的少年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更不知道此刻城中是个什么格局。
不如从长计议为好。
然而时年显然并没有打算跟他客套的意思。
在私枭艨艟转头意图离开之时,宋师道下意识地朝着襄阳城墙的方向看去,却忽然发现方才还在那里,显得异常醒目的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才以为是因为他的掉头之举,让对方原本打算在他进城后将他拿下的计划落了空,现在只能先退了回去,却听到了宋鲁那个爱妾走上了甲板的瞬间发出了一身惊呼。
他顺着柳萋看向的方向望去,赫然看到一道青衣残影凌空踏来。
从襄阳城墙到他们所在的位置一点也不近,那是宋师道勉强能看清楚对方外貌的距离,还得是因为习武之人的耳清目明到了一定的程度。
可这青衣少年宛如混迹在秋风吹散的晨雾之中,这飘摇翩然之态,好像丝毫也不需要在空中寻找依托。
而就连父亲也做不到如此轻松地在他和城墙之间的距离上如此腾空掠过!
几乎只在瞬息之间,那方才还在城墙上的青衣少年,现在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她落在甲板上,轻得像是一片落在甲板上的羽毛。
她并未有动手的意图,却让宋师道从她黑沉到极致,晕生出一种明珠皎然之光的眼睛里,看出了属于顶尖高手的浓烈压迫感。
太像了!
宋师道甚至觉得这可能已经不能只是用同样是用刀,这才在周身弥漫着一股凛然刀气来解释这种相似。
他前些日子从岭南离开家出来的时候,前往磨刀堂拜别父亲的时候,他身上穿着的便是一件青蓝色的长袍,那也正是他最喜欢穿着的颜色。
面前的青衣少年也穿着这个色系,更兼之五官中肖似宋缺的无一处不精致,和远比外貌上更相近的睥睨天下的气场。
他明知对面的少年甚至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上几岁,或许比之他最小的那个妹妹宋玉致还小上一两岁,却无端在对方拉近了距离的注视中,感觉到了一种异常让人胆寒的气度。
实在像极了宋缺!
而她那被勾勒得有些锋锐的眉梢微动,便展露出一派不容转圜的气场。
“宋二公子,看来你并不太愿意接受我的邀约。”
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一种丝毫不逊色于宋师道和宋鲁平日里能接触到的,被誉为天下第一刀手之人发作出的刀气,须臾之间已暴戾涌出覆盖了整方船板,让人脸上像是被一道道撕裂感极强的冷风所穿透。
唯一没有遭受此等冲击的或许只有那个并不会武功的柳萋——
时年的目的只是为了请宋鲁和宋师道入城,还没有必要将他们带着的女眷也一道针对了。
在这种与其说是邀约不如说是逼迫的威慑中,宋师道的呼吸不由一滞。
尽管对方忽然收起了全数的重压,突然收敛了气势后看起来实在像是个没什么坏心思的文人墨客,还得是隐居山林不问世事的那一种。
可在她依然不带什么温度的客套神情,和她负手而立的挺拔姿态中透露出的几分舍我其谁的态度之下,宋师道无论如何也不敢对她放松警惕。
“阁下莫非是要与宋阀交恶?”宋鲁忍不住扬声问道。
他突然觉得,他们选择了船队加速行动,在这个天色才转亮未久的时候便出现在了此地,实在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他这本可以让更多人听到,也让对方意识到天下四大门阀之中的宋阀并非是什么好惹势力的问话,现在除了让他骤然成为了时年的目光焦点,迎来了急剧的冲击之外,没有丝毫的用处。
他的银龙铁拐狠狠地扎入了地下,勉强将他的身形支撑住,紧跟着便听到时年以慢条斯理的语调回答道:“阁下说笑了,襄阳城中将有一场盛事,届时四川胖贾安隆也会来此,我听闻他与雄霸四川的独尊堡堡主解晖是拜把子兄弟,而解堡主的儿子,又是你们宋阀大小姐的夫君,与宋阀有姻亲之故,为何不前来一观,也算是给你家宋二公子的姐夫的便宜叔伯一个面子?”
这弯弯绕绕的关系,还能被抬出来当理由说得理直气壮的。
饶是宋鲁和宋师道一向跑的是私盐运输,自认也算是见过了不少人,都还是不免被眼前这位小公子的强盗逻辑给震得愣神。
但她这无论如何都要将人留在襄阳城中的找理由做派,已经让两人意识到,这不是一个他们说不去,便能够拒绝得了的事情。
他们若是现在下船跟着她进城,还可以说是自己一步步走进去的,是这襄阳城中的客人,但若是他们再不应允,执意要离开的话,以对方这登船而来之时的本事,宋师道毫不怀疑,自己极有可能从对方手中过不了两招。
他在心中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只希望父亲莫要因为他和三叔的情况,贸然来此,还有他那个也开始在江湖上走动的妹妹,也最好离此地远远的。
他拱手作礼回道,“请公子领路吧,宋师道愿入城一叙。”
调转了船头的四艘大船停靠在了襄阳的码头,宋师道与时年并肩而行,后面跟着宋鲁和几乎依偎在他怀中的柳萋。
时年用眼尾的余光瞥了那受到了惊吓的美人,不知道该不该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很有当反派的潜质。
何况说是要与宋阀二公子一叙,事实上宋师道和宋鲁两人入城之后便被她给毫不手软地软禁了。
而她将那两位囚禁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藏清阁,也便是钱独关为白清儿掩护身份的时候,对外作为他宠爱白清儿的信号,替她修建的别院。
所以理所应当地作为看守的人,就是白清儿。
阴癸派中婠婠已经被她派去与侯希白一道,先将竟陵的事情给解决了,以巩固襄阳的地位,白清儿接到命令让自己也成了个打下手的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了。
所以时年也反过来并不奇怪,自己会在布置下去了任务后,被祝玉妍找上门来。
她的面容依然被掩盖在重纱之下,但比起当日夜间所见,她露出的上半张脸在白日里更有种肌肤如玉,容光蕴藏之感。
时年难免想到了东溟夫人。
她虽然穿的不是白色,而是一身水绿色,但在这遮挡面容的习惯上还真是跟祝玉妍如出一辙。
这举手投足之间风姿绰约,纵然遮掩着面容也让人绝不会错认的阴癸派掌权者,从外面走进主院的时候,时年正在擦拭自己的飞刀。
不过在祝玉妍看来,这与其说是擦拭,不如说是在替这把绝非出自寻常的兵器锻造师的武器做个保养。
细长而薄透,被日光在刀刃的尖端凝结着一层清光的飞刀短刃,在时年的指尖显得像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但见过她一刀甩出的凶悍,更见过她这一刀中神魂所系,已然不受外物干扰的纯粹,祝玉妍又哪里还会小看这一把刀的威势。
“我听说你将宋阀的二公子和银须宋鲁都给扣押在襄阳城了,你就不怕天刀宋缺找上门来?”祝玉妍在她的对面坐下,看着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丝毫不为所动,让手中的飞刀保持光彩都好像要比天刀宋缺这四个字来得重要一些的样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祝玉妍她自己其实也不大怕宋缺。
算来她当年在魔门之中成名的时候,宋缺还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头,甚至可以说是比她小一辈的人,以至于对方后来的异军突起,足以平辈论交,她都有种像是在看后起之秀的心思。
当然,一刀击败霸刀岳山的让宋缺直接进入了天下位居前列的英豪之一,也正因为如此,祝玉妍会选择与宋缺达成交易,来得到一个天赋不输单美仙的女儿继承自己的事业。
反正他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显然不会介意再有一个完全不属于宋阀的孩子。
但祝玉妍也不得不承认,宋缺武道天赋之高,甚至在她和石之轩之上,何况对方对刀道的钻研,在宋阀位居岭南的毫无杂事干扰中,恐怕已经到了个极高的程度,她难以突破天魔功第十八重,宋缺便稳扎稳打地能压制她一头。
“你应该猜得出来我想做什么。”时年抬眸抿唇轻笑,这笑容中让祝玉妍读出了几分俏皮玩味的意思。
更有这连番的搅动风云之举,她如何猜不出,时年并不在意因为宋师道和宋鲁的事情得罪宋阀,甚至想要借助这两个人将宋缺引出来。
“我想听听你的理由。”祝玉妍已经猜到了时年此举或许有想要引宋缺来此将对方击败,以此在魔门中被传召来此地的两派六道门人中立威。
毕竟她也用的是刀,而天下第一刀手的名号,当世自然只能有一个人。
但祝玉妍觉得,她的目的应该不止如此简单。
“魔门两派六道中,两派的人目前已经到了,六道之中,邪极宗的四个是最先落入我手中的,天莲宗的安隆,有石之轩在此,我们所在的位置更是距离他的老巢远不到哪儿去,所以他也一定会来,补天阁有你送来的杨虚彦,老君观与阴癸派也有合作,不会不卖这个面子。所以现在也只剩下两个人了。”
祝玉妍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她既然意在魔门,便绝不打算放过任何一支,让自己的圣君之位名不正言不顺,更没觉得拿下石之轩和祝玉妍便万事皆休,且有人可以替她代劳些事情了。
她让婠婠来传递宋师道将到此地的消息,在她的脑袋里看来还过了不少弯。
“一个是天君席应,一个是魔帅赵德言,后者我已经让人通过李阀最近的动作,想办法将其引入中原了,到时候我想劳烦祝后替我走一趟将对方擒拿回来。而天君席应和天刀宋缺之间的瓜葛,事实上我还是在钱独关的口中听闻的,想必祝后比我知道得清楚。”
祝玉妍当然知道这件事,这算来也是魔门的一个笑话了。
天君席应因为名号里有个天字,犯了天刀宋缺的忌讳,好好一个灭情道的传人,二十多年前被宋缺硬生生追杀了数千里,险些把小命都给丢了,从此远遁塞外不知所踪。
“祝后应该猜到我的想法了,若能击败宋缺,天君席应到底认不认我这个圣君,便不需要多说了。若是这样了他还不肯回来,劳驾阴癸派替我往塞外传达一个消息,就说他那个君字也犯了我这圣君的忌讳,请他洗干净脖子等着。”
祝玉妍没忍住轻笑出了声。
她一想到那位不可一世的宋阀阀主和好容易才在塞外苟全性命的天君席应,恐怕都要在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手里吃瘪,她便觉得这些年的事情也算不上是什么了。
何况,她此生最大的仇人现在可没她过得舒坦,现在和那个影子刺客相对无言,最会说话的侯希白还被时年丢去给婠婠打下手去了。
谁又会想到石之轩会落到这么个田地。
而同样,宋缺又怎么会想到,他自己的女儿将会给他一个多大的惊喜。
“你方才说,想要我出手,将踏足中原的赵德言抓来?”祝玉妍止住了笑后问道,“那你又要做什么?光是看着石之轩还用不上你费心。”
时年面前的桌案上,不知道何时已经用飞刀刻画出了一张简陋的地图。
她指了指地图上襄阳城的西南角回答道:“我想亲自去一趟飞马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