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之轩从未想过自己会输给一个如此年轻的后生, 对方还显然有着寻常人没有的野心。
魔门中人,甚至是正道人士,立志要将他击败的人不在少数,有这个与他叫板勇气的人就已经是其中极少的一部分, 更遑论是当真做到了这一步, 还立志要拿下魔门圣君之位。
历来魔门圣君大多与邪帝挂钩, 正因为魔门之中那门特殊的道心种魔大法。
可惜大多成为邪极宗领袖的魔门高手, 忙于研究这门功法的要诀, 也忙于魔门内部的猜疑倾轧, 魔门两派六道更是少有意见统一的时候, 难以实现将圣君这个名号落成的目的。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石之轩又咳出了一口血。
他的不死印法让他的恢复力远胜过常人,因此他已经很久不曾受到这样严重的伤势了,可时年最后补来的那一掌几乎是直接打散了他体内的真气循环, 以强横的手段直接干扰了他的内息。
要想恢复到寻常状态便得先驱逐掉这种格外强劲的真气。
而或许,这个有本事将他逼到这一步的年轻人,不会给他这个恢复的机会。
算起来时年的功法对他来说,无论是禅宗功法还是阴阳特性, 又或者是她刀法之中的果决精诚, 都让他感觉到了一种仿佛是天克的感觉。
一想到这里他便有些头疼地扶住了额头。
他明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势必出现了什么问题, 因为越是想到自己是如何输的, 他就越无法不去想,当年他又是如何因为输给宁道奇的一战走向极端,进而失去秀心的。
这两场溃败之间原本没有却被他自己强加的联系,让他的心绪越发在胸口的憋闷之中翻涌。
“我想邪王应该没有已经提前衰老到耳背的状态。”时年松开了踩在他伤口上的那只脚, 放任他在此时坐起身来。
而她则背靠着一根并未倒塌在方才交锋之中的竹子, 双臂环胸略带几分兴味地看着这位落败的魔门高手。
“不过说起来我倒是忘记了, 以年龄来算, 邪王如今也在耄耋之年了。倒是我动手太狠不够尊敬老人。”
石之轩觉得比起身上的伤势,还是这句话对他来说的杀伤力要大一点。
事实上就连跟时年提到石之轩的跋锋寒都不能确认石之轩的年龄,毕竟他对中原武林的认知有限。
但并不妨碍在时年将这句猜测当做扎心话说出去的时候,从石之轩的反应他看得出来,她这话还真说对了。
“花间派的继承人你应该已经见过了。”石之轩咽下了口中残余的血沫,一股子血腥味依然在喉咙之中像是随时都会倒灌而出,也再一次提醒他,对方绝非是什么易与之辈。
“事实上倘若魔门诞生了圣君,对花间派来说的影响是最小的,因为花间派的修炼法门便是入世修行,快意潇洒,并不是做领袖的料子,希白就是这样的人,正与此功法相合。”
“补天阁呢?”时年问道。
“补天阁阁主能者居之。”石之轩回答道。
他垂下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戾光。
补天阁确实认的是实力,但也并非如他所说的易于屈服,何况他多年心血在此,又收容了昔日废太子杨勇的儿子杨虚彦为徒,怎么可能只是让对方成为一个合格的杀手。
他现在倒是有些庆幸,他先行派出试探的人是侯希白而非杨虚彦,所以此刻被人击败被擒获,倒是还有个心性够狠的弟子在外,总能做出点事情来给他可趁之机。
只不过,被人像是拖着个麻袋一般拖上了船,径直丢进了船舱里,一抬眼便看到了自己那个先一步被人扣押起来的徒弟,石之轩还是难免觉得自己多年来最丢脸的时候恐怕就是此时了。
侯希白的脸上还挂着寇仲和徐子陵两个人练手打造的易容,这两个人在武学上的天赋不低,在这种偏门杂学上显然也有那么点潜在的天分,经由侯希白这么个绘画高手讲解,更是有时年留给他们最适合当前阶段研究的窍门,现在这张□□已经有几分像样了。
若非是石之轩对他实在了解,更加上他这个下巴都惊掉了诧异实在表露得过分直白,他的身份确实还不那么容易在第一眼就辨认出来。
“石师你……”侯希白完全没想到石之轩也会输,还显然输得相当惨。
虽然其实大半的擦伤都是时年将人拖上船来的时候懒得好好扛的结果。
石之轩并未回答侯希白想要问他为何会败的问题。
他阖上眼睛,一派正在闭目养神的模样,直到听到时年和寇仲徐子陵都离开了此地,像是丝毫不介意他们这师徒二人碰面后有所交流,想出个逃离此地的办法,这才突然开口问道。
“你来此也有几天了,你可看得出来,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在侯希白面前其实是宽和的一面展露得多,但现在这打着要坐上魔门圣君位置旗号的家伙,已经将他的脸往地上踩了,他心中惊变激怒之下,出言的语气已经转为了一种极尽冷酷之态。
侯希白并非没有见过他的这一面,倒也不觉得惊诧,毕竟当年石师便曾经在他十八岁那一年说过,假若十年之后他无法抗衡他那全力出手的花间十二技,便要他以死来殉道,那时的神情便是丝毫不下于此刻的冷漠。
“我在这几日间甚少与对方亲自接触……”
石之轩朝着他看了眼,知道他说的并非是什么假话。
侯希白是个什么脾气他很清楚。
他这人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都在此时拿出了无可奈何的姿态,可见这几日在对方那种霸道行事的作风之下吃了不少苦头。
他这风月好手除了在师妃暄那里反倒将自己折进去之外,向来不曾失手的本事,或许因为他被打懵了,压根就没有看出时年其实是个姑娘家,就没派上过用场。
“但我这两日认真考虑过了,魔门两派六道中绝无可能无声无息地培养出一个这样的奇才,传闻祝后确实有位尚未出道的高徒,但想必并无可能会是眼前这位。”
侯希白语气笃定,事实上石之轩也是这么想的,他与祝玉妍之间有一段过去,方才交手的最开始他确实有过怀疑,但现在仔细想来,更觉得还是对方并非出自祝玉妍的门下可能性更大一些。
祝玉妍是什么人,她的心高气傲以石之轩来揣度,倘若要让她培养出一个弟子来,她定然是要让这个弟子完成她当年未尽的功业,将天魔大法的第十八重给突破了,又怎么会让对方去学刀。
“其实若非师父让我来探探她的底细,我都要怀疑她是否是师父另外收的徒弟了。”
侯希白继续说道,这两日他没被当做她给寇仲和徐子陵教习易容术的试验品的时候,与她有过简短的交流,花间派那“囊括经世道,遗身在白云”(*)的道义其实在她身上也完全能够找得到印证,相比之下她当日那胁迫他动笔作画之态,实在很像是在演戏,并非是她的本来面目。
若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更加上对方的武力威胁,侯希白也不可能忽略掉这么关键的信息。
石之轩无可无不可地轻哼了声,却也让侯希白知道,他这位石师显然没有在什么时候收了徒弟自己忘记了。
就像之前诱发他做出了诸多错误判断的特征一般,只能说是巧合而已。
“从另一个方向来说,这种气度不是小门小户培养得出来的。”侯希白试探性地问道,“石师可觉得,她有可能出自门阀?这易容换貌之术,天下最负盛名的便是鲁妙子,但与她的法门,我这两日看来也觉得不大像,倒是极有可能出自南边那些有此道传承的宗族,您觉得,宋阀的可能性有多大?”
天下没听过宋缺这等候石师前往岭南会战的宣言的人,可以说是少之又少,石师没上门去是一回事,宋阀对石师的态度绝对算不上友好那是另一回事。
直接上来就拿他们开刀,好像也更加说得过去了。
“我打算试探一下。”石之轩从未吃过这种被人打了个信息差后,甚至自己都沦为阶下囚的暗亏。
他必须要尽快摸清对方的底细,这才好打个翻身仗。
所以他也丝毫不吝啬地朝着时年抛出了一块肥肉。
在他和侯希白交谈的时候,时年已经走上了甲板,正对上了石青璇更加情绪微妙的目光。
石青璇怎么会认不出时年带入船舱里的是什么人。
因为母亲研习石之轩留下的不死印法身殒,石青璇对父亲的感情极其复杂,即便是她一时半刻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恨多一点,还是当年的孺慕之情多一点。
她能够确定的是,她必须对这位祝公子重新做一个评价。
她刚想问对方打算如何处置石之轩,缺被时年抢先一步开了口。
依然看起来神姿绝尘的公子眉间也并未有击败了石之轩之后的自满,但她握着扇骨,紧扣的指节微微用力的动作中,让石青璇觉得她像是因为这一出意外做出了什么对他而言极其重要的决定。
“掉头!”这是在她口中斩钉截铁地说出来的两个字。
“抱歉了石小姐,我打算折返回去,往襄阳去一趟。”时年又补了一句。
“为何要去襄阳?”石青璇蹙眉问道。
“多劳那位邪王祸水东引的心思,自己变成了阶下囚也要抓人与他一道来同甘共苦,”
时年说到这里不由失笑,她觉得石之轩这人实在是好生够意思,即便明知道他这直接说出来,势必还有别的思量,但时年有本事将他打趴下第一次,便能将他打趴第二次,压根不在乎他给的这个情报中的小心思和谋划。
“他说襄阳那里,汉水派的龙头老大钱独关,其实暗地里是阴癸派的人,我打算前去看看。”
此前跋锋寒便曾经说过,在襄阳一带他知道有魔门势力驻扎,只是没想到是阴癸派门下,还是个让人觉得并无可能有可能是阴癸派弟子的人。
魔门各支势力,眼线遍布天下,就连总坛都有可能随时更换。
石之轩自己的行动就是向来隐秘,若非是时年直接以石青璇作为诱饵,绝无可能如此轻松地将他引出来,他以己度人,也知道他此前知道的什么阴癸派驻地,也未必就真能还对得上号。
倒是他意外得知的乃是阴癸派弟子的钱独关,身为汉水派的老大,无论如何也会在那里。
正好被他用来观望一番时年在得知此消息后,对钱独关对襄阳的处理方式,进而探查她的背景。
他自己的误判让侯希白和他自己都一道栽了,所以现在他纵然对侯希白所说的,对方可能出自久不涉足中原势力争斗的岭南宋家的说法,其实有那么几分信了,还是觉得这些事情需要自己的眼睛当面看看。
石青璇隐约觉得时年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做出的反应有些怪异。
那绝不是得知了魔门一派势力的重要线人所在,大有可能有机会为民除害的激动,反倒像是又有新品种的阶下囚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惊喜的情绪。
她的神情微微一滞,本想提醒对方莫要将石之轩想得太过简单了,可再一想,时年这自己完好无损反而将石之轩给打吐血的状态,好像说一句简单也并不为过。
“汉水派?”徐子陵试图从自己和寇仲之前在江湖上的行走经验中找出这个名字,却还是失败了,“八帮十会之中并无汉水派的存在,想来这个龙头老大……”
听上去也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人物。
时年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汉水派的意义若是石之轩不曾说谎的话,应当不小。钱独关的汉水派让他这个在襄阳做丝绸生意的买卖人,在黑白两道都各自有了身份,与当地的富绅和江湖名流结交,奠定了自己的地位。”
“如今各方势力割据混战,谁也不知道暂时还未落入任何一方势力之手的襄阳,官方指令下掌权的长官会不会在哪一天就丢掉了性命,到时候若是来个什么众望所归的推举,这位钱大老板上位的可能性不小。”
徐子陵醉心武艺,政治敏感性却不低。
他难免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险些当了他和寇仲义父的杜伏威,江淮军是对襄阳这一方地方是有觊觎之心的。
一个是距离襄阳本就不算太远的瓦岗军势力的龙头老大翟让,襄阳重镇对瓦岗军来说无异于是嘴边的肥肉,就算翟让可能会不吃,李密也一定不会错过这个地方。
而现在按照时年从石之轩那里得来的消息,这单论军事防御完全可以关起门来阻拦千军万马的地方,居然被阴癸派布下了如此重要的一招暗棋。
他虽然不知道时年打算如何做,却也忽然觉得要有大事发生了。
船只掉头的决定显然是拦不住的,这艘掉头之后顺流而下的船在大半日后便抵达了襄阳,这汉水之旁诸条河流交汇之处的城市,城墙高耸的轮廓已经浮现在江畔的暮色之中。
城外准备在日落前回城的襄阳人便都看见了个天下少见的景象,一座简陋的滑竿抬轿上坐着个神清骨秀,卓然若仙的青衣公子,四个人抬着这架抬轿,又有六个人跟在她的身侧——
两个年轻俊朗的看起来就是一派很有活力的样子,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文士面带愠怒,被身旁的青年搀扶着,而另外两个同样看起来并非寻常人,皆是异域的长相。
这一行十一人——若非石青璇最后选择留在船上替她看着这艘船没跟来,便应当是十二人才对——实在是看起来比任何人数更多的阵仗都要来的有气势得多。
而巧合的是,在他们的对面还真有另外一支势力正在进城。
“双刀”钱独关算起来也算是这城中的知名人物了,更兼之他身量瘦长,又生了张还算潇洒俊逸的脸蛋,领着十多个手下出行,好一派浩荡威风的景象。
但两边一遇上,是当老大的料还是个打杂的好像立时便显现了出来。
时年曲肘撑在滑竿的扶手上,朝着钱独关的方向看去,但她看的不是钱独关,而是他身边的一个女人。
那是个漂亮得异乎寻常的女人,在她含情而羞涩的面容上,带着一缕令人觉得心悸的艳色,但再看去的时候,她又分明美得不带什么攻击性。
发为血之余。
时年一看她那头乌亮的头发状态,便知道她的精气神因为武道境界,维持在了一个相当惊人的状态。
就像石之轩,虽说有那么七八十岁的年纪了,还是没面临秃头的危险。
当然,这只是打个比方而已,不是说她的年龄也大了。
那美貌惊人的女人实打实地是个魔门之中的年轻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