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少, 你说咱们那位便宜师父是不是又与东溟夫人说了什么,否则为何会一大早地便给我们准备好了新换洗的衣服,还给准备了盘缠。”
寇仲掂量了一番钱袋里的银子, 想到自己此前和徐子陵为了每人二十五两银子便肯替李二公子来这船上盗取账簿, 他都有些忍不住望天沉思了,感慨自己下次要价可以要高一些。
“或许是吧。”徐子陵回答道。
对寇仲叫时年是叫便宜师父,来跟云玉真这个美人儿师父做个区分,徐子陵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就是这一转头便看到她出现在了两人的背后, 实在是让他险些吓了一跳。
下一刻, 他和寇仲两人便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被人给从甲板上踹到了从飘香号上放下去的小艇上。
时年轻盈地落在了船头,掌势一翻,这小艇便已远胜过昨日追赶宇文成都时候的速度,划开了清晨微山湖上的迷雾,朝着运河方向而去。
徐子陵对地图还有些印象,按照这小舟的走法, 过巨野泽便是一片百里水泽烟波, 就算后面还有人想跟踪, 都几乎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然而等舟行过半, 他又发觉, 她好像并非是要借助巨野泽脱身,而是要往束平郡的方向走。
他不觉惊诧之下开口道:“阁下可知道, 带着我们两人进入城镇是什么结果?”
什么结果?被盯上的结果。
时年昨夜与东溟夫人达成了协定后又与对方聊了聊, 顺势也从她的口中打听到了寇仲和徐子陵的来历, 加上这两位的对话中也暴露了些信息, 已经拼凑出了个大概。
宇文阀因为傅采林之徒可能携带的关乎杨公宝藏的消息, 以及他们身上的长生诀要找到他们,杜伏威也在找他们,瓦岗寨李密手底下的那位美人军师沈落雁也在找他们,当然觊觎这两条大鱼的还远不止这些人。
时年一开始说自己是两人师父的时候不过是个玩笑话,觉得两人的内功有些不太寻常而已,现在却当真来了兴趣。
“怎么不叫便宜师父了?”她挑了挑眉头,这动作突然打破了她这绝尘之态。
小舟劈波斩浪而过,两侧船行之中带起的水花,飞溅起在船板上,秋日的长风将她身上身上的青衣薄衫吹动,看起来很有一派潇洒恣意之感,清晨日光尚未分明,但她的侧脸却在晨雾中有种朦胧的如玉之态。
她这话一出,寇仲想都不想地回道,“叫便宜师父这不是显得我们对您不大尊敬吗?我想了想,还是叫您仙子师父比较合适。”
徐子陵用胳臂肘推了推他,觉得这话听起来容易像是调戏,虽说他们两个都被时年的招式给镇住了,哪有这个熊心豹子胆。
“喊师父就行,至于这束平郡,别人不敢带你们去,我却无妨。”
她语气沉稳平和,寇仲和徐子陵不知道为何,明明也并未认识她多久,竟然也觉得她所说的并非虚言。
只是这分明是秋季,又还未到日头高悬的时候,他们不应该中暑才对吧……
寇仲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只来得及和徐子陵互相对视了一眼便已经倒了下去。
这两人身上的长生诀真气确实厉害,时年看两人都被放倒了,这才将手搭在了两人的手腕上感知。
寇仲的内功属寒,徐子陵的内功属阳,但相同的是从这两个并非习武多年的少年身上,内功真气居然已经跨过了后天直入先天之态,即便是在昏迷的状态下,也在自发依照各自的轨迹运转,以奇经八脉主修,积蓄天地之气,更是在以可怕的速度瓦解她用出的毒。
时年对两人的情况大概有了数。
也怪不得东溟夫人放手得如此干脆。
这种直接跳过炼精化气,直入先天的法门,除非彻底废功重修,否则绝无可能练成,连她这嫁衣神功的废功后一年便可远胜废功之前的功法,都未必有多少人敢练,更何况是这听闻已有多年不曾有人练成,到手过的人也觉得自己在修炼之中走火入魔的功法。
时年倒不觉得对方以一年之功远胜旁人十年之力,有什么嫉妒的必要,她只觉得这两位的武道悟性确实出众,认两个徒弟不亏。
至于她把人放倒,总归不是要做什么坏事。
寇仲迷迷糊糊醒来,一抬眼便对上了一张特征鲜明的脸。
他飞快地挪到了船尾,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叫嚷出声:“宇……宇文成都?”
他忙不迭地朝着周围一转,试图在这如同见鬼的场面中看到船上的另外两个人。
非但没看到那位天仙师父和徐子陵,还在船上看到了另一个陌生人。
现在这个长相往路人堆里扔过去,绝对无法一眼找出来的陌生人,在看到昨夜就该死了的宇文成都的时候,拿出了跟他大差不离的表现。
船尾这点地方顿时成了两个人挤在一团的样子。
寇仲反应过来了,身边这个乍看起来是个陌生人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徐子陵。
他们两个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就算对方的脸被毁了都能从彼此的小动作之中看出对方的身份,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现在这被改换了容貌的人是谁,与此同时,徐子陵也认出了他的身份。
“仲少?”
“陵少?”
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骤然见到仇敌死而复生的惊惧也总算是平复了下来。
慢着,他们两个可以被人换了一张脸,那么有人顶着宇文成都的脸好像也并非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我易容成宇文成都很让人惊讶吗?”时年开口说道。
“你们若是想学,等有机会找到个安定的地方教给你们又有何妨?”她这后半句话的声音完全变成了宇文化及的声音,寇仲和徐子陵实际上跟时年一样只听到过宇文化及说的那句“不知死活的东西”,但这已经足够听出他的音色和那种颐指气使的语调了。
在她抬袖落下之间,两人眼见得她一连变化了数张面容,就好像完全不需经过什么操作一般,这等神奇的技法他们还只在说书先生的口中听闻,却并没真在江湖上见过。
而后这张脸又定格成了宇文成都的模样。
他们以前隐约听人说起过,这江湖上制作人/皮面具的好手乃是鲁妙子,从他手中制作出来的易/容面具足可以称之为惟妙惟肖,可惜像他们是绝无机会接触得到的。
现在脸上明知戴着易容,却轻巧得仿佛并没有一层东西覆盖在皮肉之上一般,就算还不及江湖盛传的鲁妙子,显然也相差不多了。
寇仲和徐子陵两人打小混在市井,如何会看不出来这样的技法对他们而言有多大的意义。
时年既然没有藏拙的意思,更已经亲口允诺要教,想必并不会是为了诓骗他们随口说的。
想到这里,两人又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的意味都好分辨得很——
这个师父或许拜得还真不赖。
就算她真有什么要让人去做又着实完不成的事情,他们两个便先把对方易容换貌的功夫学到手,到时候这江湖上何处不可去,说不定就连宇文化骨都发现不了他们的位置。
那为娘报仇的机会也就更大了。
他想到这里,脸上难免露出了几分想着美事做梦之态,却忽然感觉到额上一痛,连忙摆出了一派正色。
“一会儿进入这束平郡,你们少说话为好。我要以宇文成都的身份去做一件事。”
时年收回了在寇仲额上轻弹的指尖,琢磨着东溟夫人昨晚投桃报李给她的另一条情报。
这条情报与宇文家有关。
事实上捉拿寇仲和徐子陵的事情一直是宇文述一脉的行动,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坐镇江都,听闻此地有这两人的下落,便来了个宇文仕及,而得手那本账簿是宇文伤一脉的行动,也便是宇文成都来的这一趟。
按照东溟夫人所说,宇文仕及现在正在束平郡。
时年这个假扮成宇文成都的本不应该往宇文仕及的面前晃,毕竟她不仅不熟悉宇文成都,还不熟悉这个时代,顶多就是知道些他们那个世界的各家门阀争斗的经历结果而已,但凡多说几句话都有可能在宇文仕及的面前露馅。
可偏偏这束平郡中还真有她非去不可的理由,也可以说是有个她转嫁这盗取账簿之事,宇文成都之死的好场合。
寇仲不得不佩服时年的伪装功夫。
宇文成都的双剑被她当做了临时的武器侧插在腰间,一层层的衣服和不知道如何做到的鞋子将她的身形给衬托得英武高大,横看竖看都没有了之前的轻灵仙气,还当真像是个门阀子弟,更是张扬任性的那一种。
“师父,你的衣服里到底塞了多少东西?”寇仲忍不住问道。
时年登船的时候并未随身携带包裹,这些东西更没有提前准备在船上,可见都是她随身携带的,初见之时她这衣袖翩翩,怎么看都不像是装载着如此多东西的样子。
时年摇了摇头,“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你该关心的是,你们一会儿见到了宇文仕及,能不能摆脱掉你们身上的市井习气,当好宇文成都身边的护卫,更不要在见到这位宇文阀的核心人物的时候,露出什么别的马脚。”
“这您倒可以放心,我们连见到宇文化骨都不会怕的,更何况是这个什么是极是极。”寇仲油嘴滑舌地应道。
时年瞟了他一眼,他又安分了下来。
从微山湖到束平郡并没有多远,时年领着寇仲和徐子陵弃舟登岸,行不过数里已经见到了束平郡的城墙轮廓。
时年对门阀势力有数,她刚进城未久便止住了脚步。
宇文仕及作为宇文阀中的第三号人物,单论武功来说仅次于宇文成都排在第的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动向。
果然没过几时,便有个不起眼的小厮走到了她的面前。
“我们二爷有请。”
时年伸手在对方的肩头一拍。
她接触了苏梦枕的寒症和那种倾向于阴冷的内功多了,要将嫁衣神功的属性逆转仿造出玄冰劲的效果,并不算难。
这落在小厮肩头的一拍,险些让他整个人都给冻成了个冰块。
他悚然一惊,意识到自己身为宇文仕及的手下,对宇文成都多少还是少了点尊重,引起了这位大爷的不快,连忙满口认错,将人领路去了宇文仕及的面前。
宇文成都和宇文仕及的年龄相差不多,算起来还是宇文成都的年龄大些,但若是论及在朝中的地位,却还是宇文仕及更高。
毕竟宇文伤一脉多为专研武艺之人,作为宇文阀执行出门任务的打手,宇文述一脉则要更倾向于朝堂得多。
因此看到宇文成都到了,宇文仕及也并未有要起身迎接的意思。
寇仲和徐子陵越发确信他们这个便宜师父的易容术并不简单。
宇文仕及这种在官场上混的人,察言观色本是他的拿手好戏了,却在这个时候也没能分辨出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宇文成都本人,而是一个伪装得极好的女人。
这不知道是用何种材质做的易/容面具,竟然传递出了时年想要让自己给宇文仕及看到的表情——
一种东西到手,任务完成的优越感。
“我听说你还在找那两个小子?他们两个从沈落雁和杜伏威的手里都能来一处跳崖死遁的花招,你要想抓得住他们,我看不是坐在这束平郡里喝个茶便能解决的吧?等你喝完茶,这两个都该过明年生日了。这两个小鬼虽然出身扬州市井,但……”
时年模仿着宇文成都的腔调冷笑道,止在一个“但”字,像是还有未尽之意。
寇仲觉得自己如果是宇文仕及非得因为这嘲讽的语气打回去。
可惜他再一想,宇文仕及打不过宇文成都,他就算是有火气也得先憋着。
要不是他现在的身份是宇文成都的侍从,总不能表现得太显眼,看到时年用宇文阀成员的壳子去膈应另一个,他早把这暗爽的情绪写在脸上了。
“怎么,你是要跟我换换任务?”宇文仕及的脸颊动了动,吐出了一句话。
“看来你的消息很滞后,那本账簿我已经到手了,微山湖那边,李阀的船一早就走了,想必是从东溟夫人那里收到了消息,急着回去禀告李渊那个软蛋。”
时年大刀阔斧地在位置上坐下,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语气中流露出了十足的自得,“我已经做到了自己该做的,那个守船的尚公实在不怎么耐打,要不是明说了不要得罪死他们东溟派,这老小子昨晚就该归天了。”
“等我将账簿送到江都,便有的李渊好果子吃,独孤阀也跑不了。”
她状似无意地抬了抬袖子,让宇文仕及看到在她袖中藏匿的账册,当然这只不过是一本一个字都没有的假账簿而已。
“那我就提前预祝成都兄长回去之后得到家族奖赏,步步高升了。”宇文仕及朝着他拱了拱手,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祝贺的意味。
“宇文成都”摇头一笑,“贤弟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是个习武的粗人都知道,现下仓促返回江都,我宇文成都的行迹岂不是如此光明正大地摆在了别人的面前,到时候账簿是被谁偷的,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想得出来。我们如今的武器还有几成需要依托琉球的东溟派,贤弟又不是不知道。”
“那成都兄想要怎么做?”
时年笑着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一派志得意满的样子,“我要向贤弟借几个人撑撑场面,这束平郡中即将来的人有谁,你不会不知道,我宇文成都来此掺和一脚顺理成章,到时候谁都不会怀疑我手中持有账簿,等此间事了,我再行折返江都。”
“贤弟,我若是你,我便趁早别在这里傻坐着了,早点将那两小子找出来,还能与我一道回去,到时候被我先回去领了功,你可未必还能维持得住你这三号人物的名头。”
时年朗笑一声,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寇仲和徐子陵连忙跟在她的身后走了出去,留下被气得不轻的宇文仕及。
她越是这么明目张胆地跟对方呛声,宇文仕及也便越不会怀疑她身份的真伪。
而她找对方借人充场面的事情,在走出宇文仕及的府邸后也被徐子陵问了出来。
“你可听说过石青璇这个名字?”时年的声音凝成一线传进了寇仲和徐子陵的耳中。
两人陡然意识到她虽然成功骗过了宇文仕及,却还是在提防对方很有可能对他这个同姓不同支的兄弟依然有所防范。
现在从别人的眼中看来,便是这随从问到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惹怒了前方的上司,对方龙行虎步地往前走,压根就没管他们的问题。
事实上却是时年在给两人做出解释。
当然时年也是昨夜闲着无聊,忽悠完了李秀宁和东溟夫人之后,又凑巧听到了东溟小公主单婉晶和那个被她往湖里扔过一次的尚明的对话,这才知道他们还正好能在此地遇到一场盛事。
“石青璇乃是当世的萧艺大家,名震各州。”这话是单婉晶说的,时年复述了一遍而已。
不过其实她说不说这句话都无妨,寇仲和徐子陵早在扬州的时候便听闻过她的美名,只是因为石青璇名声虽大,过的却是实打实的隐居生活,甚少有人有这个见到她的机会。
“这束平郡中有大宅,宅主人是当世大儒王通,以武功论他更是不输于翟让杜伏威等人,他有个至交好友,乃是人称黄山逸民的欧阳希夷,前几日领兵对付瓦岗军的王世充也抵达了此地,这三人凑在一起,面子也足够将石青璇给请出来了,便成了此地的一桩盛事。”
拐过了街角,她领着两人进了旅店之中安顿,看到房门合上,寇仲和徐子陵总算有了说话的机会,寇仲连忙问道,“莫非师父是觉得,宇文成都这种性情,在这样的盛会上说不准就会得罪什么人,到时候他失踪了,便有了可以问责的人,而不会联想到我们头上。”
“想那么复杂做什么?”时年虽是这么想的却没这么说,“有机会听听这天下第一的萧声不好吗?”
此外,时年也同样想见见那位黄山逸民,看看与玄门第一人,天下三大宗师之一的散人宁道奇同辈分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武道修为。
宇文成都这位宇文阀中按理来说实际战力排在前三位的死在了她的一刀之下,欧阳希夷能与宁道奇平辈论交,王通更按照尚明的说法是与四阀阀主的实力相当,时年若不能亲自一见未免有些遗憾了,希望至少能给她一点惊喜。
毕竟这天下的高手,尤其是出了名都进入隐居状态的高手,要一个个找过去实在是个费力的事情。
她留下这句让寇仲和徐子陵都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答案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乔装成宇文成都有个便捷之处便是她可以将伪装的衣衫穿在原本的衣服之外,也免得将这件由织女前辈制作的衣服丢了,尤其是在衣袖之中揣着的东西,换了件衣服还未必有此等方便。
时年从衣袖中取出了一把金刀,而后是第二把,第三把……
等剩下的八把金刀摆在桌上的时候,时年又摸出了一张地图,在东海琉球岛和太原的位置各自画上了一个圈。
“看来不能撒网撒得太广了……不知道这位萧声音律天下第一的石青璇有没有可以派的上用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