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一更)

听到苏梦枕这话, 方巨侠的脸色倒是没变,只是用略有些微妙的目光看向了他。

他说觉得这个年轻人跟他想象得不大一样,确实不是一句假话。

京城里金风细雨楼的行事宗旨, 从苏遮幕作为楼主的时候开始到如今就不曾改过,只是到了苏梦枕的手里更加锐意进取。

方巨侠自己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他当年杀进过少林寺、无头谷、恶人林、绝情峰,年少意气轻狂之时,对敌人绝无任何手软的意思,杀得血流遍地痛快淋漓也并不会顾忌带来的后果。

因为当时的他觉得这种行动带来的江湖感召,要远比用语言来说服别人与他同道来得有效得多。

他敢这么做,也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便已经武功独步天下。

所以他听闻金风细雨楼在苏梦枕的手里逐渐压制过去了京城里的其他势力,取代了原本六分半堂与迷天七圣盟对峙的格局,更是在近来让这京城里几乎只剩下了一家帮会之后,他几乎要以为苏梦枕会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只是因为身处京师重地,多少会稍微收敛一些而已。

然而他看见的却不是个锋芒毕露大权在握的年轻人, 虽然他上来便是一句不大客气直戳人肺管子的人逢喜事。

不过他倒是真可以说自己是人逢喜事的,方巨侠自己也是过来人, 看得出来这并肩而来的二人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刚谈上恋爱的小年轻在言辞之间稍有些仿佛刻意想要让人知道他们之间关系的意思, 倒也不奇怪。

何况这位姑娘看起来,是个丝毫也不逊色于这位金风细雨楼楼主的奇人。

“你们应该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来的, 我其实没想到你们会直接承认, 甚至让人先将登门的理由写在信里,不怕我直接打上门。”方巨侠直视着两人的眼睛, 他穿的是一派游山玩水便利的打扮,但在此刻锋芒外露的时候, 谁也不会怀疑他是如何当上的各家势力领头人。

“因为没有这个隐瞒的必要。”时年回答道, “何况, 前几日已经有人试过打上门来是什么结果了,我想以方巨侠的身份,就算您并没有想要亲自去了解,也定然会有人告诉你这一点。”

方巨侠笑了笑。

他觉得这小姑娘实在不是个善茬。

这里毕竟是他手底下的人包围的地盘,所以她以关七上门来丝毫未讨得了好这话,来了一出先声夺人。

更有意思的是,这位苏楼主和她未经过商量,也并无什么暗号的示意,但两人之中到底由谁来回答这句话,居然也默契得很。

他显然并不怕时年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

“关七破碎虚空我是应该要替他高兴的,不必牵扯在这红尘俗世之中,为声名所累,为武功所累,为感情所累。”

时年留意到在他说出这话的时候,他身边那位疑似温小白的姑娘脸色白了白,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

方巨侠继续说道,“不过我跟他不一样,我只想和夫人一起游乐山水,行吟放歌,我心有牵挂,武道便强,更不至于到了能破碎虚空而去的地步。所以姑娘不必以关七来类比我。”

“既然方巨侠都这么说了,可见此番是以私事来谈论方应看的死了。”时年敏锐地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了点关键信息。

“何为公事,何为私事?”方巨侠问道。

他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身边那位让时年觉得气质沉静轻灵的夫人将温小白一道带出了房间,留给三人一个完全清静的聊天空间。

“私事便是一个没被教养好的儿子在外面犯事的时候被人给打杀了,他颇有本事的父母亲自上门来找仇人,那便是江湖规矩的解决。”

苏梦枕顺着时年的话说了下去,“如果是公事,那便是这位方小侯爷仗着自己有个好义父,为了壮大手中的权势,勾结宦官,联通权贵,私通外敌,在京城里做些不要命的买卖,被人以江湖规矩处理了,现在来替他撑腰的人来了,为了防止这位靠山感情用事,我们只能抢先一步将公事的证据摆在台面上,用官家手段来应付。”

“光是私通外敌这一项,都已经足够给他判上个死罪了。被人发现意欲逃命,不幸在追捕中送命,也并非是什么说不通的事情,这份证据已经候在了公门外,随时可以递进去。”

面对这位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苏梦枕也没有分毫与对方客套的意思,毕竟对方不是来看一个后起之秀有多少本事,而是来为儿子的死讨个说法。

方巨侠的手指轻轻转动着杯盏,这两个人给了他两重威胁。

一重来自这个年岁虽小,却让人看不清底细的姑娘,她是武力威胁。

她能与临近破碎虚空的关七几乎战平,甚至因为关七本身的神志不算清醒,占据了上风,想来在跟关七的一战中更有突破长进。

她的意思也很明显了,以私事来处理方应看之死,单打独斗她是绝不会惧怕的。

第二重便是来自于这位金风细雨楼楼主,他打出的是家国大义的旗号。而这一点也正好是方巨侠的软肋。

“听闻方巨侠返京,我们找过不少人了解您的作风。”苏梦枕语气从容。

“包括诸葛神侯。”

方巨侠清楚这京城里的变化,确实如他们所说,很多事情就算他自己没有刻意去了解,也会有人告诉他。

比如说他相当清楚,诸葛神侯因为皇帝给自己错误判断局势,让那个潜入宫中几乎杀了他的人逃出了宫,必须找一个替罪羊,这才被□□关押了起来。

而又因为时年和关七的一战,一个破碎虚空一个尚在京城,这京城里出了这样的强人,他一面想要拉拢,一面又惧怕对方对他的命造成什么威胁,干脆重新将诸葛神侯的□□给解除了。

这与当年下诏请他入朝为官,其实不是为了任用他的才华武功,为平叛尽力,为万民行事,而是只是想要让自己多一个在身边拱卫的人,并没有什么逻辑上的区别。

这也是为何时年和苏梦枕可以光明正大地登门拜访神侯,上门问询了些跟方巨侠有关的事情。

“不错,包括诸葛神侯。”时年回答道。

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两位这一唱一和的回话,彼此不曾打断过,让人何其清晰地感觉到了两人共同进退,又有种极其登对的默契,未尝不是对对面的一种震慑。

“神侯对您的评价是大逆不道。但这并非是一个贬义词,我想您应该知道是为什么。”

这确实没什么不能说的,皇帝对付不了他,所以有些话即便他说出来,或许听到的也不只是诸葛神侯,他也照样可以全身而退。

“我之前跟诸葛小花说,我为何要拒绝当今的邀约,因为两个理由,第一,皇帝他也是个人而已,为何我要替他卖命,第二,他荒淫奢靡,昏庸愚昧,为何我要听他的。”

这两句话可不是什么人都敢说的,但是他说了。

“您质疑的并不只是当今天子,而是包括了质疑由天子统治的制度,神侯说您的想法朝前,太过大逆不道,并非是一句错误的评价。这世上有太多蠹国毁法,滥用国柄的皇帝,可像您一样质疑的是权力集中在一个人手里的并不多见。”时年开口道。

“我曾经听到过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故事里也有一个皇帝。”

她想起来的是跟陆小凤在一个世界的皇帝。

“他说剑客练的是心剑,他练的则是天子剑,平天下安万民,纵然是天子剑也要遵循同一个道理,剑直,剑刚才能藏剑于心,对君王来说所谓天子剑,并非为了以身挡剑,与人争锋长短,而是剑怀于心,决胜千里,可惜这样的天子并无多少。”

“看来你也同我一样,是个大逆不道之人。”方巨侠笑了声,发觉更有意思的是,在时年说这些话的时候,在苏梦枕的脸上并没有看到他对这种观点的不认同。“继续说下去吧。”

“您其实也明白,质疑权柄谁人在握,却一来不能将皇帝杀了,因为死了一个猥持国柄的皇帝,还会有下一个,二来纵然您手握各派势力,其实有这个本事将皇帝拉下马,自己改朝换代去当那个可以为民谋福的天子也不成。”

“因为江湖中人倘若支撑一个人坐到皇帝的位置上,那么这些人纵然不想成为权臣,也一定会有人想将他推到这个位置上,尤其是跟您亲近的弟子,权力是会让这些人腐败的,他们中会出现第二个蔡京,第二个傅宗书,您也难保不是第二个如今的皇帝。”

“所以您选择寄情山水,与其让自己在京城里眼见得万事不顺,却不能做出什么颠覆性的举动,不如干脆云游天下,做些见一人活一命,遇一事行一善(*)的举动,不知道我说的可对?”

“你是个聪明人。”方巨侠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到了他这个身份的也并不适合将有些话再说得过于直白。

“但您敢想,却还是不够敢为!”时年语气坚决。

方巨侠已经有很多年不曾遭到过这样的指摘了,可他又得承认时年说的不错,因为她紧跟着开口说的是,“这天下间从没有什么不需经过循序渐进的演化,您觉得权柄一人在握,当今无所顾忌,那为何不立足京城,作为一种无形的制约。”

“您说不为一家一人效死,还是为这样一个君主,宁愿能救一人是一人,但要说救人,如今当务之急是边关之事,对金、辽二国的侵略之心早做准备。您当年与神侯说的不错,您教导出来的弟子将会遵循您的想法,待时而起,为国尽忠(*),可是如今做到的又有几人。

如今抗击在边线上协助边防将士的,不是你们血河派和金字招牌的人!是剥离了蛀虫的六分半堂的人,是矢志不移的金风细雨楼,甚至是连云寨这等朝堂与江湖都视为匪类的人!”

方巨侠久久不曾开口。

他注意到苏梦枕的唇角带上了一点不大分明的笑意,不完全是因为时年对他的维护和对金风细雨楼的称道,还是因为这个眼光毒辣的年轻人已经看出了他的犹豫。

或许在野,并非是一件他所谓的让更多人活命的方式。

“我曾经劝诫过小看让他从善如流,他是听我劝的。”

方巨侠没接着时年的话说下去,但他收拢回去了话题,已经足够表明他的态度了。

他把公事重新收到了私事上来谈,而原本的公事,他会重新慎重考虑。

“小看的出身并不好,他父亲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而他的母亲是老龙婆,我与夫人诚心希望他摆脱原本父母的影响,从方应砍的名字改成了方应看。当然叫小看还有个原因,你们上来的时候应该见到高小上了,小看打小就聪明,却输在过高小上的笨办法上,所以我让小看从此不要再小看任何江湖人,他也确实听我的劝这样做了。”

“当年我要劝他听人之言,如今我自己也得这样做了。”

方巨侠叹了口气,方应看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对他这个已经远走江湖的人而言,只有两件事是他无法轻易放下的。

一件是丧妻,夫人近年来的身体不大好了,恐怕需要找个固定的住所静养,第二件就是丧子,但现在不仅他已经被说服得打消了讨要说法的念头,甚至好像连带着他自己都要被说服重入朝局了。

“方巨侠确实应该多听听别人的话。”苏梦枕说道,“今日就算我们不来,还有个人也是要来的,您或许听过他的名字,刑总朱月明。”

那日金风细雨楼的典礼上朱月明勉强算是死里逃生。

虽说要不是时年那句话关七也不会突然奔着他而言,迫使他用出了金蝉脱壳的技法。

但朱月明在京城里混,自然清楚,自己该有何等应对才能最大限度地联络人情,尤其是在看到七绝神剑尽数殒命,就连米苍穹都被惊退的时候,听闻方巨侠返京,卖个消息给金风细雨楼自然是他做的出来的。

“朱月明这个人我知道,他是个明哲保身的本事人,不表态不站队,遇到事情也向来不露声色,他都要来见我,可见那个小孩儿确实做了些非同等闲的事情。”

将方应看称作小孩儿,恐怕也只有方巨侠做的出来。

“他说,方应看若不死,他也要兜不住底了!”苏梦枕语气凝重,“我先前说,方小侯爷生前勾结宦官,联通权贵,如何勾结如何联通,靠钱,而他的钱从哪里来?”

“他在京城里,既算是张扬,因为要打着您的旗号行事,又不能算太张扬,想必米公公给了让他韬光养晦的建议,但他做出的事情却是——放债,利用放债来得到手中用来周转、维护人情的银两。这是个什么样的产业,其实不需要苏某细说,方巨侠也清楚。”

“您所要做的绝不只是像您当年规劝义子一样从善如流,而是时隔多年再一次看看如今的局势!”

说完这话,苏梦枕握着时年的手站了起来,“方巨侠并非是一个被障目之人,我想您会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的。我二人先告辞了。”

方巨侠目送着两人离开屋内,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好像不知不觉间被人以言辞逼入了漩涡之中。

而时年和苏梦枕走出了客栈,相视一笑。

虽然并未提前协商,但好像彼此都清楚要在方巨侠面前说些什么,说的也是自身的心里话,便顺利得让人觉得有些意外。

而更好在关七已经不在此间地界,那位让时年觉得同样不好应付的温小白,也同样没什么用武之地了。

“方巨侠恐怕会很难办,他本是为了义子入京的,结果仇人处置不了,自己可能还要入京来当个助力,这天下再没有这样赔本的买卖了。”苏梦枕说道,“但若非他始终怀揣着一颗慈悲济世之心,他也无法被我们说动。”

“他又怎么能不来呢,他不可能看不出来,京城里金风细雨楼一家独大,如若我们再将蔡京一党通敌叛国的消息送到官家面前,官家是很有可能犹豫的。他来了却不一样,他是官家的助力,也是金风细雨楼的制衡,可实际上,在边防之事朝堂之事的立场上,他与我们是一致的,这才是让当今局势好转的机会。”

“我们给自己树立一个敌人,却其实是在树立一个屏障。见一人救一人如何比得上直入病灶要害。”

所以他一定会来。

说完这些,她用指尖轻轻勾了勾苏梦枕握住她那只手的手指,抬眼看了看天色,“反正事情解决了,现在时间还早,要不要再走走,不急着回楼里。”

“你想去哪儿?”苏梦枕问道。

“上次那束花快开败了,我觉得再去太师府摘一束就不错,你觉得呢?”

时年侧过头露出了个有些恶趣味的笑容。